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簿噴了一地的茶,紅了臉,他捂着脣,擡眼又瞧了瞧一號房的那面牆,也不知公子和九姑娘現今怎麼樣了?
甲層一號房裡。顧九很是氣憤的坐下,慕華胥竟然什麼都同她爭,連“一號”和“二號”也要和她爭,他又不參加科舉,他爭“一號”幹嘛?
寡月在一旁一聲不吭的執壺倒茶,又給顧九放在手邊,哪知顧九一拍桌子,寡月趕緊去搶水杯,還好手快搶着了。
顧九看了陰寡月那溫溫濡濡又乖巧無比的模樣一眼,心中就算是有再大的惱意見他這副模樣也不好發啊。
“九兒……茶涼了。”那人說道,將茶杯遞與顧九。
顧九復瞧了他一眼接過他手中的茶杯。
寡月見她用茶,便跑向牀榻將那疊好的被子攤開又從包袱中拿出一條被套來套了上去。客棧的牀單也換上新的,原是顧九該做的事情他全搶着做了。
“九兒你餓了嗎?我去點菜。”
等他忙活完了,又朝方喝完茶的顧九問道。
顧九望向他,頓了會兒,才答道:“晚上再去點吧,先用些餅子,同慕七和衛簿也說了,晚上再一起道樓廳裡點一桌菜。”
“嗯。”寡月頷首道,他看了眼顧九後就朝隔壁的甲層二號門去了。
顧九見寡月走後想着有些困,但又想先洗了澡再睡,這幾日舟車勞頓的可是沒有好好洗澡好好睡覺的。
沒一會兒寡月就從隔壁房裡回來了。
“我跟他們說了。”他柔聲道,站了一會兒又問,“你休息嗎?”
顧九搖頭又點頭。
她從座椅上站起走向他,問道:“我們既然在長安要多呆些日子,不如去租間宅子……”她頓了下,想到了什麼又道,“平安村是回不去了的……”
少年身形震顫了一瞬,頷首,道:“我會命衛簿幫忙留意一下夜風的消息。”
顧九擡眼望向他,許久之後才點頭:“嗯。”
“你休息吧。”
“嗯……?”顧九點頭後又錯愕的擡眼望着他。
“我溫習。”少年說道人已朝着屋內的一張方桌走去。
顧九搖搖頭朝着牀榻走去,她看了眼鋪的平平整整的被子,突然來了睏意。
睡一會兒了再起來吃飯吧……終於可以做一會兒小白豬了……
顧九果然就一覺睡到了傍晚直接跳過了中飯。
她揉了揉眼睛,就瞧見窗外已是夕陽西下,少年就坐在映出青楓倩影的窗子前。
這樣的畫面讓她一瞬心悸……
一時間臉頰滾燙,已分不清是初醒熱氣外散,還是心中升起的異樣情愫直逼面頰……
他的側面本就唯美的似謫仙人一般,現而今愈加美到讓她無法來形容,世間詞彙已是虛無,任何一種文字都難以形容她此刻的悸動……。
許久寡月覺得臉頰火燒一般,他偏頭正好對上顧九灼熱的目光。
他震了一瞬,顫顫的收回目光。
薄脣動了動,只覺得脣皮乾乾的,他想開口,卻不知該說什麼。
正巧這時候刮過一陣風,帶進一片青楓,他怔動了一瞬,因甲層是一樓所以他們的房間在一樓第一間窗外正對着的就是一棵楓樹。
寡月一伸手就夾緊了那片青楓。
牀榻上回過神來的顧九已穿好了布鞋朝着他走來。
她伸手拿過寡月手上的那葉青楓,望了幾眼,癡癡然道:“既能擦過你的肩頭即是同你有緣……”
她伸手拿起方桌上的一杆小葉羊毫,蘸了墨,在青楓上寫下了些什麼。
寡月看不到她寫了什麼,只能看到她動着筆,凝着那葉青楓的時候,脣角帶着淺淡的笑意。
顧九放下筆,將青楓上的墨跡吹乾,又走到安放行囊的櫃子前,拿出她的包袱裡的那個錦盒,寡月知道那是他給顧九的盒子,相當於一個梳妝盒,裡面有他給她捎的胭脂水粉,還有上元夜他贈她的一對血玉耳璫。
