李媽媽今見這少年郎青羅燕服,素履白靴,最少也得是個國子監或者行人寺當職的,又生的斯斯文文,眉清目秀,真真是一表人材,雖蔣儀未曾言明,但能將一個匪盜在極短的時間人制服又捆綁的那麼幹淨利落,想必也是他的手腳,如此看來,這少年郎真是叫她越看越喜歡,是以腳雖動着,眼睛卻是止不住的望着陸遠澤,滿嘴堆笑道:“敢問官家怎麼稱呼?”
“在下姓陸,名遠澤,在翰林院當編修。”
“可是京城五丈河邊的陸家?”
五丈河邊的陸家,先祖是開國大將,封過國公的,不過本朝因除了宗親,沒有世襲罔替的規矩,都是身在爵在,身死爵除的,陸家的開國公去的早,後代子系卻十分繁盛,如今將京城的整個五丈河邊都住滿了,是以人稱五丈河陸家。陸家雖不及五姓世家,這些年族中出的人才卻非常之多,戌守涼州的有陸家軍之說,京中文官也不勝枚舉。李媽媽這樣問,便是要探這陸遠澤的底細。
誰知陸遠澤卻淡淡道:“不過是遠親。”
際遠澤錯步道蔣儀身邊道:“蔣小姐,此地離縣城還有數里路,不如你騎了我這馬,腳程也快些。”
蔣儀此時心中想着別的事,也方要張口,見他說了,索性站到路旁對陸遠澤說道:“我因有件要緊的東西,還在歷縣城中某處,要親身前去方能取來,正想借陸編修這馬用一用。”
李媽媽也停了腳步道:“我和這幾個媽媽們,還有這騾車伕,押着匪徒慢慢走,陸編修腳程快,索性與小姐一同前去,快快將東西取了來。”
陸遠澤忙應了,就見蔣儀站在那裡,面有難色,似是有些不情願。卻隨即一笑道:“如此多謝陸編修了,只是卻要勞你費腳程了。”
那騾車伕因是常年四處趕車的,對這一帶道路尚還熟悉,聽陸遠澤比劃了幾下,便知道了該怎麼走,那幾個婆子本是聽說趕趟車就能掙一兩銀子的,本就抱着個佔便宜又出去走一圈的心,此時大車丟在半道,又在林中行了半日,又眼不見的得押着個匪徒,才知這一兩銀子竟是不好掙的,一個個也秧秧的沒有聲氣。
蔣儀由李媽媽扶着上了馬,陸遠澤牽着繮繩,腳下步子快了起來,不一會兒就將李媽媽一行人甩在身後了。
此時日落西山,暮氣便漸漸上來了,陸遠澤漸漸有些跟不住馬步,怎奈馬上的蔣儀卻是心急如焚,她在庵中四年,因知自己沒有翻身的機會,心裡雖存着恨與苦,卻也過的自在,如今天時地利都叫她佔了,就彷彿天意安排要叫她替母親與自己沉冤一般,她的心卻焦急了起來,恨不得立時就到了玉佛寺,立時就取了東西,上堂喊冤,心裡急了,繮繩一緊,便勒的那馬狂奔起來。後面的陸遠澤見這馬蹄越來越快,漸漸竟小跑了起來,自己一個文人,那裡有這樣好的腳程去追它?還好這馬是自己家養的,倒會聽自己的話,因而邊跑邊仰起脖子一聲長噓,那馬立時便停下了。
蔣儀心中想着別的事,只覺得這馬怎的越來越快,偏她又是沒騎過馬的,不懂得怎麼叫馬停下來,又不好意思喊陸遠澤,便不住的勒繮繩,那知這馬是越勒它繮繩越跑的快。
蔣儀回過頭,就見陸遠澤跑的滿頭大汗,心裡便有些愧疚,忙翻身下了馬,將繮繩遞給陸遠澤道:“陸編修上去騎會兒,我隨着你跑。”
陸遠澤以爲蔣儀嫌他腳程不好,跑的太慢,嘴角噙着苦笑,心道我如何能讓一個女子隨着我跑,若真這樣,叫人看見了大概從今往後也不要再在京裡混了。
此時天色已黑,四周又無旁人,他竟魂迷心竅般起了要調戲蔣儀的心,停下喘了會兒粗氣,自己翻身上了馬,卻看蔣儀要如何做。
蔣儀見陸遠澤上了馬,將自己的襦裙自兩邊捲起,原來她那裙子膝蓋處,四周都有幾個活釦,此時她便將這裙子上活釦結了,逶迤拖地的長裙便成了短裙,她再將手曲起來,不緊不慢,竟是真的跟了這馬跑了起來。
