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影舞輕輕喝了一口茶,目光悠遠近似飄渺地盯着茶杯,翠綠的茶葉在水杯中溫軟地舒展着,她嬌儂軟媚的嗓音平靜而低緩地訴說:
“三十年前,時本清還只是一名普通的公務員,那時候的他,只是在下班之後跟隨着他的領導混跡於各個酒色場所。有一天,他在一個舞廳內邂逅了一名舞女。兩個人互生了好感,其後多次,他都會去那個舞廳找那個舞女。他們兩人的關係一直是隱秘的,但後來不知道爲什麼被時本清的父親得知,他的父親當時是有名的某局局長,在嚴厲禁止他與那個舞女幽會之後,又暗中找人給時本清介紹了一名門當戶對的女孩,威脅他必須娶那個女孩,否則那個舞女將無處立足!時本清結婚之後,那個舞女大受打擊,而在當時,她已經懷有身孕。那時候的她,已經沒有任何一家舞廳肯留她工作,她無奈之下只好去找時本清,卻被他新婚的妻子拒之門外。幾個月之後,那個舞女獨自生下孩子。可是養活一個孩子並不容易,她一個女人沒有讀過什麼書,無依無靠,最後只能重操舊業。但是她因爲生孩子時沒有人照顧,身體大不如從前,是以她的舞女工作做的並不好,終有一日,舞廳的老闆對她提出了一個要求……”
時影舞話說到這裡,微微頓了一下,一直平靜的外表有抑制不住的波動,目光裡翻騰着洶涌而冰寒的情緒,握着茶杯的手指緊了緊。
莫寧有些不忍地轉過臉,眼眸微微上揚,似乎這樣就能阻止眼角翻滾的熱意。
深吸了一口氣,時影舞接着道:“那個舞廳老闆,他對那個舞女說,如今你已經沒有了賺錢的能力,不如就用你的身體來代替吧!那個舞女起先不願意,毅然辭職了。可是辭職之後,生活的艱難讓她不得不又重新回去。她爲了孩子,漠然接受了那個老闆的條件!此後的幾年,她便是用她那孱弱帶病的身體,養活自己和孩子……直到有一天晚上,她在接待一個客人時,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她那晚的客人,是已經當上了科長的時本清。那時候的時本清,手中已經有了一些權力,政治生涯正風生水起。也是在那晚,時本清知道了那個女人爲他生了孩子。後來沒幾天,時本清又找到她,目的是要回孩子!原來他雖然結婚多年,卻還未有孩子。據說是他的妻子有不孕症。他給那個女人一大筆錢,要她離開r市。那個女人原先不願意把孩子交給他,後來卻不知道爲什麼,她突然失蹤了。而她的孩子,便被時本清帶回了家。”
時影舞一直刻意保持的平淡語氣有微微的上揚,目光沉冷中有滿滿的嘲諷和譏誚:
“那是一個多麼富麗堂皇的家啊!那個孩子望着從小到大從未見過的一切,內心裡驚恐又惶然。當然,還有一個長相美麗姿態高貴的女人,溫柔地蹲在她的身前,輕輕摟住她,眼角含淚,口中喃喃自語。當時那個孩子嚇傻了,動也不敢動一下。而時本清,笑着要那個孩子叫那個女人‘媽媽’!那個孩子心中很疑惑,可是她還是乖乖地叫了一聲‘媽媽’!從那天之後,那個孩子的生活一下子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不再是隻能躲在黑漆漆的屋子裡孤寂又驚恐地緊盯着門,等待着什麼時候媽媽開門進屋。她也不再是隻能一天吃一塊乾麪包果腹,餓得乾巴巴的小孩……她更不會被媽媽鎖在屋子裡,終日一個人面對空寂的屋子,連陽光都鮮少可以看見……在那個富麗堂皇的家裡,她得到了最好最溫柔的呵護,有溫暖得想流淚的棉被可以抱着舒服睡覺……有世間最美味可口的飯菜……那個孩子在那個家裡,整整幸福地生活了一年!