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輝塵十多年前做了星級酒店客房服務生以後,人一下子變開朗了,再也不用靠哥哥找事做,家家酒店都要人!她不會失業了。
強調一下那是十多年前,或許更早,那時雖不質疑勞動最光榮,也少有人吐槽說勞動可恥,勞動本身無可厚非,現在她才知從事勞動的人擡不起頭來,智商低才賣苦力嘛!不就是成天鋪牀刷馬桶,切!白高興了一回。
這情形還是有點對人不對事,比如要優化人種的話,首先要消滅的就是底層勞力了,那麼最美好的社會將是全民精英和財富均等的大同社會,體力勞動交給智能機器,這樣就會逼迫吳輝塵之流努力考學,考不上自然淘汰,這是後話,不去描繪了,總之腦洞巨大,四肢萎縮的未來人類指日可待。
不屬優化人的吳輝塵一步步地朝社會底層淪陷。
十年寒窗刷馬桶,一生事業做酒店。
她的座右銘。
當然上了大學的話,就不止十年寒窗了,再考個研讀個碩啥的,二十年寒窗都有了,那樣的話,即使升到朝不保夕的酒店高管也還是得不償失。無奈她只讀了十年書,所以只配做清潔。高管?想都不想,她只向高服奮進,高服工資加提成加績效,偶爾一點小費,總額高過人力部經理,數錢的時候,那得瑟勁兒,早已忘了自己是萬人之下,一人之上,下面只有低服了。
高服在最後關頭確也升到了,她爲此付出了多少血汗,加了多少個日班夜班就不去多說了,反正體力活兒再累也不費腦子,她在五十歲上身後有餘,激流勇退了。手腳也還筋道,腰椎也沒老損,這是同行常犯的職業病,她沒有,她除了脆弱自尊有點受傷,滄桑心靈有點空虛,再無需爲柴米掛懷,即使疫情來襲,全民停擺,她也還有餘糧,這是後話,先讓我們看看她是怎麼起步成爲一隻合格高服狗的吧。
“吳輝塵!你人如其名了嗎?”主管說,“你的桌面和牀頭櫃有灰塵,需要改進。”
“是是是,不過我抹了,有灰是浮灰的話可能沒關窗。”
“吳輝塵!最近有進步,但地面還有灰塵,要改進。”
“是是是,不過,地我也拖過了……。”
“吳輝塵!馬桶底座有尿漬,要改進。”
“是是是,不過,馬桶出水口我做得可乾淨了,我用手捅進去拿百潔布搓的……。”
“你啥意思?”有工友羅蘭珍反駁,“你的乾淨,別人比不上你,其實我的馬桶最乾淨。”
吳輝塵趕緊說:“不不不,我沒有貶人的意思,我覺得大家做到這行並堅守到最後的都是能人,都能撐起酒店半邊天,是和時間賽跑的練就了追日大法的女夸父女漢子。”
在星級酒店能夠一天完成二十多間房量任務的,都不是吃乾飯的。而且大部分人都能按時完成超額,這其間有多少偷工減料的,可以忽略不計,那也是人生在世閃轉騰挪的本事。吳輝塵不具備。
“吳輝塵!”主管說,“你的速度太慢,最慢,要改進。”
“是是是,不過保質保量二選一的話,我選前者,超額房我拖班做。我反正無兒無女無牽掛,願以店爲家,全力以赴。”
“你哪來那麼多不過?”工友們嗤鼻。
“吳輝塵!”主管說,“你一個上早班的人,拖到中班還不收工,無形中給中領加壓了知道嗎? 中領周木同志要跟進你的衛生,已經有怨言了,中領只管中班成員,多一個都是負擔。”
“是是是,那,我要麼改上中班,要麼爭取升高服自做自查,無須跟進,就不會給各位領班添麻煩了吧?上夜班也行。”
有同事私下勸她:“吳輝塵,他們在刁難你,你還不如別做了。”
“噫,連這麼沒技術含量的活兒都拿不下來,咱還不如別活了。既然不能靠速度取勝,咱因勢利導,”她笑道,“儘量做完美。”
不管她做得是不是最完美,在衛生方面她從無客訴倒是不爭的事實,完美無止境,沒有最好,只有更好。諸位不要以爲吳輝塵想靠刷馬桶上位,錯!人家最後都光榮隱退養老去了,上啥位呀?
“吳輝塵!”這回是她自己躲在退房廁所給自己鼓勁,“你的馬桶,全國第一,嘔嘢!加油!”
