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忽然停電了,吳輝塵從蘇婧那兒出來,正在打掃標間,標間窗口朝向馬路,停電不影響幹活,衛生間有些暗而已。
許久沒來電。
她想起蘇婧還在暗房煎熬,那裡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小黑屋,暖氣也斷供。
她趕緊打612的電話,剛撥了個6,她又遲疑了。
跟她說什麼呢?說不用着急,馬上來電?還是讓她打開房門採光,告訴她走廊很亮?
酒店暗房不止這一間,她卻只記掛她一個,記掛她快樂陽光富有妙趣的知心愛人不在身邊抱團取暖,她形單影隻,身陷黑洞有多麼寂冷荒涼。
主管在用對講機提醒各樓層服務員去敲問電梯裡有沒有被困乘客。
作爲一名有經驗的老服務生,吳輝塵把更重要的電梯給忘了,只記612,真是鬼迷心竅。
還好,六樓電梯沒有困人。
她滿懷思慕都是那個素昧平生的女人,卻是由那個陌路男人而起。她不敢打安慰電話,有病纔打呢。
一小時後來電了。
612既沒有打來大驚小怪的提問電話,也沒有開門透氣採光,吳輝塵知道女主人沒有出門,外面在下小雪。
實際上這一小時打來的抱怨電話,房務中心也才接到兩個,畢竟不是晚上。
可暗房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是晚上啊!
蘇婧真靜。
過去他倆攜手出門,從不拔取電卡,吳生對輝塵說,一是爲把空調開着,一是爲把燈開着,否則進門太嚇人。他這麼說時,蘇婧在旁一聲不吭。“兩巴佬子”一虛一實,一靜一動,一平一仄,配搭得像首五言絕句!
服務員們都知道六樓這兩巴佬子住了很久,都十分面熟了,當地話管恩愛夫妻叫兩巴佬子。
沒有我,不要有我。吳輝塵在做房時擦着全身鏡不願意看到自己。
一個能夠激起女人保護欲的女人,是怎樣柔亮沉靜的女人,她在想像着她,傾慕着她,而她和她的那位他,無論去哪兒都不會記得她這粒灰塵。
她不願看見自己這麼癡。
她後來只在夢裡見過她。
停電的那天,應該是她的最後一夜,清空了的房間留給她丈夫,她走了,把酒店物品按服務員說的放在明顯的地方,這間房最後還是在樓主吳輝塵手上退的,熊熊對她說,這兩巴佬子跟你有緣。
頭一天吳輝塵休息,不知道吳生又返回了,直到他發來短信:你上什麼班?
她回信答非所問:我喜歡你太太,她也跟我聊天了。她住的房間一塵不染,她懂得體諒服務員的艱辛,她天生有教養,你有眼光。
吳生忍俊不禁。他又發一遍:你今天上中班嗎?她回北京了,我來處理點事。
她沒回復。
他以爲那就是默認了,在612等她來上中班,一場空等,早班人員把他的房間打掃過了,她沒有理由進屋,他打電話給房務中心:“讓服務員送一牀被子到612來,房間冷。”
被子很快送來了,服務員不是吳輝塵。
那麼她是休息了,不要緊,還有一天,他不氣餒。
她不會連休兩天,他知道只要她天明見到他就暈了。
不出所料,吳輝塵天明來上班,他等在六樓工作間五步遠的地方,一邊在那兒等乘電梯去吃早飯,一邊看着那扇門,吳輝塵已換上工服,拿着報表從另一道門過來,他張着胳膊無所顧忌地攔住了她。
她再一次自作多情地以爲他走了還沒對她釋懷,她差點以爲那第一條短信是他從遙遠的故鄉發來的,後來發來第二條她才失望了,知道他動機不良,她晾了他一下午一晚上,此刻也不想和他發生什麼,他的算盤打得太精了,她不想輸給他。
當他攔住她時,她覺得躲躲閃閃太做作,既然公共走廊他都不怕來人,她就更不怕了,她大方地迎上去抱住了他,他的顏值還是很高的,臉孔招人喜歡,她不爭氣地貼了貼他的臉,才匆匆離去。
吳生吃完早飯回612,房內空空蕩蕩,他點上一根大重九等吳輝塵過來,他中午之前要退房了,得抓緊。
半天沒過來,難道要他去請?
他出來找她的工作車。
她在609打掃退房,門開着,她蹲在牀尾發呆。
他不明白這女人是怎麼了,剛纔明明滿懷深情給了他個貼面大禮,這會兒又像個小媳婦似的蹙縮在這兒浪費時間。
“喂,”吳生說。“我在等你呢!”
