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去搜索的人都回來了麼?”
“整個北都城都翻遍了,那天夜裡,四門出入的,只有那一隊大風帳的武士。所有的帳篷都翻過來查了,一點線索都沒有,”大合薩像是老了很多,“周圍五十里都搜過了,大雨壞了事,什麼痕跡都被洗掉了。”
“可是也沒有找到他的屍體,對麼?”大君捏着大合薩的肩膀,大合薩能夠感覺到那巨大的力量,“他還活着,對麼?他還在哪裡活着!”
大合薩默默地看着他,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許久,大君終於安靜下來,揮了揮手,“不必說了,什麼都不必說了……”
洞頂的一滴水打在他的額心,冰涼入骨。
阿蘇勒猛地醒了過來。他努力搖了搖頭,把臉上的水甩去,覺得自己全身都溼了。他正趴在地下河的河灘上。
“我……沒有死?”
河水就在身邊靜靜地流淌,光魚們兜着圈子在水中游着,像是一個個流光的漩渦,熒光令他可以看清這個恢弘雄偉的所在。
放眼望去的剎那間他完全忘記了恐懼,隱隱地卻有一種要跪下膜拜的衝動。他從未想過世上竟能有如此廣闊的空間,或許有數百丈,或許千丈。他根本無法憑着自己的目力去衡量這個巨大的洞穴,站起來眺望的時候,他覺得那青色的頂壁遙遙的像是天空,而遠處的盡頭隱沒在黑暗裡,根本看不清楚。
滴水聲就在這個巨大的空間中單調地迴盪着,那條頗爲寬闊的地下河蜿蜒着流淌,有如這片天地中的一條江河,成千上萬年累積起來的鐘乳巖則是這裡的山脈。
攪水聲忽然響起,那條先前看見過的巨大光魚從河中猛地躍起。它似乎是深潛了許久,這時候光芒暴露出來,亮得刺眼。阿蘇勒吃驚地退了一步,仰面栽倒,然後看見了石窟穹頂上的花紋。
那些古老的巖畫是由鐵鏽和靛青的顏料繪製的,色彩斑駁難以辨認。阿蘇勒努力地看着,從那些殘斷的筆跡中辨認出了第一頭公牛,而後順理成章地認出了那些看似雜亂無章的線條組成了太古洪荒時代的浩瀚的狩獵畫卷。
成羣的毛象和野牛遍佈洞頂每一處,體型巨大的人們僅以茅草和獸皮遮掩着下體,結隊奔馳着追逐。背後的山坡上似乎是高舉圖騰大旗的巫師在狂舞着助陣,體態妖嬈上身的女人們揮舞着動物的骨頭圍成圈子,其中有熊熊的篝火燃燒。那些絕望的動物們身上插着箭和投矛,鮮血一路滴灑,濃重的鐵鏽紅色讓人能聞見太古時代流傳至今的血腥味。一匹再也無法支撐的巨大公牛橫臥在地上,它痛苦地抽搐着,追上去的人們手持石斧砸向牛頭。
阿蘇勒手腳並用地退了出去,緊緊地靠在一扇鍾乳巖上。他畏懼青色穹頂上的鐵鏽紅色,鮮明得像是會與滴下的水融在一起,變做血色。
沒有一絲人聲,水嘀答滴答地響。
過了很久很久,他鬆懈下來,隨之而來的是疲勞和絕望。他躺在那裡,久久地動都不動一下。
“還是……要死了吧?”
他在心裡低聲地問自己。他想自己是再也沒有機會離開這裡了,古老的巖畫,空曠無人的洞穴,一切都像是場可怕的夢,他努力閉上眼睛再睜開,幻想自己能夠看見熟悉的帳篷和蘇瑪清澈的眼睛,可是還是黑暗,只有那些光魚散發出來的熒光映在洞頂,像是五顏六色的星星在閃爍。
寒冷漸漸地侵入他的身體,他知道不能睡,可是漸漸地就要合上眼睛……
忽然一個細微的聲音驚醒了他。雖然很微弱,可是那個聲音卻是奇怪的,“丁當”一聲響得清脆。在這個單調得只有水聲的地方,這個聲音是如此的鮮明。可是他側耳聽去的時候,卻又覺得只是一個有些異樣的滴水聲。
也許只是水滴到一個凹下去的石槽裡,他懷疑自己是出現了幻覺。
他茫無目的地扭過頭,忽然呆了一下,放聲驚叫起來。
他看見一張倒掛的人面,那張臉上渾濁的眼睛直勾勾地看他,雪白的亂髮間,那張人面咧開嘴無聲地笑着,兩行森然的白牙貼在他的臉上,像是要咬斷他的脖子。
洛子鄢被反縛着雙手,推倒在地。金帳的駝毛地毯厚而鬆軟,脖子後的利刃逼得他把面頰緊緊地貼在地毯上不能擡頭。
不過這個東陸的年輕人分明沒有屈服。他轉着眼睛掃了一圈,看見了四個王子和虎視眈眈的貴族們。王子們剛被放出來聽審,比莫幹完全沒有準備,不安地瞥了洛子鄢一眼,卻發現這個大膽的東陸人扯動嘴角,竟然笑了笑。
“你們對洛先生太不尊敬了!”大君的聲音低沉,聽不出喜怒來。
脖子上的力道忽然輕了,洛子鄢笑得越發從容。
他仰起頭,看見大君盤腿端坐在鋪設豹皮的坐牀上,一旁立着白衣的大合薩。沒有人說話,大君那雙出名的帶着白翳的眼睛看着他。
“在下可不可以起來說話?”