就一年!她以爲她以後的生活都會像這一年裡那樣繼續幸福下去,可是,那一年的生活,卻成了她這一生裡最甜美的夢,虛幻的彷彿從未有過!一年之後,那個溫柔待她的‘媽媽’有一天突然欣喜異常,連那個‘爸爸’也是同樣的興奮!也是在那一天,那個孩子第一次看到那個曾經待她溫柔親切的‘媽媽’突然朝她露出厭惡至極的憎恨眼神!也是在那一天,那個孩子第一次覺得有一種孤單是絕望!那一天,‘媽媽’被確診懷孕了,全家人都處在興奮的喜悅中,沒有人注意到角落裡的那個孩子……十個月之後,妹妹出生了。全家人都圍着那個剛出生的嬰兒轉,以致於那個孤單單的孩子再次被遺忘。自此之後,那個孩子便成了那個家裡的一根刺。沒有人看着順眼,尤其是‘媽媽’,每次一見到她,冷眼相對已算好的,每每趁‘爸爸’不在家時,對那個孩子惡言謾罵,拳腳相向,無所不用。那個孩子在幾年間,除了臉,身上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膚。總是傷剛好了一些又添新傷……這一切,那個孩子一直默默承受!”
“又過幾年,妹妹長大,開始懂得觀人於微,全家人在一起時,總是‘姐姐,姐姐’地親熱叫着。背過人後,一張美麗的小臉便如淬了毒的利劍,對那個孩子極盡羞辱……那個孩子的心底像是種了一顆復仇的種子,在某一日,她終於狠狠地回擊了她的‘妹妹’!然而,那一幕恰巧被‘爸爸’看在了眼中,加上‘媽媽’在一旁哭訴,‘爸爸’便狠狠地打了那個孩子一頓!那一刻,那個孩子的內心徹底冷寂,心如死灰!也就是從那時候起,那個孩子無時無刻不在計劃着逃離那個家!然而,‘爸爸媽媽’都是極要面子的人,斷不會收養她又拋棄她的,她的逃離便成了一次次的追回以及更多的辱罵和拳腳!日子久了之後,那個孩子也學會了乖順,她開始懂得生活所迫,她開始學會掩藏自己的內心,她開始一步步讓自己變得強大,她內心裡的恨意也是一天天地不斷茁長!她開始不再好好學習,她學會了打架,與很多人打架,常常被打得鼻青臉腫地回到家,因爲她發現那樣會讓‘媽媽’氣得咬牙切齒,渾身顫抖卻還要保持一張高雅貴氣的面孔——往往她回到家的時候,家裡都會有一些‘媽媽’的朋友在,那時候‘媽媽’臉上的神情實在是太精彩!以至於能讓她忘記了全身被打的痠痛難忍!”
時影舞輕輕舒出一口氣,拿起茶杯嚥了一口茶,脣角邊噙着一抹很淡很淡的弧度,麗眸中卻是一片冰晶似的冷譏。而坐在她對面的莫寧,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感覺來形容此刻的心情。
同情?悲憫?震撼?難過?安慰?
不夠!這一切都遠遠不夠!
時影舞望了莫寧一眼,突然沒有笑意地笑了一下,淡漠的聲音有一絲深濃的嘲諷,她冷笑道:“聽起來是個很老套很俗爛的故事對不對?跟爛狗血電視劇似的!”
“是。”莫寧淡道,也笑了笑,可是眼眶卻像是被什麼燙着了似的,灼熱的眼角漸漸氤氳起一層層的水霧。在一片迷濛的水霧中,她看到對面那個面容清豔絕麗的女子,笑容淺淡而嬌麗,深幽的眸光透着無盡的黑暗和孤冷,眼底深處卻有一抹桀驁的孤寂,強自葳蕤地瀰漫。
有些事,不用言明便知道。影舞說這是個故事,在莫寧聽來,這確實像是一個故事。但她知道這個“故事”對影舞來說,要這麼淡漠沉靜地敘述出來有多難?她是以着怎樣剋制的心情來面對曾經這一生裡最刻骨的生活?
