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輝塵辭職出來,着手裝修閒置在郊區的一套小經適房。
一天在回市區的路上,經過滕王閣,見遊人如織,便也買了門票進內遊玩。
這又是奇葩之舉,百分之九十的當地人不會遊此勝境,她本想翻牆,沒找到缺口,只得老實買票。
她看了題匾,看了斗拱,看了崑曲衣箱,憑水臨風,流連忘返,她忘了其實文化這玩意兒自打她幹上清潔工就跟她絕緣了。
就是在Z,她打的也是一場敗仗。
一段可恥的經歷:她曾試圖出位,她不去競聘紅花崗位,要做綠葉中綠得最蒼翠的那片,臨了她仍是最受鄙視羣體中的最弱一員,綠葉凋零了。沒有尊嚴。
那匾上的字是啥“絕特”?她已喪失鑑賞能力。
她看看周圍有沒有人可以交流,顯然沒有,遊人們都有遊伴。
石子路邊草叢中睡着一隻大黑貓,她爬進圍欄把它抱出來,“你有沒買門票?”這大塊頭貓咪任由她抱着走了一程,竟不認生。“你見過大世面,嗯?”它聞了聞她的袖子。
“嘿!有意思,是你的喵?”迎面過來一老頭兒搭訕,“你等等我有話問你,我在那邊景點設了個畫畫攤,你過來坐坐。”吳輝塵不理他,繼續閒蕩。
“這麼大年紀還怕人吃了你不成?”老頭兒說。
吳輝塵停下來:“多大年紀?你說。”
“70後,五十歲。”老頭兒的眼神不太友善。
吳輝塵心裡咯噔一下說:“不,比這還老。”她快步走了。
“你等等,你願意幫我養寵物嗎?我給工資的,你開個價。”
有這麼便宜的事?吳輝塵抱着貓停下來。
老頭兒趕上來:“到畫攤坐坐嘛,給你畫個像,不要錢。”畫攤就在邊上,吳輝塵走了過去。大黑貓趁機跳下來,溜到石子路中央睡覺去了。
“好貓不擋道。”吳輝塵笑了,瞥了瞥幾張素描,“我也會畫。”她說。
“你給我畫?”
“我只會描線。”
這時來了一個學生遊客想讓老頭兒畫像,吳輝塵便走開了。
老頭兒轉頭對她說:“晚上這裡有匯演,比白天好玩,我等你。”
吳輝塵邊走邊說:“行!”
“留個電話。”
吳輝塵報給了他。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他們都看出了我的孤單。”吳輝塵想。“我破綻太多。再過些年,連蒼蠅都不會來叮。”
沒有等到晚上出節目,吳輝塵出了園子。
她怕她渾身都是破綻。
剛到家,電話鈴響了,她以爲是老頭兒打來的,沒接,一會兒又響了,她接了,不是老頭兒的聲音,是一個年輕得多的男人的聲音,她仔細聆聽着:
“你是吳輝塵嗎?我是劉倩的同學,她讓我轉告你,二十多年不見,她很想你,她找了你很久,希望能和你見面,她月底要回國一趟。”
“你是誰?”
“我是誰你不用管,一會兒你手機上的境外來電務必要接,她知道你不敢接,託我先告知一聲,她現在在英國倫敦。”
“太遠了,都是劉倩的同學,我應該也認識你。”
“不,你不認識我,我是她大學同學。”
“噢,不認識了,我是她初一的發小,從初一同桌一直同到高三。”吳輝塵有點兒失望。
一個這麼熱心幫忙找失聯小友伴的人,該是多麼值得信賴的人!
可惜他並不想認識吳輝塵。
吳輝塵忘了劉倩是什麼身份,劉倩從國外託人辦的事,誰會拒絕呢?