這樣跑了一射之地,蔣儀竟是臉不紅氣不喘,雖不快,卻跑的十分穩。那饅頭山下雖險,往上走卻有幾處平坦的地方,餘姑子都叫人墾了出來種東西,往返卻要好幾里路,是以蔣儀在山上砍柴,幹農活幹了四年,每日間都要來去兩回,腳程卻是十分好的。
此時暑熱散去,晚風徐徐吹來又是十分的涼快,蔣儀覺得自己混身都是力氣,她心中提着一口氣,跑的越來越快,又兼在孟府悶了些時日,這樣跑起來竟覺得十分敞快。她正跑着,卻只覺得雙腿一輕,竟是整個人叫陸遠澤一彎腰拉了起來。
她側身坐穩在馬上,回頭一看,就見那陸遠澤仍是噙着苦笑,卻不看她,狠狠一勒繮繩,馬便狂奔了起來。
蔣儀聽着雙耳旁呼呼灌過去的風,隱約聽見陸遠澤小聲說道:“這麼漂亮的姑娘,竟是個棒槌腦袋……”
她臉上騰起兩朵紅雲,耳中嗡的一聲,心中知道陸遠澤唐突了自己,卻又不知該如何反駁他。
卻說孟宣,方纔在官道上跟丟了馬車,氣的跳腳大罵了兩回,又見兩個小廝追了來,三個人只能垂頭喪氣的在官道邊坐了,茫茫然沒有一個主意,等了好半天,就見花媽媽邁着小碎步,捏着帕子邊哭邊往這裡走了。孟宣一個小廝叫清風的,迎了過去罵道:“花媽媽,那馬車是你僱的,那車伕必是你認識的,如今竟將表小姐給綁走了,我看你就討死唄!”
花媽媽累癱在路邊哭道:“那裡關我和車伕的事情呀,那賊人是跟着車伕到了後間,將車伕給打暈了,換了他衣服穿才把小姐綁走的。如今車伕還躺在茶窠裡。”
孟宣叫清風把花媽媽拎到自己身邊來,自己也懶得起身,就踢着花媽媽對另一個小廝明月道:“你快去茶窠裡看看那車伕還在不在,順便再打些好酒,包些熟牛肉來,爺我這會兒是真餓了。”
明月連連應着跑了,過一會兒果然捧着許多肉與酒來了。來了便回孟宣道:“四爺,那車伕頭上捱了棒子,這會兒還沒醒了,店家倒扯着我要房錢,我一個錯身就跑回來了。”
孟宣扯開麻紙撕了塊牛肉在嘴裡大嚼,又將酒灌了兩口,才道:“即是如此,那就是半道來的賊人了,我們如今還是吃飽了先去歷縣蔣家,在那裡歇上一夜了再從長計議。”
清風明月並花媽媽應了,又將孟宣吃剩的肉與酒分食了,幾個便在官道上慢慢晃盪起來,晃着晃着,就見方纔丟了的那馬,竟在不遠處的一片草灘上吃草。清風明月兩個高興的大叫,忙去牽了來給孟宣騎。孟宣翻身上馬,酒也上頭了,頓時雄興大作,揮着馬鞭道:“那賊人必還沒有跑遠,他拖着個車如何能跑過我一趁空馬,你們且在後面是慢走,我到前面追去。”
這孟宣喝了些酒,又兼吹了點風,頭便有些昏熱,他打馬走了幾里路,見一處街市繁華人來人往,便勒了繮繩在道中慢慢走,走着走着,便見一個戴斗笠的壯漢趕着一輛馬車停在了一處客棧前,將馬拴在門前柱子上轉身進客棧去了。他覷着這馬車與方纔蔣儀趁的那輛十分相似,心裡便暗暗道:必是這賊人劫了蔣儀後,把車趕到這集市上來了。
他心裡即這麼想,便翻身下了馬,走到那馬車前,拍着車身道:“儀兒!別怕,儀兒,舅舅來了。”
車裡有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尖叫了起來,孟宣成日不在家,也只遠遠的見蔣儀給他行過禮,連外甥女的容貌都未曾看真切,那裡能分辨聲音,但他此時酒已上頭,昏昏沉沉的,只覺得這車裡必是蔣儀沒錯,當下便掀了轎簾朝裡說道:“儀兒你受苦了,舅舅這就進去殺了那賊人。”
他出門時本是佩了劍的,但這劍並未開封,純粹是佩飾,只是如今他已喝醉,又那裡能想到這些,當下抽了劍便衝進了客棧,大喊道:“賊人納命來!”