莫寧甚至無法想象,影舞到底是在一個怎樣的環境之下成長的?那對她而言“最幸福的一年”又是怎樣深刻在她的記憶中,日日夜夜啃噬着她,折磨着她?如果一直未曾得到,那麼也體會不到幸福的滋味!如果一直得到,那麼也不會體會失去的痛苦!而影舞,她在親生母親身邊生活的那幾年如果是黑暗的話,那麼,在忽然嚐到了那種幸福的滋味之後又驟然失去的生活,便是墜入地獄般的煎熬!
莫寧倒是寧願這只是一個故事,一個狗血電視劇。她什麼話都無法說,也似乎沒什麼話要說,心底有一股深深的自責和愧疚。若不是她,也許影舞便不用面對心底的這個傷疤,即使它一直在那裡,靜靜地、近似麻木地流着血。
莫寧只能靜靜地陪着影舞,心疼着,痛着,也心生欽佩着!
她在高中時便認識影舞,只知道她亦是打架很厲害的女生,卻不知道她們兩個人的境遇卻是天壤之別!
“後來的故事就簡單多了。”時影舞接着淡淡說道:“那個孩子整日裡在學校打架滋事,學校老師經常要叫家長。於是那個孩子的‘媽媽’終於不耐煩,嚷嚷着要趕她出家門。只是‘爸爸’一直不同意。其實那個孩子真的很想告訴‘爸爸’,你何必這樣做?早點放了我離開,所有人都清淨。直到那個孩子上了高中,她打架的本事更厲害,而且她也足夠獨立足夠強大。那個時候,她的心裡充滿了憤怒和恨意,她恨這人世間的醜陋罪孽,她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真心的好人,所以她暴虐成狂,看到不順眼的就打,她和那羣比自己個頭高大比自己力氣強壯的男孩子打架,往往打得他們滿地滾爬……其實她最恨的是自己這破爛不堪的人生!內心裡,她想毀掉這一切!所以她打的無所顧忌,到最後也無人敢與她對打。直到有一天,她與另一個同樣打架很厲害的女生碰上了。那一架,她打的艱難而淋漓盡致,心底卻有一股硬氣不容許自己輸!然而她還是打輸了……後來她似乎便找到了生活的目標似的,處處尋找與那個女生打架的機會,那個女生打架的風格跟她很相似,用盡全力,狠辣卻不陰毒。她欣賞她清冷而黑亮的眼眸中的坦然和光明磊落!後來有一天,她看到了那個女生與她的家人相處的情景……她看到那女生雖然一臉不耐煩的樣子,卻沒有阻止自己的妹妹攀着在她的身上,兩個人一道朝回家的方向走去,她的妹妹口中一直滔滔不絕的說着什麼,神情俏麗而燦爛,而那個女生一臉清冷眉頭緊皺,偶爾隨意地點頭附和,卻始終沒有鬆開護着妹妹的手……那個孩子就站在街邊不遠的地方,望着那個女生的背影,第一次,她覺得心底像是有什麼東西被觸動了!那晚,她回到那個家之後終於收拾了東西毅然搬離出去!”
說到這裡,時影舞的神情明顯輕鬆了一些,她目光含笑地望着莫寧,看到她一臉驚訝地瞪眼,震駭的難以張口。
時影舞的眸光突然溫軟而灼亮,似蘊着一層薄薄的水霧。或許大姐早忘了那些事,但是對她來說,那時候當她站在街角,見到大姐與她妹妹在一起的情景,永遠也不可能忘記!
後來漸漸瞭解大姐的爲人之後,她更是徹底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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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章估計看着亂,汗。本來想多寫的,時間又很晚了,再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