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人不解欺心語,似謂江南尚有人·(晉`江獨`家發表)
回到大都的第一夜,奉書就趕緊找到機會,溜上了鐘樓。鐘樓的屋瓦上已經堆了不少被風吹上來的枯葉。她將枯葉拂開,還沒坐穩,就迫不及待地問:“是你乾的?”
杜滸轉頭看了看她,眨了眨眼,“我幹什麼了?”
“阿合馬……”
“不是我殺的。”
奉書大吃一驚,失聲道:“怎麼會……怎麼會!你不是讓我留意太子的儀仗調動……”
杜滸擺擺手,示意她稍安勿躁,隨即淡然道:“那不是爲了殺他。”
奉書百思不得其解,“可是……可是到底是誰幹的?”
杜滸微微擡起一根手指,指向了太子府的方向。
奉書差點跳起來,“不是太子!我親眼看見了他的反應,肯定不是他!”
杜滸見她一驚一乍的樣子,終於忍不住笑了,“小丫頭,動動你的腦子,靜下心來好好想想,到底是怎麼回事。真相就在你眼皮底下。”
奉書哪裡靜得下來,也不知道腦子到底該怎麼動。閉上眼,頭腦裡紛紛亂亂的糾結成一團,將在上都幾個月的所見所聞梳理了幾遍,越理越沒頭緒。想着想着,腦子裡的思緒就歪到了身邊的人身上,想他現在會是什麼表情,想他會不會摸自己的頭,想他上一頓飯吃的是什麼,想他是什麼時候來鐘樓的,等了多久。
最後她睜開眼,可憐兮兮地道:“師父,好師父,你就告訴我嘛,我從來搞不懂什麼陰謀陽謀,連《資治通鑑》都沒讀完過。”
杜滸被她半是撒嬌、半是拍馬屁的一捧,才無可奈何地笑了笑,道:“那我問你,如果你是審案的官老爺,接下了這個殺人案,頭一個會懷疑誰?”
“聽說朝廷上下,忌恨阿合馬的十有六七,誰都有可能對他起殺心啊。”
“那麼阿合馬死後,受益最大的,又是誰?”
奉書這下有點明白了,道:“太子,還有太子手下那些漢法派的儒臣。”
“那爲什麼太子不早殺他?爲什麼去年羣臣大宴的時候,只是羞辱他一番完事?”
“嗯……那是因爲太子忌憚阿合馬的勢力,不敢輕舉妄動。”
“就這一個原因?就算太子不分青紅皁白殺了阿合馬,難道阿合馬的家人還能殺了太子給他報仇不成?”
“那當然不會,太子畢竟是皇帝的兒子……是了,太子要是殺了阿合馬,皇帝會不高興,會怪他擅做主張,越俎代庖,不把皇帝放在眼裡。”
“如果你是太子,既要殺掉那個回回,又不想惹怒你的父親,你會怎麼樣?”
奉書低聲道:“我當然不會親自動手,最好是悄悄的僱別人……那也不成,皇帝那麼精明,萬一事情敗露,我這個太子可就當得不太穩啦……”
杜滸微微一笑,“明白了嗎?”
奉書覺得自己糊塗到家了,沮喪地搖搖頭,說:“不明白。除了咒阿合馬早死,太子能有什麼辦法?”
杜滸耐心解釋道:“真金太子很久以前就效法平原、孟嘗,網羅了一批忠心的賓客,以期關鍵時刻能派上用場。這些人在太子的授意下,不時會給阿合馬找些麻煩,製造些難題,限制他的權力。當然阿合馬手下也有不少這樣的人。兩派人勢均力敵,也就誰也奈何不了誰。”
“那,那又怎麼樣?”
“這些人中,未免就有人忠心得過了頭,一心想要幫助太子除掉阿合馬這個禍患,拼着自己送命,也不牽連到太子身上。但若是不借着太子的名義,他們自己能力有限,根本碰不到阿合馬一根手指頭。”
奉書感覺他始終沒說到點子上,微微撅着嘴,道:“當然阿合馬手下也有不少這樣的人,也碰不到太子一根手指頭。”
杜滸呵呵一笑,“可如果有一天,這些忠心的賓客結識了一個江湖騙子,他拍着胸脯打包票,能幫助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取得阿合馬的項上人頭呢?”
奉書結結巴巴地道:“江湖……騙子?”
“哈哈,當然他沒在腦門上寫着騙子兩個字,反而開誠佈公,提出了一套完全可行的方案,並且提前蒐集好了所有需要的信息情報。”
奉書嘻嘻一笑,“那……那試一試也無妨……不過要是我的話,我得先請示一下太子。”
“沒這個工夫。太子正在上都打獵呢。”
“可是……擅自行動的話,太子大約會怪罪……”
杜滸轉向她,一本正經地道:“時機稍縱即逝。還請足下莫要瞻前顧後,務必把握契機,一舉得手,爲民除害,也不枉了太子對你們的一番培植。”
奉書總算大徹大悟,笑得停不下來,叫道:“你、你就是那個江湖騙子!假裝伸手去抓他,“呔,我是審案的官老爺,我抓住你了!”
杜滸噙着笑意,摸出酒葫蘆,喝了一大口酒,朝海子的方向一指,慢條斯理地說:“草民冤枉,我可什麼都沒做。阿合馬去見他的真主的時候,我正在斜街的酒館裡啃醬豬蹄子就燒酒呢。”
奉書把頭埋在膝蓋裡,吃吃笑了好久,邊笑邊道:“師父,師父!”
