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ript> 直到有一天,腳底突然變得踏實了不少,艙外似乎再無激流,也無大風。奉書晃晃悠悠地站起來,扶着艙壁往外一看,只見一派闊水,無邊無際,水天一色,宛若滄海。胡奎告訴她,船已經行在鄱陽湖上了,馬上就要進入長江,離開江南西路轄境。
奉書悵然若失。記憶中的家鄉,贛州、廬陵,已經在睡夢中草草地擦肩而過了,自己一點也不知道。
但她馬上就被新的風景吸引了。鄱陽湖水一片碧綠,流入渾黃的長江,二水相交,居然各行其道,清的益清,濁的益濁,兩種顏色一直並行了幾十里路,這才慢慢融在一起。奉書興奮得手舞足蹈。早知道“涇渭分明”這個詞,可怎麼都想不出來到底是什麼樣子,直到此時,纔算是大開眼界。但看船上的大人們,卻是該幹活幹活,該休息休息,一點沒有大驚小怪的意思。
寬闊的長江好像一條綢緞鋪就的大路,船行得穩穩當當,奉書也逐漸適應了水上的生活,慢慢活潑起來。杜滸立刻恢復了她每日的功課訓練,不給半點放鬆的機會。
他說:“況且,像你這麼愛亂跑的丫頭,哪天要是跑到江裡去了,我找都沒地方找,還是給我呆在艙裡吧。”
於是現在她只好呆在艙裡。杜滸讓她站直,從江邊尋了兩塊渾圓的石頭,託在她伸直的兩條手臂上。石塊每掉下來一次,晚上就會加一刻鐘的弓箭步。
她整個手臂都微微顫抖着,額頭上已經滲出豆大的汗珠,每一塊肌肉都繃緊了。她儘量不去想身上的負重,琢磨着杜滸教她的種種訣竅,比如儘量放鬆,用腰腹、腿腳出力。這些訣竅她自然不能馬上理解,接連吃了好幾日的苦頭。有時候第二天醒來,全身上下痠痛得要命,連起牀都困難。她剛剛盤算能不能放一天假,杜滸卻教她按摩肌肉和穴位,過不到半日,痠痛便消失了,整個人活動如常,於是訓練繼續。
她最盼望的時刻,就是胡奎掀簾進來,叫他們打尖、休息。可是胡奎顯然也是懂些“江湖規矩”的,輕易絕不來打擾。杜滸顯然也很領他的情,兩人交情日增,杜滸在艙裡待得無聊,便會出艙跟他一道賞景聊天,把她一個人撇在裡面,還不許她偷懶。
奉書只胡思亂想了片刻,思緒就被拉回胳膊上的沉重石塊上。杜滸剛剛掀簾進來,一下子就看出來了,微微皺了眉,道:“叫你忘掉身上的重量,怎麼反倒越想越專注了?”
她如何說得出話,咬着牙,斷斷續續地道:“我……我在努力……不成……”
杜滸不爲所動,“不成就等着挨罰。”
她不敢說話了,但過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小聲說:“師父……”
“嗯?”
“你陪我說說話好不好,我一分神……就……說不定會好些……對了,你給我講故事吧……我要聽故事……”
“你要聽什麼?大灰狼還是小白兔?我可不會講你們的小孩子故事。”
“我不要聽小孩子故事。你給我講講,當年我爹爹讓蒙古人扣押,後來是怎生逃脫的,好不好?你答應要講給我的。”這話已經在她心裡轉了好幾天了。
杜滸微笑道:“你真要聽?好,那我就給你講。不過,你要是想聽完,就乖乖站着別動。要是有一塊石頭掉了,我可就不講了,怎麼樣?”
奉書愁眉苦臉地說:“好。”
杜滸伸手把她胳膊上的石塊扶扶好,坐在她身邊,理了理思緒,開口道:“那是德祐……德祐二年的正月十三日。我在西湖中的一條小遊船裡,第一次見到丞相。”
奉書腦子裡亂亂的,半天才理解了這個時間:“那是……那是三年前,爹爹起兵勤王的時候。”她有點驚訝。她本以爲杜滸和父親已經至少有十年八年交情了呢。
杜滸苦笑道:“是啊,才三年,世界就變得這麼不一樣了。現在想來,恍若隔世。”
奉書想起當年,也覺得物是人非。當時父親離家已有一年。那一個正月裡,她還在贛州的家裡剪窗花呢。
杜滸又道:“我是帶人去投奔他的勤王軍的。當時我得知丞相要在遊船裡接見我,心裡面不忿了好一陣子,以爲攤上了個只知道享樂的昏官,也沒換衣服,大喇喇地就去了。進了船才發現,那裡面什麼裝飾都沒有,堆滿了公文、地圖、諜報。丞相說,朝堂裡紛紛擾擾的太亂,讓他頭疼。他只有一個人漂在湖裡的時候,才能靜下心來梳理時局,思考退敵救國之策。”
奉書笑道:“是啦。爹爹寫詩作文的時候,也最討厭人打攪。”
“當時我的想法很簡單,只是想趁着亂世,大展身手,建功立業,搏個封妻廕子,也算不辜負了自己的一身本事。直到和丞相談了一夜,才知道,嘿嘿,我杜滸以前他孃的就是個蠢驢。”
奉書臉一紅,差點撲哧一聲笑出來。杜滸從沒當着她的面說過這種粗話。
“你跟我爹爹談了一夜?都說了些什麼?你還記不記得?”他哪句話讓你覺得自己是蠢……蠢驢?