шшш тt kān ¢O
後來知道他在公安局工作,劉倩發了一張吳輝塵青年時代的照片託他幫助找下落。
五分鐘後劉倩本人打來國際長途。
“我還在老地方,”吳輝塵對劉倩說。“沒搬家,也沒嫁人,我媽近兩年得了帕金森,要我照顧,所以得住她的老房子,新房子太遠,裝修了一半停下不裝了。”
“爲什麼不嫁人?”劉倩問。
“老了,沒有什麼拿得出手跟男人交換的,婚姻是交易不是嗎?”
“你經歷了什麼?你可是全校的才女。”
“我經歷了空白。好漢不提當年勇吧。”
“你在上班嗎?”
“我剛辭職。”
“我們小聚一下吧,我月底回來,我還找到了另外三個老同學,你記得他們嗎?”劉倩報了三個男生的名字,其實是當年外校的男生,吳輝塵是通過劉倩認識他們的,並不是同班同學,那時她倆在一所普通中學,同班男生都很老實平庸。
月底到,劉倩果然回國了,相約了小聚的日子,他們去吃日本料理。
都是開着車去的,只有吳輝塵是打的去的,相形之下,穿着也十分隨便,不論她怎麼拚命打工,掙的錢都比不上他們開公司的。
劉倩是有韻味的,也是有修養的,已經是美籍華人了,吳輝塵如此落伍,帶着部發不出微信的蘋果4,劉倩還誇了她NICE,沒有絲毫輕慢。
在座的三四個老友都是男生,劉倩只請了吳輝塵一個女生,大家一致認爲劉倩只有異性緣沒有同性緣。公安局的同志不在列,回頭劉倩會去謝他。
完了男生們開車送唯一的女生吳輝塵回家,劉倩有事先走了,她要帶她的混血小兒子小比利去見影星鄧超,鄧超回南昌了。
她臨行對吳輝塵說:“我找你可費周折了,換新手機加微信吧,我明天回英國也能跟你遠程聊天了。”
吳輝塵不知老同學說的是客氣話,正好侄女的筆記本沒拿走,她買了新的就不要舊的了,舊的就送給老姑姑。
吳輝塵把劉倩給她的微信號權當QQ號在電腦上試搜了一遍,搜着了,頭像正是劉倩的倩影,她加了好友,劉倩驗證了,吳輝塵發去了祝福,劉倩回覆說她很忙,英國、美國、加拿大到處飛。
吳輝塵給老同學發去點贊,再聊不出其它。
好不容易想出一個話題,劉倩總以很忙收煞,輝塵無語,漸漸的老同學那張倩影也變成了黑白遺照。
聽說丁姐也被勸退了,吳輝塵發去短信問安,丁姐說她退出了酒店微信羣,所有號碼都刪除了。“出來玩玩唄?”輝塵說,“沒有仇敵了,放開了玩。”丁姐沒出來,沒有了仇敵,她就沒有了鬥志,做什麼都沒興致,談心?她不需要,她內心強大得很。
只有林羣主動打過一個電話給輝塵,她約她同去柬埔寨做服務生。“出國?我也不年輕了,就不折騰了吧。”輝塵說。
吳輝塵在家照顧風燭殘年的老媽一年,感嘆和社會脫節了,自己也快進入風燭殘年了。
疫情結束,酒店業逐漸復甦,吳輝塵熱愛勞動的優良品德也復甦了,酒店是潮流生活的前沿,吃不上豬肉,看看豬跑也好,總比呆家強。
她還是蠢蠢欲動了。
家對面就有一處花園酒店,高級、精巧、前衛。打聽了連提成帶底薪月入四五千,更比Z酒店簡潔在不用查退房和清點布草,按時下班,吳輝塵可以兼顧家中老媽。
她跟着帶班的師傅熟悉了一上午的房型,鋪了五六張牀,偷看了十分鐘室內電影,據說那兒送酒水的都是機器人,是周邊首家引領新科技的“潮店”了。
她中午去吃飯,飯廳設在前臺玻璃房,正對大堂,不能大聲說笑,她突然覺得拘謹、難受,她嗅出了比Z店更濃重的階級味,這家酒店是高級的年輕的時尚的,反襯着閉關一年的她是低級的衰老的邋遢的,她在這裡是低服,年紀一大把的低服,“天哪!你想好了要吃二茬苦,受二茬罪,從頭來過嗎?”她對自己說。