那馬車中坐的原是本縣宋縣公妻妹家的小女兒愛蓮,宋縣公的妻妹嫁給一個黃的商人,人稱黃老爺,在這歷縣開了許多客棧,也是個十分的富戶,又只這一個女兒,是以便娶招贅了一個窮家小子做上門女婿 ,方纔趕車的那個正是,他拴了車,是要進去接老丈人一起回家的。
那知剛進了客棧不久,就聽到外面妻子的尖叫聲,方纔提了門閂要衝出去,就見一個醉漢揮着把劍衝了進來。登時氣的上前就給了孟宣幾棒子,將孟宣打翻在地。幾個小廝上前一擁而上,就將孟宣給壓在地上綁了,黃老爺氣的吹鬍子瞪眼,對女婿道:“愛婿,快將這登徒子送去縣裡宋縣公那裡,給吊起來好好吃上一頓打!”
這下倒好,雖是不同路,從孟府出來的這兩路人馬,此時便都一起往歷縣縣衙去了。
蔣儀與陸遠澤趕到玉佛寺時,正是城中晚炊之際,廟中香菸繚繞,知客僧在廟門外清掃。蔣儀說明來意,知客僧便將他倆帶到了裡間,佛門弟子一日只吃兩餐,晚間卻是不開火的,此時正是他們的晚課時分,蔣儀等了許久,才見玉隱法師從大殿裡出來。
玉隱法師見是蔣儀,也有些吃驚道:“小施主別來無恙!”
蔣儀回了禮,便聽他道:“我前些日子接了你的來信,便一直等着你,老僧身在佛門,不便惹塵外事,是以也只能替你保管書信,你雖我來吧。”
蔣儀應了,隨玉隱法師到了後院,便見他進屋上了閣樓,過了不一會兒,手中拿着一個油布包袱下來了。
蔣儀將包袱打開,內裡的信與血書一樣沒少,只是四年過去,更泛了幾分黃意。她接過來跪在地上道:“法師大恩,請受蔣儀一拜!”
玉隱法師也不推辭,沉聲道;“快些去吧,到了堂上,好好替你母親審冤!”
蔣儀出了後院,就見陸遠澤站在大門前看繕修功德的碑文,見她出來了,轉過身問道:“東西可拿到了?”
蔣儀無聲點頭,兩個人便出了廟門。這本是城中之廟,出門便是紅塵,此時正值晚飯時節,沿街便有幾處叫賣羊肉湯餅,燴菜湯餅的地方。蔣儀心想這陸遠澤隨自己跑了一趟,此時須得請他吃個飯纔好,便指着一處燴菜湯餅攤子道:“陸編修若不嫌棄,就在這裡用一碗湯餅再去縣衙,可好?”
陸遠澤初見這女子身形瘦俏,悍勁十足,後來在路上又見她有些個呆氣,此時見她隨行一路,並無普通女子的嬌呢,大大方方,反而是自己,竟如懷了鬼胎般一路上胡思亂想。正要從懷中掏了銀袋出來,卻見蔣儀從懷中摸出一把銅板,高聲叫道:“店家,給兩碗燴菜湯餅,一碗素的,一碗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