杜滸呵呵一笑:“我當然記得,一個字也沒忘掉。不過,你是要我完完整整地也跟你說上一夜嗎?那倒也行,只要你堅持得住。”
聽了他這句話,奉書才突然意識到自己身上的重負,手臂一下子顫了兩顫,臂彎裡的大石頭差點便滾下來。她連忙用力平衡住,胳膊已經酸透了。
她只好說:“不,不用了,你揀要緊的說就好了。後來怎樣?”
杜滸等她徹底穩住,這才笑道:“後來過了幾天,韃子兵臨城下,太皇太后決定派人去和伯顏談判,所有人都一致推舉文丞相出馬,把他這個狀元宰相當成最後一根稻草。我卻總感覺那伯顏別有用心,不得不防。但以我那時的身份,如何左右那些朝廷大員的意見?我叫他別去,可丞相還沒發話,他身邊的那些賓客幕僚就七嘴八舌地指責我,說我這個江湖莽漢不識大局,膽小鬼,不配在丞相帳下效力,還有的讓丞相把我轟出去。我那時哪受得這樣的氣,當時便拂袖而去了。第二天,果然便聽說丞相被扣在了韃子軍營裡,不得脫身。”
奉書吐吐舌頭,笑道:“爹爹肯定後悔沒有聽你的話了。”
杜滸道:“想來這些韃虜在西域滅國屠城,見慣了哀懇屈節的各樣使臣,卻沒見過丞相那樣不卑不亢,甚至敢針鋒相對的。他們被說得理虧,又不肯放虎歸山,只能撕破臉皮,把他扣下。後來又傳出消息,伯顏逼着丞相跟那些降官一道,北上大都,不日便要啓程。丞相那些賓客幕僚聽了,都道大勢已去,一日之內,十人裡倒有九人作鳥獸散,去尋別的出路……”
奉書大怒,身子又晃了晃,叫道:“這都是些什麼鬼賓客!關鍵時候幫倒忙,出了事,一點擔待也沒有!”
杜滸笑道:“當時正值用人之際,丞相求賢若渴,手下不免有些濫竽充數、沽名釣譽之輩,走了倒乾淨。當時也有人勸我走,可我念着丞相一個文弱書生,孤身使北,元營裡虎狼環伺,萬一有人心懷惡念,他只怕是毫無自保之力。罷了,我便陪他走上一遭,護衛左右,讓那些韃子不敢輕舉妄動。最多也不過是陪着丞相一起去大都坐牢,又能怎樣?我這輩子還沒進過韃子城寨哩,正好去瞧瞧光景。”
他的語氣帶着滿不在乎的豪爽。奉書聽了,卻忽然眼眶一溼,小聲道:“多謝你了。”
杜滸道:“我把我手裡的民兵託付給了丞相手下的劉淵伯,帶了幾個還算忠心的部下,向伯顏自請,以賓客的身份跟隨丞相北上。在元營裡見到丞相時,他正在寫信。他見我來了,又驚又喜,卻把那信往身後藏。可我已經看見了,他寫的是安排後事的家書。”
奉書嚇了一大跳,雖然明知父親還活得好好的,也不禁出了一頭冷汗,“他這是要做什麼?”
“還能做什麼?若是元人逼他做些折節辱國之事,他便決心以死明志。我早就看出來了,他身上一直藏着把匕首。他是使節身份,蒙古人沒有搜過他……好在我們半路便脫身了,不然若是真的到了大都,事態如何收拾,丞相是生是死,那就難說了。”
奉書連連後怕,忽然想:“爹爹這次又被韃子捉住,還是要押去大都,他可別還想着尋死……是了,他絕食不成,蒙古人也防着他,不讓他死……”一時間又是心疼,又是悲傷,叫出聲來:“決不能讓他到大都去,任韃子欺負。”
杜滸點點頭,說:“我當時也是這樣想。趁着還沒出大宋國境,能脫身最好。不然等過了江,人生地不熟,怕是隻能任人宰割了。出發的第二天晚上,船隊泊在一個小村子裡。我和丞相商議好了,等到三更半夜,我便帶他逃跑。在那之前,我先出去探了一圈,看好路線,哪裡守兵多,哪裡的元兵睡熟了,哪裡有狗,都記在心裡。誰也沒發現我……”
奉書吐吐舌頭,笑道:“要是他們能發現你,才叫見鬼呢。”
杜滸苦笑:“可是帶上了丞相,便又不一樣了。他一身長衫麻履,在河岸邊走一步,陷半步,根本行不快。但這還不是最要命的。元人不知怎的得知了我倆逃脫,我們沒跑幾里路,就被明晃晃的火把圍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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