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江`獨家發表·
杜滸眉頭緊蹇,“夫人疑我降北?疑我是說客?夫人就算不信我,總得相信你自己的女兒罷?我們一路從惠州來到大都,就是爲了將夫人救出北人之手。以天地之大,斷可以擇地藏身,五小姐便可以膝前盡孝,也免得一輩子骨肉分離之苦。杜滸念及丞相恩情,誓將傾力相助。若有半點他意,佛祖在上,教我天誅地滅便是。”
這番話聲音不大,卻是擲地有聲。他說一句,奉書點一點頭,哀求道:“娘,杜架閣是好人,他在建康差點把爹爹救出來……你別怕,你相信我們,我們想辦法把你帶回江西老家,我知道你怕冷,在這裡住不慣……”
歐陽氏看着她,眼神中慢慢現出慈愛的神色,嘆了口氣,道:“娘在這裡,日子過得挺好的,不辛苦,不需要回老家去。”
“我不信!我知道你被他們逼着天天干活、受苦……”
歐陽氏微微笑了笑,“亡國之人,難道還能奢求什麼好日子嗎?娘願意吃苦。”
奉書怔住了,隱隱約約地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在用這種生活,時刻提醒着自己的亡國之痛,祭奠那些連這種日子都過不上的人。
歐陽氏不再多說,擡起頭,對杜滸道:“不管閣下是何來意,閣下讓妾身見到小女安康無恙,從此心中了卻一份塵緣牽掛,妾身深感大德,閣下還是請便罷。”
杜滸呆了片刻,道:“夫人以爲我在試探你?”
奉書聽着母親壓抑着的、冷冰冰的語調,竟是哭也哭不出來了。在她的記憶中,母親是世上心腸最柔軟的女人。她的心裡,滿滿地裝的全是別人,丈夫是她的天,兒女們是她的地。
而現在,她卻說出了“塵緣牽掛”這樣的字眼。
“娘,你是不是生我氣了……你是不是怪我沒早點來找你……”她忽然心中一動,問:“你知不知道二姐還活着?你知不知道……”
歐陽氏淡淡道:“文二小姐?我不認識她。”
奉書大驚,道:“你怎麼會……”突然明白了,小聲道:“二姐來找過你?”
歐陽氏默默不語,從懷裡摸出一張折成方勝的小紙塊,丟在地上。奉書連忙撿起來,打開一看,是柳亭端麗的字跡。
奉書一看之下就明白了。柳亭說,她如今有幸蒙元廷二皇孫恩寵,生活無憂,只是時時思念母親,希望把母親接到身邊,另置院落,時時探望侍奉,以盡孝道。末了又說,這是皇孫的恩典,料得旁人不敢阻攔,也不敢爲難,叫母親不必顧慮。
寫信的紙張是精緻的厚版印花箋,但紙面上有幾道明顯的裂痕,當是撕掉以後,再用膠水細細粘好的。信件很新,落款的時間就在去年,可紙上的墨跡已經有些模糊,有些是被水浸的,有些是用手指磨的。紙張邊緣也是一片毛躁,不知讓人在手中摩挲過多少時光。
奉書忍住即將涌出的淚水,澀聲問道:“你沒應允她?你沒回信?” 見母親不答,又道:“既然娘不認識她,爲什麼又將這信好好的留着,一天看上三五十遍?”
歐陽氏身子顫了一顫,胸口起伏,終究是沒說話。
“你以爲我和二姐一樣,也是要把你接到蒙古人的庇護之下,所以不答應,是不是?娘!奉兒發誓……”
歐陽氏輕輕搖了搖頭,制止了她,伸出一隻手,輕輕給她理着亂糟糟的頭髮,嘆了好久的氣,才道:“你如今過得好不好?在北方住得還習慣?沒有生過病?”
奉書連連點頭,“都好,都好。”
“有沒有受人欺侮?每日快不快活?”
