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昭聞言,笑着衝着陛下拱了拱手。
“恭喜陛下,又可清除一門狼子野心的逆賊。
若那人倉促謀逆,不過是下一個霍太尉,不足爲懼;若那人早有準備,那他早有不臣之心該殺之。
無論怎麼看,都是一件大好事。”
陛下聽到這裡,看了周昭一會兒,突然就笑了。
但他沒有說話,不說允了,還是不允。
周昭亦是沒有追問,對着陳丞相說道,“貴族犯錯被依法懲治之後就會心生怨憤,從而叛亂。那百姓呢?看着貴族爲非作歹,殺了自己的親人,卻是被自己唯一信任的律法告知,殺就殺死,你奈我何?
這樣的百姓,就不會心生怨憤,繼而叛亂麼?
用方纔趙廷尉的話來說來,前朝因何而亡?”
前朝農民起義,猶如燎原之勢,直接燒滅了整個王朝,就連高堂在坐的陛下自己,從前不也是一個百姓而已。
屋子裡一片寂靜,劉宗正表情微妙,趙廷尉被點名不敢搭腔。
倒是陳丞相饒有興致的看着周昭,說出石破天驚的話,“不過是讓不孝子孫多活一陣子,便能降其爵位,削弱其身,不好麼?再則,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這不孝子孫若是不犯,以他的本事,家族二代而亡。
若他繼續犯,遲早爵位兜不住他的錯,他照舊上刑場。
兵不刃血不是麼?”
這一回,屋中簡直是落針可聞。
周昭萬萬沒有想到,她是心中激進,陳丞相當着陛下的面,竟是說話如此激進。
在座的都是聰明人,誰不明白呢?陛下與臣子之間,既是相互成就,卻又是相互爭權奪利的關係。
陛下開國之初,需要好兄弟們幫着打天下,那時候自是怎麼畫餅怎麼來,“天下共主”、“分封諸侯”、“高人一等”,那都是打天下時稱上放着的籌碼,其中這九章律裡用爵位來抵罪,便是給勳貴功臣們的特殊優待。
不給點好處,誰願意爲你賣命。
可萬事萬物皆是在無時無刻變化的。
在陛下登基坐穩這個皇位之後,想的便是收攏君權,貴族想的是共治天下,他們互相削弱平衡。
劉宗正是從皇親國戚這羣既得利益的角度來反對的,趙廷尉是廷尉寺官員,於公他不喜周昭不通過他直接上摺子,上一回她同何廷史上摺子修改肉刑相關律法的時候,他便隱晦提過。
於私他想要保住楚衡的性命,所以他方纔強烈反對。
而陳丞相,他是陛下的左膀右臂,也是真“國師”,他看到的是大局,而不在乎普通人的生死。
而她周昭,是站得離受害人最近的人。
她在爲受害人討要公平,這個公平,屋子裡除了她……
周昭想着,看向了一旁的太子。
注意到她的視線,太子睜着一雙大眼睛好奇的看了過來,周昭從他那溫柔的眼睛裡看到了讚賞與擔憂。
她在心中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除了她,或許還有太子,根本就無人關心。
她心中猶如明鏡,所以沒有說過蔣嫣具體有多慘,也沒有說昨夜那險些被蛇咬掉人頭的女婢有多絕望,他們不在乎。她只能說他們所在乎的,讓他們覺得自己得利的,方纔能夠從他們碗中夾走這塊“肉”。
這與廢除肉刑這種聽上去顯得寬仁,讓人名聲好的事情不同。
這一回是真真正正的“虎口奪食”,要他們割肉讓利。“子不教,父之過。如丞相所願,兵不刃血。”周昭冷靜的回答道。
陳丞相一愣,他沒有說話,手指隔着虛空點了點周昭,卻是笑了起來。
誰說判了死刑就不能降爵位了呢?
楚衡的所作所爲,他的父親母親皆是心知肚明,他們包庇他,縱容他。利用自己的權勢地位,供養出這麼一個惡鬼。怎麼就不能問罪降爵了呢?
爵位也降了,陳丞相歡喜。
惡人處死了,周昭歡喜。
誰敢說不是雙贏?
屋子裡的氣氛又變得古里古怪起來,陳丞相同周昭對視一眼嘴角帶笑,劉宗正同趙廷尉則是汗流浹背,腦子裡千迴百轉,他們怎麼覺得,勳貴隊伍裡出了叛徒不說,還一個比一個狠。
他們舉起屠刀,笑吟吟的看向了他們這羣等待宰殺的小羊羔。
他們突然在想,三公九卿皇家貴胄那麼多人在!爲何陛下獨獨留下了他們幾個在這裡同周昭辯法,是在暗示他們什麼?還是另有什麼深意?
不等他們想出點所以然來,就聽到陳丞相又開了口。
“陛下您看,這朝中終於來了能接住老臣玩笑話的有趣人了!”
陛下哈哈一笑,這下子屋子裡所有人都笑了起來。
陛下襬了擺手,沒有說允,也沒有說不允,他站起身來,看向了周昭,“會水嗎?”
“可輕鬆渡江。”
陛下搖了搖頭,指了指周昭,對着陳丞相說,“你瞧她,何止敢接住你的話,她還不怕朕!”
他說着,不等陳丞相回答,又道,“那今日周昭陪朕去釣魚,上一回被魚拖下水,枉費朕信了丞相你吹的牛,什麼浪里老白龍,你分明就是水中老狗刨兒,還得換朕救你。”
陳丞相汗顏地以袖遮臉,不言語了。
陛下瞧着,更是開懷,他朝着門口走去,周昭見狀忙跟在他的身後,落了半步。
宮中自有大湖,這會兒還沒有到深冬,湖面尚未有結冰的跡象,湖邊停着一艘早就準備好的木船。
陛下猛地一躍,落在了船上,他直接岔開腿豪邁的坐在凳子上,就開始往魚鉤上頭掛蚯蚓,那嫺熟的動作,一看就是從前做閒漢的時候給練出來了。
周昭輕輕一躍,盤坐在了陛下身邊,拿起了一個釣竿。
那搖船的船伕一句話也沒有說,默不作聲的搖槳,將船停在了湖面上,然後便不動彈了。
“會釣魚麼?”
周昭穿好了蚯蚓,下了鉤,“會。但比起釣魚,更擅長叉魚。”
陛下饒有興致地看了過來,“噢,有什麼區別?”
“釣魚需要等魚上鉤,是魚主動;叉魚是我刺向魚,我主動。”
陛下輕聲笑了起來,“朕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
周昭嘴上附和,心中卻是直嘀咕,不,年輕的時候你是十里八鄉聞名的閒漢,成日裡混吃混喝吶。果然人一旦當了皇帝,就開始歲月史書,往自己臉上貼金。
個個都是真龍轉世,祥瑞加身,天命所歸。
“你幾次上言,膽子都很大,就不怕激怒了朕,降罪於你麼?”
周昭搖了搖頭,“君主心胸寬廣,能納諫言,臣子爲明君效力,有何不敢言?陛下不是不但沒有怪罪於我,還讓臣升官發財,來這裡釣魚了麼?”
陛下一愣,又是幾聲哈哈,“你比你哥哥臉皮可厚多了,他第一次衝着朕拍馬屁的時候,臉漲得通紅,像喝醉了酒一般。不像你,張嘴就來……”
他說着,頓了頓,又笑眯眯道,“朕喜歡聽,好聽你多說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