“好,”大君笑笑,“拿開刀,給洛先生鬆綁。”
武士們撤去長刀,削開洛子鄢手腕上的皮繩。洛子鄢疏鬆了一下僵麻的手腕,對着大君長拜。他心裡竟有些激動,他是個亡命的文人,知道這樣最可怕的險地裡面也有最難得的機會。
大君在坐牀上微微躬身,“我的小兒子無故失蹤,這些天一直在搜尋,還沒有線索。做父親的,心裡很不安,所以耽誤到今天才想起洛先生的事情,實在是非常的失禮。我這些兒子粗魯可惡,洛先生是東陸淳國的上使,還希望不要介意。”
洛子鄢拱手,“不敢,可惜不能爲尋找世子出力。”
“謝謝。不過洛先生是淳國使節,自然應該是我們青陽的貴客,不知道爲何沒有來我的帳中讓我以大禮相迎,卻走訪我兒子的營帳,引出了這樣的誤會。”大君的聲音裡平添一絲寒意,“真是令人費解啊。”
“父王,”比莫幹上前,“洛先生從東陸來,不是公務,只是私下的走訪。”
“不!”洛子鄢聲音猛地打斷了比莫幹,“不敢隱瞞,洛某北上,負有淳國太尉、眀昌縣侯樑秋頌的差遣。”
“哦?”大君挑了挑眉鋒,“洛先生是使節,就應該和我見面,結交王子,有什麼用?”
洛子鄢上前一步,“不知淳國若想結盟貴邦,大君可能恩准?”
“洛先生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國聽說青陽欲和下唐結盟。”洛子鄢更上一步。
大君沉吟了片刻,“青陽是否和下唐結盟,是兩國的事,和淳國又有什麼關係?”
“我國和北陸隔天拓海峽相望,交通往來遠比下唐更加便利。淳國的畢止港,距離帝都天啓城,不過九百里的路程。帝都的繁華,更勝於宛州十鎮。天拓海峽的商路一開,豈不是一條黃金水路?”洛子鄢話鋒一轉,“可是有聞大王捨近求遠,欲和下唐結盟。眀昌侯不知是否有什麼禮節不周到的地方激怒了大君,命我北上,請大王子代爲緩顏。我如果貿然求見大君,或許連大君的面也見不到,是否?”
他目光灼灼,毫不在意周圍人的反應,只注視着大君一人。
“那麼,先生是好意了。”大君微微點頭,“不過青陽雖然是蠻荒小國,卻注重信義。我部和下唐已經有結盟的誠意,淳國來得晚了。”
洛子鄢沉吟了片刻,似乎下了決心,再上一步,“謝謝大君坦率,不過宛州固然富有,不過冶鐵之術卻比不上我們淳國。我國風虎騎兵的薄鋼鎧全套不過十六斤重,加上馬鎧,也只有四十五斤,極其堅固,耐穿刺,堪稱東陸第一。如果北陸駿馬加上淳國鐵甲,必然更添神威。若是大王肯結盟淳國,我國每年再以風虎鋼鎧一千套作爲貢品。如何?”
金帳裡的人都吃了一驚。淳國風虎騎兵的名字,是青陽貴族們也有耳聞的。這隻騎軍仗着精良的鎧甲,和引種自北陸的駿馬而號稱東陸三大騎軍之一。而淳國鍊鋼的技術,是絕密的,縱然在淳國內,能夠通曉鋼水配方的不過三四人,一千套鋼鎧已經是駭人聽聞的進貢了,何況每年一千套。
大帳中靜了片刻,大君笑了笑,“眀昌侯和先生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我們草原人終究不能做背信之人,否則又怎麼能得到天神的庇佑?”
“大君……”洛子鄢還要說什麼。
“來人!設酒爲洛先生壓驚!”大君的聲音壓過了他,“幾位王子都在這裡作陪,我還有些事情。”
他沒有再給洛子鄢說話的機會,起身和大合薩一起出帳。
洛子鄢望着大君的背影,若有所思。此時妙齡的蠻族少女們已經捧着烈酒和燒肉進帳,洛子鄢低低地嘆了口氣。
“大君,大君!”大合薩喊着追了上來。
大君走得極快,這時候忽然停下,大合薩幾乎撞在他的背上。
“沙翰,你是不是要問我怎麼處置王子們?忽然把他們放出來,安排他們陪着東陸的人飲酒,然後就這麼悄無聲息地算了。”
“是啊!”大合薩愣了一下,不住地點頭。
大君低低地嘆氣,“在你面前我也不怕說,殺了他們,我是狠不下這個心,但是懲戒還是應該的。不過我總覺得阿蘇勒忽然失蹤,旭達罕本來是個冷靜的人,卻又忽然急着領兵去打比莫乾的帳篷,下唐結盟的使者剛要來,淳國的密使不早不晚地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北都……這一切的背後似乎有什麼東西在串着它們,事情忽然來得太多,又太巧合。那個山碧空,你覺得我們可以相信他麼?”
大合薩遲疑了一下,微微搖頭,“聽起來他說得很有理,我們一路南下到下唐國,也都有帝都的使者和館驛暗中接待,但是我總覺得這件事沒有這麼簡單,山碧空這個人,不是我們可以預料的吧?”
“是的,我也是這麼想。”大君深深吸了一口氣,“總有一種烏雲已經堆起很高的感覺,可是不知道下的是什麼雨,什麼時候下。眼下我們自己首先不能亂。所以這次寧願放縱我的兒子們,不加以懲戒,也要保證北都城內的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