奉書想到自己在太子府受的那些苦,自然算不上每日快活。但她餘光看到杜滸在一旁站立的身影,還是點了點頭,道:“奉兒日子過得很好。杜架閣……待我如父,很照顧我。”
歐陽氏輕輕一笑,“好,好,待你如父……你真正的父親,還沒忘了是誰吧……”
奉書心裡一涼,流淚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也天天在想爹爹,只是他……我見不到他……”
歐陽氏緩緩道:“你也不必太傷心了。世間一切苦,皆有其業因,既有因果,業既隨身,逃是逃不脫的。我歷盡辛苦,方纔得以在此地安身,日日聽聞誦經鍾罄之音,歡喜平和,不願再捲入塵世俗務之中了。你回去吧。”
奉書抱住母親雙腿,哭道:“我不,我不!”
歐陽氏擡起頭,對杜滸道:“小女年幼無知,性情頑劣,還望閣下看在與拙夫過去的情分上,莫要太爲難她。妾身先謝過了。”
杜滸默然許久,上前將奉書拉了起來,道:“走吧。”
奉書用力掙扎,滿眼淚汪汪的看着母親,“娘……你不要我了嗎……”
歐陽氏眼中淚花瑩然,輕聲道:“癡兒!”從腕上褪下一串沉香念珠,放到她手裡,說偈道:“靜心守志,可至會道。譬如磨鏡,垢去明存。斷欲無求,當得宿命。”說畢,微閉雙眼,神色平靜。
奉書泣不成聲,只覺得腳下裂開了一個黑洞洞的口子,將自己的身軀直吸下去,一路跌進阿鼻地獄,再也不得出來。
身子忽然一緊,杜滸的聲音好像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走罷!有人來了。”
“我不走,我不走!我要娘……”
她伏在地上,咚咚咚的磕頭,直到頭暈目眩,可母親再也沒看她一眼。
杜滸朝歐陽氏深深一揖,道:“夫人保重。”接着將奉書一把提起來,往門外便走。臨出門時,忽然回頭道:“不管夫人信與不信,杜滸對五小姐絕無半分惡意,縱使性命不要,也絕不會讓她落入歹人之手,縱然千難萬險,也定會維護她平安周全。”
歐陽氏沒有迴應。
奉書跌跌撞撞地跟着他出了佛殿,猶自嗚咽不止。杜滸道:“別哭了。”
她聽到他冷靜的聲音,驀然間憤怒涌上心頭,甩開他的手,哭道:“她是我娘!你跟她無親無故,可我是她親閨女!她念佛念得糊塗了,你也不勸她!你還拉我走!她明明想我!她明明在哭!我、我要回去……”
杜滸一把掩住她的嘴,低聲喝道:“別人都在看你。”
奉書心裡一驚,不由自主地吞下哭聲。杜滸把她拉到寺院後方,兩排禪房後面的僻靜之處,在一棵樹下坐了,這才低聲說道:“好了,可以哭了,小聲些。”
奉書聽着遠遠傳來的誦經聲和木魚聲,心裡稍微平靜了些,倔強地搖搖頭,抹了把眼淚,將母親的念珠攥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
杜滸用安慰的口氣說道:“你還看不出來嗎?夫人不相信我。她只道我別有用心,挾持誘拐了你,來逼迫她的。我們越解釋,她越是慌亂。”
奉書不信,“可,可她總應該相信我吧……”
“看樣子,這幾年,前來威脅、逼迫、哄騙她的人不知有多少。她現在誰也不相信了。奉兒,這不是你的錯。你娘還是掛念你的,只是不敢流露出來而已。”
真的?奉書回憶着母親的一舉一動,搖了搖頭。她的每一句話都那麼淡淡的,每一個眼神都像是藏在一副面具後面。除了那兩句近乎於寒暄的問候,她不覺得母親對自己哪怕有一點上心。
杜滸耐心解釋:“她既然對我的身份有所懷疑,斷然不肯表現得對你太牽掛,只怕我利用你逼迫她。我猜,她之所以甘於辛苦,忍受這樣的生活,也有她的意圖。人人都知道丞相和夫人伉儷情深,如今丞相命在人手,死不低頭,自然會有人來打夫人的主意。那些找到她,對她有所企圖的大小官員,見到南朝丞相的夫人過得這樣狼狽,想必也不太好意思對她再嚴加相逼。”
奉書明知他說得有理,卻怎麼也不願點頭同意。方纔半個時辰內的大喜大悲實在難以平復。她將母親的念珠套在手腕上,反覆摩挲着,頭腦陷入一陣空虛,小聲說:“二姐和娘都已經想辦法在大都安身立命,誰也不需要我救了。”
杜滸苦笑道:“人各有命。”忽然又想起了什麼,問道:“二小姐的信裡究竟寫了什麼?爲什麼夫人不認她這個女兒了?你之前不是說,二小姐只是嫁人過日子了嗎?”