“你等我幹嘛?”輝塵發完呆繼續包角整牀。
“你去整617吧。”吳生說。“這裡離得太遠。”
“今天617是空房。”
“我跟你說件事。”
“洗耳恭聽。”
“我下午三點的飛機,中午還有事。”
“你中飯在哪吃?”吳輝塵還惦記着那頓她永遠分享不到的溫馨套餐,越得不到的越稀罕,她也不會讓他得到她,儘管一頓飯和一個老女人都不是稀世珍寶。
“中午公司有酒會。”他說。“完了我就要去趕飛機了,我要走了。”
“走唄。”
吳生不生氣,先下樓辦點別的事,十分鐘又折回609房門口:“還要請幾遍?到612來,就算是打掃,你不也要來嗎?”
“您的房今天是預離房,在您離開之前我可以不用去。”吳輝塵說。
吳生進到609房腹地看了看,心不在焉地說:“我到這兒來幹嘛?嗔是……。”
吳輝塵邊擦塵邊說:“我對你一無所知,你一上飛機也會把我忘得乾乾淨淨。”
吳生說:“你想知道什麼?我們隔行如隔山。”
吳生立在邊上等了半天,終於等到輝塵給自己找了一個藉口:“我去612把那牀加被抱出來吧。”
他讓她心神不定。
她和他從相識到相熟,能叫相熟嗎?都是費了苦心的。
她還是有點一廂情願的“惜別離”,看他無可奈何地等着,她都快要哭了。
她停下手裡的活兒,撇下工作車,從尾房後樓道的近路一拐就到了612,吳生跟在她身後,他沒走過這條迷宮後道,走得有點鬼祟。
兩人停在已經空得彷彿只剩一張豪華中號牀的小黑屋,她的悲哀和矛盾無以言表。
吳生把屋門關緊了,吳輝塵不讓他關門,她去打開,吳生拉開她又關緊了。
吳輝塵便去把窗戶打開。
原來窗戶對着天井,還是有一絲微光透進來的。
吳生上來抱她,這回他要來一個託舉,讓她離地三尺,再把她扔到了那張牀墊上去。
吳輝塵耽不住如此“幸福”的託舉,她賊不自在,用力把身子往向沉,巴望着有地心引力能把她沉到地縫去纔好,即使沒有外人目睹這份醜態。
“下次吧,”她說。“還沒到那個份上,我不是什麼公主,但也不想太廉價。”
他沒想到節骨眼上她這麼被動,他說:“下次不知哪年哪月了。”
她也想聽從自己身體的召喚,可是她的靈魂發出的是撐拒的聲音。
她去開門,他擋住了門,說:
“不勉強你,再抱一抱大姑娘。”
吳輝塵說:“不,抱煩咧,我只想和你走出酒店,挽住你的胳膊,穿自己的衣服而不是髒兮兮的工衣在這兒摟摟抱抱,我下等你更沒品!你捨不得請客,我請!然後我可以驕傲地說我交到一個主流社會的精英做朋友,一個沒有利益關係的良師益友……。”
“內衣不是你自己的衣服嗎?嗯?”他打斷她的夢話,順着她白工衣的領子往下看,嘲笑道:“這還是掛了空檔的,真簡約!”他嫺熟地一夠手,一扯,工衣扯落了,吳輝塵慍怒地撿起衣服跑進了衛生間,男人一頭撞開衛生間的門跟進來,第一次看見女工穿着黑色蕾絲花邊內衣的細白光潤的勻稱肩背,比她臉上的肌膚年輕多了,他激動萬分地撲上來,她已經把襯衫穿了一半,推開他,往大門邊上走去,他黏上來好意請求,巨手伸過來卻變得兇狠粗魯,毫無愛意。
“壞蛋!拿開手!壞蛋!”吳輝塵喊叫起來,他掃興地撒手了,正想着下一步怎麼弄,她不容他多想,手藏在背後把大門洞開了。
“你沒穿好衣服!”他冷淡而慌張地提醒她,自己縮回到書桌那兒去坐下,她開着門把穿了一半的工衣穿完,知道對門沒住人,她動作不慌不忙扣好最後一粒釦子。不會發生什麼了,她知道,掙扎過去了,她問心無愧。
“我退房了。”吳生坐在書桌邊又加上一句,對她笑道。其實他很清楚這麼說也無用。
吳輝塵抱起放在沙發上的加被出了612,依舊走迷宮後道,走到迴廊那兒才撒腿跑起來,她要逃離的不是缺少誠意的吳生而是她自己。
十分鐘後對講在呼612退房查房,吳輝塵按程序查房,拾到一個充電器,又叫他回來?畫蛇添足!她沒叫,上樓把充電器交給了房務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