做個服務生最大的好處就是隻要你盡力了,你手上的房間就一定乾淨了,尤其是這種背靠背的服務,基本不跟客人打交道,只須埋頭苦幹就有回報。
她在入了服務行業的坑以後就再沒改行了,所有酒店都要人,年輕女孩不做客房,吃不了那份苦,也丟不起那個人,肯做的都是老女人。
上了四十歲都叫老女人了,有一次酒店六樓公共淋浴間的電子門鎖壞了,網管去修,有客房部的兩位手腳最快的大姐早已完成超房任務,在裡面痛快淋浴,用工作車抵住門,慌着說:“別進來呵!”那網管在門外沒好氣地說:“都是老女人,脫光了都沒人看,慌什麼?”
話是用對講機講的,全國人民都聽見了。
吳輝塵是六樓樓主,當時沒在內洗澡,她從來沒趕上過正點下班的洗澡時間,等她把二十間房做完,估計天得黑透,她還在公共浴室斜過的客房裡揮汗苦戰,別人二十二間房都做完了,澡也洗完了,她才做到第十三間,她總覺得這個酒店有點瞎搞,基本房是十間,正規五星酒店的超房是不允許過三的,這裡都超十了,人都累成老黃牛了,這些老女人還嫌提成不夠多,農民意識沒治了。領班爲了懲戒她手腳慢只分了她二十間,她一點不計較,巴不得只完成基本房脫卵,叫細水長流,否則這麼拚下去非出事不可。她鋪牀比賽拿過前三的,操作規範,鎮定自若,至於做起房來爲什麼老落在人後?那就不得而知了,只能說工友們都不是凡人,各有各的趕房秘笈。這會兒急也急不來,她先去食堂吃飯,四星酒店,伙食好極了,她細嚼慢嚥着,順便把網管同志的語音消息跟大家溫習一遍。
老女人們聽了是很氣忿,可惜老女人們不怎麼抱團,常常因爲一點小費之爭或地盤之爭或房量之爭大罵出口或大打出手,以致別的部門都覺得不可理喻:這麼黑暗的羣落,只能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但吳輝塵挺佩服她的同行,文化水平暫且不論,大家的確在用雙手勞動爲自己贏得生存價值。吳輝塵有些三不象,熊領班就老說她入錯了行,爲了爭口硬氣,她一定要死磕到底,只要沒犯錯,沒累倒,慢就慢點,做得快也未必是最後的贏家,雖然慢手顯得有點可憐,當然還有比她更可憐的,一些沒做到樓主級的新員來接房,連部工作車都沒有,這都是總監主管分派不當所致,吳輝塵把自己的“寶馬”讓給她們,自己去另一層樓推新車,避免了工具擠兌。既然做到樓主級的都有兩部“寶馬”,樓主頂兩層樓嘛,又何必和跑樓接房的同志爭這一部呢。
機動新員一般都喜歡到吳輝塵的六樓去接房,並不是個個老手都象她這麼禮讓,所以這家酒店很難招到新人。新人做做都覺得自己像來打醬油的,到處打游擊接房,腿都跑斷了,還要受樓主的氣,堅持不到試用期滿都跑了。
吳輝塵居然一做就是三五年,“塵緣”如夢啊。每天八小時不夠用,十四個小時都有了,別說是胸懷大志當老闆了,連當老闆的念頭都累得想不起來了,吃在酒店,穿在酒店,用在酒店,有時睡在酒店,有掙錢的時間沒花錢的時間,連酒店外面的樹長什麼樣都不知道,誰要是求業無門,歡迎來做客房老女人服務生,這個社會,到處是坑,你不進坑,想吃現成或啃老,那還真是你自各兒的事,社會不負責任。
“吳輝塵!”這會兒又是主管呼叫。“夜班人員早六點發房量給我,你昨天夜班怎麼不發?”
“我發了短信給你。”
“叫你發微信。”
“主管,我沒微信,手機蘋果4,淘汰版。”
“要與時俱進。”
“是是是,不過,您知道,除了幹部,一般勞動者沒時間玩微信……而且微信羣天天吵架……。”
“少跟我說不過,馬上要實行微信打卡,我看你怎麼辦?”