奉書一個激靈,想了想,道:“二姐……大約……嫁的不是漢人,所以娘生她的氣……”
“不是漢人?那是蒙古人?”
“嗯,差不多吧……”
“是蒙古貴人?皇親國戚?”
他怎麼知道?奉書一驚,不由自主地點點頭。看到杜滸立刻沉下來的臉色,隨即又後悔了。誰知道他是不是在套自己的話?
杜滸不依不饒繼續問:“你早就知道了?怎麼不跟我說?是誰告訴你的?”
奉書被他一雙精光閃爍的眼睛盯着,只覺得全身發軟,不由自主地就想把胡麻殿下的事和盤托出,可心裡終究有一個角落告訴她,她丟不起這個人。
倘若師父知道自己僅僅爲了問一句二姐的下落,就大大咧咧地深夜進了蒙古男人的營帳,就算不會看不起自己,肯定也會把自己罵得狗血淋頭的。
她轉了轉眼珠,小聲說:“師父那天不是跟我說過嗎?嫁蒙古人也不是罪大惡極。我覺得你不會在意,所以纔沒說的。”
杜滸一怔,這纔想起她那天吞吞吐吐的一番提問,“好啊,也學會套我的話了。”
奉書扭着手腕,不敢接話,一面偷偷擡眼看他。
杜滸果然沒有說什麼指責柳亭的話,只是長長嘆了口氣,“既然這樣,以後你少和她來往吧。”
奉書連忙說:“那是一定的。”和二姐多來往,意味着常去胡麻殿下府上做客。就算她夢遊,也絕不會游到那個地方去。
杜滸慢慢站起身來,不再繼續這個話題,朝她一努嘴,“先離開寺院,咱們已經耽得太久了。”
二小姐的事,既然知道木已成舟,不再需要幫忙營救,也就不操心了。反而是身邊這個五小姐,讓人操心的地方更多。
…………
作者有話要說: 出大門時,正看到趙顯一行人禮佛完畢,正在回府。趙顯拉着全太后的手,蹦蹦跳跳的,開心地說着什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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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滸緊抿着嘴脣,目送着昔日的官家走遠,猶豫了片刻,隱在樹後,慢慢單膝跪下,垂首行了個禮。接着,他猛地站起身來,長出口氣,拉着奉書便走,凝視前方,目光裡再無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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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小紜的桃心形小雷雷(づ ̄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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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顯的故事到此結束了。史籍記載,幾年後忽必烈下令將瀛國公府遷去上都,進一步割斷他與中原漢人的聯繫(我懷疑和文丞相事件有關)。19歲時忽必烈命趙顯赴西藏薩迦寺出家,法號和尊,學會了藏文後,翻譯《百法明門論》、《因明入正理論》這兩部漢傳佛教著作著作爲藏文。1323年,趙顯因寫了一首懷舊詩,被元英宗賜死,享年53歲。(是據我所着元朝唯一一次文字獄╮(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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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蠢作者手滑,寫了一個天雷狗血逗比平行世界番外(那些說去宮斗的讀者你們粗來),不知大家有木有興趣看……如果有,放哪裡好呢?單發一個章節會不會影響故事的連貫性……而且是想作爲福利送給各位萌萌噠正版讀者,不想給別人看嚶嚶嚶。可是發在這裡小綠字,又很傷眼……思考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