原來他從去年聽她說起阿合馬勢力的時候,就開始布這個局了。當她在太子府裡伺候幹活、打探姐姐和母親音訊的時候,他也在太子府外面,以一介來歷不明的白丁身份,一點點把太子那些老謀深算的門客們引到套裡。
難怪真金太子接到急報的時候,臉上的神情又是惶恐,又是驚喜,好像在地上撿了個帶刺的大錢包。他只吩咐手下給阿合馬製造麻煩,想不到手下人卻直接給他來了個一勞永逸。
奉書笑了一會兒,忽然擡起頭,道:“不對,那個江湖騙子有一點沒算到。皇帝居然會瞞着太子派密探,查出了太子儀仗被冒用的事。這下太子橫豎脫不了干係了。”
杜滸斜睨着她,微微嘆了口氣,“是啊,百密一疏。他們沒想到,那個江湖騙子提供的方案裡,有一個小小的漏洞,可以讓有心人順藤摸瓜,直接查到太子府去。等他們反應過來,要找那騙子算賬時,卻發現他已經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說到最後,他的嘴角邊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奉書這才反應過來,慢慢道:“所以你是……你是故意的……故意把太子牽連進來……爲什麼?你讓我留意太子儀仗的事宜,不僅是爲了冒用儀仗,更是爲了設計那個漏洞。”
杜滸低聲笑了起來。奉書很少聽到他笑得這樣舒暢。突然覺得,他的笑聲真是好聽。
她呆了一會兒,忽然又生出十分的不解,道:“讓太子在朝堂上當家,不是很好嗎?現在……現在皇帝對太子不滿意,懷疑他,太子已經嚇得生病了。”
杜滸冷笑一聲,“就算太子能把自己撇得乾乾淨淨,你以爲忽必烈就能任由他在朝堂上當家作主?太子在這件事上越是受益,越是讓皇帝不安。儀仗的事再一捅出來,恐怕皇帝和太子互相忌憚,得有一陣子沒好日子過啦。”
奉書只覺得他的聲調前所未有地冷酷,小聲問:“爲什麼要嫁禍太子?爲什麼要讓他們沒好日子過?”
杜滸冷冷道:“手癢,給他們出一道難題而已。你該去好好讀讀《資治通鑑》了。歷朝歷代,皇帝和太子都是最親密的仇家。倘若他倆公開生了嫌隙,哪一次不是動搖國本的危機?我倒要看看,韃子皇帝、韃子太子讀了那麼多漢人的書,到底學沒學到一點兒安邦定國的本事。”
奉書輕聲重複着:“動搖……國本……”只覺得這後果太過嚴重,簡直不敢相信。杜滸的面龐忽然變得有些陌生了。她幾乎要忘記了,他不僅是本事超羣的俠客,也是運籌帷幄的軍官,曾經幫助父親打了不知多少勝仗。平日裡他對自己知無不言,磊落坦蕩,可對別人卻不一定這樣。
她忽然全身一凜,道:“那不成!你說過的,太子的那些‘漢法派’儒臣,都是呼籲保爹爹性命的。太子若是失了勢……”
“太子就算失勢,也並非一蹴而就。至少現在朝堂上漢法派佔了上風,輿論對丞相越來越有利,那就夠了。至於五年、十年之後,太子倒與不倒,是生是死,蒙古國運如何,跟我們有什麼干係?”
奉書怔了半晌,才嘆道:“是啊,跟我們沒關係。”
可就算蒙古的國運明年便到頭,大宋也回不來了。
她看着杜滸的側影,忽然打了個寒噤。這件一箭三雕之事,他做得絲毫沒有顯山露水。利用太子的門客,擊殺阿合馬,重挫理財派,暗中幫助太子扶持了漢臣勢力,卻又順手離間了皇帝和太子,給整個蒙古帝國埋下了一顆禍亂的種子。他事先沒有向她透露一點口風,也許是覺得短短的鐘樓相聚不足以解釋清楚?還是他自己也覺得此舉太毒辣了?
杜滸又抿了一口酒,慢慢道:“只可惜,忽必烈比我想得要老練,把這事處理得潤物細無聲,我幾乎要佩服他了。你知不知道,阿合馬雖然深得他的寵愛,但他見阿合馬確實觸了衆怒,便絲毫不留情面,順水推舟,下令將阿合馬開棺戮屍,抄沒家產,平息衆怒。這樣一來,漢法派的人也就不好再多說什麼。太子雖然也有些才幹,可是終究沒鬥過他老子。”
奉書不太理解他的這番話,問:“太子和皇帝爲什麼要鬥?他們鬥什麼?”
杜滸笑笑,“我又進不去皇宮,這些也只是推測而已。你日日能見到太子,應該比我還要清楚纔對。”
奉書道:“我……我只能看出太子心情好賴,可沒法聽他跟官員商議國家大事。”
杜滸挑了挑眉毛,“哦?太子會客的時候,你不去上個茶什麼的嗎?”
奉書失笑道:“就算去上茶,等他們談正事的時候,也是要給轟出來的。要是隨隨便便什麼人都能留在太子的會客廳,那他可什麼秘密都沒有啦。”
杜滸笑道:“也是。”
作者有話要說: 想了想,忽然又問:“那麼太子的客廳,是怎麼個佈置?要混進去,容易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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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書大睜雙眼,問道:“你要混進太子的客廳?爲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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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滸微微一笑,忽然轉頭盯着她,把她看得心中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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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纔不去。我要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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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雀舌的地雷~(づ ̄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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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章會是謀略居多,談情說愛(有嗎??)暫時減少,文丞相的命運就此敲定。希望大家不要覺得枯燥。我覺得有必要把當時的局面,還有杜滸這幾年佈下的線,做一個真實的還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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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狗血什麼的,會在不經意間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