“我?可以不幹。”
老女人們都笑了,誰要是不幹,剩下的人都會高興,不這樣沒存在感。
這吳輝塵還真有辦法,問親戚借了一部OPPO,OPPO既不裝話卡,也不買流量,專門用來進店打卡,半年後,舊老總下臺,新老總即位,這位新總正巧也姓新,取消微信打卡制,沿用卡機打卡,吳輝塵把OPPO完璧歸趙。
“主管,有件事想問下,爲什麼每月打到工資卡上的工資總少三十元?”有一天吳輝塵問。
“你問錯人了吧?我又沒扣你的違紀錢。”
“不是違紀,是銀行有問題。”
主管去問客房總監,總監說,也許她的網銀有問題。
主管說:“那個奇葩沒微信,哪來的網銀?她用腦子算的。而且確實大家月月都少了三十元,幾乎沒人發現。”
員工們集結了去財務部問事,出納把銀行那邊的人叫來了,打發工人們去隔壁空房直接和銀行業務員理論,免得影響他辦公。原來漏洞出在銀行辦卡時沒按工資卡程序走,所以系統多收了手續費,有當月沒有用卡消費的員工都被從當月工資里扣了三十元莫明其妙的手續費,這事可以糾正,銀行給每個人補齊了多扣的費用,以後就沒再少過了。
吳輝塵說:“你們依賴電腦,人腦全變豬腦。”
就這句話,沒人感激她。只有熊領讚了她兩句。
所有領班中她也只交結了熊熊一個,布草房的丁姐勉強算一個知心老姐。丁姐要利用直來直去的吳輝塵剷除異己,一旦沒了利用價值就有可能冷卻友情。
一個外號叫老妖婆的黎領就是丁姐的異己,也跟吳輝塵結了個血海深仇,主因是黎領最看不起慢手,她對吳輝塵吆五喝六的態度,就彷彿吳輝塵是一頭腦殘或一頭牲口,幾乎讓吳輝塵沒辦法專心至致從事她所敬畏的勞動,背靠背的服務不難做,面對面的是班主的欺凌,勝過霸客無數,吳輝塵暫且忍着,心裡在咒此婆全家死光光。
應驗了,三八婦女節剛過,黎領遭遇了喪夫之痛。
妖婆不是本地人,這從她的口音聽得出來,據她自己說,她是和她的老公躲債流落至昌的,倆在附近租房居住,老公得了病,全靠她一人服侍,沒想到客死異地,舉步維艱。客房總監發起一項慈善募捐,號召客房老女人們涌躍捐助新寡黎領,看總監佛面,幾乎每個同事都捐了錢,連交情一般的也捐了五十元,熊熊來叫吳輝塵捐,吳輝塵說:“她工資比我高哇。”熊熊說:“就算妖婆不是好人,總監是,你想好了,別得罪總監。”吳輝塵不捐,熊熊也就算了。
合當有事,有人在捐款事件後發現了妖婆的異樣,事情是這樣的:妖婆退了外面的租房以後,讓總監通融她在二十樓樓頂的倒班宿舍佔了一個單間免費住着,一個遠道而來的男老鄉來探望她,和她在那間舒適寬敞的單人宿舍住了一夜還是幾夜搞不清楚,不巧被上去二十樓換洗窗簾的丁姐撞見了,於是乎這事就傳開了,總監批評了黎領一頓,令她爲他的老鄉補交了住宿費。丁姐悄對總監說:什麼老鄉?他的老頭子死沒死還是個懸念,誰見過她老頭子啦?不都是她自己說的?誰眼見爲實啦?總監不許丁姐傳播沒證據的事。看來總監還是很大度的一個人,奈何蹊蹺事不斷,沒幾天又有人扒拉出妖婆的另一個秘密,黎領根本不姓黎,她的身份證是假的,真身份證始終不肯跟人透露哪怕是冰山一角,正好那時節又出了一樁棋牌房賭客污陷服務員偷盜的事,吳輝塵也在被污之列,一併被叫去派出所查驗指紋,都要帶上身份證,妖婆寧可不做也不吐出她的真身份,總監不敢再留用身份不明的人,便依上級指示把假黎領清退了。
服務員們的捐款也泡了湯,拿不回來了。老女人們也不好怨領導,只有私下叫屈,只當是撒狗糧,秀了一番同志友愛,階級感情吧。
其實丁姐這人生性多疑,又愛走極端,妖婆本是她一番熱心從以前共事的酒店介紹來的,沒想到介紹來個白眼狼,一來就巴結上了總監和主管,倒把她靠邊了,還在工作上常常爲難她,正所謂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就這樣她還捐了錢。
假黎領身份證是假的,但老公不可能是她憑空捏造,死亡也不可能捏造。拿白石灰當他老公的骨灰不成?都說她把骨灰帶去過二十樓。只是在吳輝塵看來,那個男老鄉,明顯是她的老情人,南昌話叫聯。有聯在,死了老公不是更好?還捐助她個啥?
吳輝塵沒有對像可以撒狗糧,在她幹到最晚一個回家的時候,老妖婆只有鄙視和刁難,從沒撒過一分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