店長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白領麗男”,高高胖胖,戴幅眼鏡,那斯文氣象和當年的吳生有幾分神似,似乎滿大街都是一個類型的渣或許該稱爲社會精華,互聯網時代的典型產物。他和前臺的漂亮秧子以及客房的美女經理坐在一起用餐,他們桌子上比服務員的桌子多出一大盤令人垂涎的切片西瓜,卻不招呼服務員去拿,總共不到二十個人的玻璃房精緻小天堂,界面經渭分明。他早就看到了吳輝塵頭上的星星白髮,她新來一天,還沒領到工服。
吳輝塵爲自己的拘謹感到絕望,當年大說大笑的她不見了,她退回了起點,甚至比那還糟。兩菜一湯是起碼的標準,卻沒有湯,也不敢問,太乾了,水……水……瞅瞅其他服務員,都沒水杯也沒湯碗。
她想起在Z店食堂小師傅送到碗邊來的兩三片西瓜……恍如隔世。“天哪!你真的想好了要吃二茬苦受二茬罪從頭來過嗎?”她再次問自己。早上來時就看見了桌上的兩張辭職報告,這麼高的工資仍有服務員要走,是因爲這窒息的氣氛嗎?
總算把乾飯哽下去了。回到樓層,主管來找她,明顯陪着笑臉:“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你叫什麼名字?”
“叫吳輝……”她後悔答得太快,她試用一天不可能有人來關心她的名姓,更不會有笑臉,她已料到接下來她要說什麼。
“剛纔吃飯的時候店長看見你了,他說你頭上連白頭髮都有了……。”
吳輝塵搶答:“他叫我回去對嗎?”
“是的,對不起,客房經理還在猶豫,但店長要你現在就走。”
吳輝塵去房務部拿了自己的包走了。
四五千元的月入,應該留給下一代勞動者了。
她嚐到了被剝奪勞動權的滋味了,她才五十一歲而已,這回連下等人都沒的做了,幸虧不是在柬埔寨被驅趕,不然她就成柬埔寨的祥林嫂了。
她本也沒想好要從頭來過,但這事兒因爲沒作成,她變得眼饞起來。
她給店長髮去一條咒罵短信:
“客房服務員是賣勞動力的,不是賣碧的,回去數數你媽頭上幾根白頭髮,害我白乾一上午,寄生蟲。”
接下來她去搜尋下一家傳統酒店,這回店長是女同志。
那家前衛型酒店的客房經理也是女同志,她把她下次單幹的樓層都排好了,誰知吃個午飯就被高高在上的“潮男”新魯四老爺一腳蹬了。
轉讓後的Z酒店的招聘條件都放寬到五十五歲了,顯然它的工資再也不是周邊最高的了,它也成爲淘汰版了。
Z是她的最後一站?她忘了自己給自己的承諾了。
這家傳統型酒店和Z類似,她對女店長說:“我年紀老是老了點,我做得可乾淨了。”
女店長說:“我們就是要做得乾淨的,你不老。”讓她寫下名字,她寫了個“無灰塵”。
這家工資也是低的。
等女店長打來通知上班的電話,她卻說:“抱歉……又……不想去了。”
女店長問爲什麼。
還是讓自己體面地老去吧。
她想。找了個別的藉口掛了電話。
那家前衛潮店錢多,她忘不了它的用餐格局以及它對她“小心靈”的多重打擊。
得不到的纔可貴,契可尼效應起作用了。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她留意着那家潮店門頭的滾動屏幾時更換店長姓氏和號碼。
她仍夢想染個頭發乘虛而入……
彷彿在捉弄她,那家滾動屏廣告永遠在招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