只是顧九沒有告訴她她在前年年夜的時候弄丟了那柄簪子,她離開靳鄭氏府宅的時候,找了許久也不曾找到。後來,她懊惱自責過,也想過去買一柄一模一樣的補上,可惜終究不是他送的啊……
顧九深吸一口冷氣,揉了揉發酸的鼻頭,將那片楓葉放入錦盒內,鎖上。
“我們去吃飯吧。”顧九站在寡月面前柔聲道。
寡月點點頭,盯着書本似乎是記了一下書頁後才闔上書,收拾好筆墨宣紙後,才隨顧九出了房。
甲層二號房寡月敲了門,顧九站在後頭,臉上似乎是抹了一層黑灰,這一年多來她的容貌是有變化的,可是終究是怕被那些熟知的人給認出來了。
當然寡月的變化更爲顯著了些,少年成長爲男子,喉結顯露,聲音正在改變,棱角也愈發凸顯……
輕敲了三下門,門就開了。
衛簿拉開門:“主子,進來吧,樓主還在休息。”
寡月眉頭微皺了一瞬,進了門,顧九也跟着進去。
顧九環視一週後朝那牀榻走去。
“七爺,你再不起來吃飯,就得餓到明天早上了!”顧九淺淡道,負手在牀榻前轉遛了數圈。
牀榻上的人眼皮似是動了動,硬是沒起來。
顧九蹲下身子打量着牀榻上面紅耳赤的慕華胥。
“你怎麼了?”顧九緩緩的伸出手去觸碰那人的額,“莫不是病了……”
顧九的手正要落在那人的額頭上的時候,一隻素白的手搶在了她的前面。
陰寡月搶先一步將手搭在了慕華胥的額頭上。
慕華胥竟是反射性的一震。
顧九收回手望着寡月問道:“如何。”
“無礙,心火太旺。”白衣少年答道。
“嗯?”顧九不解的望着他。
寡月轉身走下牀榻,淡淡道:“也許他不餓,是我們想多了,走吧,九兒。”
“啊?”顧九更加糊塗了。
“飽暖方能思淫,欲。”少年淺淺道人已朝房門處走去。
當顧九臉瞬間陰沉下來的時候,牀榻上的某人聞聲挑起。
“你說誰呢?!”
顧九錯愕的望着已活蹦亂跳的慕華胥。
房門處的少年清澈溫潤的眸子掃過,柔聲道:“誰應了便是說誰。”
“你……”慕華胥齜牙咧嘴的望着陰寡月,妖嬈的臉上緋紅更重了些,他伸手將自己褐色的衣袍理了理,穿着布鞋下榻。
“這下可以去吃飯了吧,我的兩位爺。”顧九嘆了一口氣,笑道。
亟待顧九與寡月、華胥、衛簿四人至醉仙樓正廳,此刻正是衆人用晚飯之時,醉仙樓正堂熱鬧非凡,愈是臨近夜晚這裡的才子愈是來得多,多談論今時時局,或者閒聊一些詩詞歌賦的……
這時候掌櫃的匆匆忙忙地朝他四人走來。
寡月凝眉瞧着一個勁朝他瞅着的掌櫃,沉聲道:“掌櫃何事?”
“公子,公子可是軒城北路的那個靳南衣?”
四人皆一怔,寡月深吸一口氣,躲是躲不過的,他沉聲再道:“正是在下。”
掌櫃的嘆了一口氣,又笑道:“無事無事,老夫只是問問,原來真是靳解元啊!靳解元可是要用晚膳。”
掌櫃的胳膊肘一戳身旁的小二哥忙道:“快,快領着靳解元去。”
陰寡月眉頭皺得更甚了些,全大雍又不止他一個解元!
正當顧九的臉也陰沉下來時,一個身影擋在了他們數人身前。
“你就是被璃王恩點爲軒城北路解元的靳南衣?”
正堂裡幾個着儒衫的男子從各自的桌子前走來,許是都聽到了方纔掌櫃的話。
陰寡月劍眉微蹙,微點了一下頭,擡手朝那人作揖,“公子……”
寡月的話未說完,那男子就驚道:“還真的是靳南衣!”
顧九和衛簿不禁都蹙起眉頭,連慕華胥也有些不解其意。
正堂裡的才子們交頭接耳起來。
那幾個站在他四人面前的才子們也一正暗議,突然那問話的人笑道:“來長安趕考的學子們都知道你的名字。”
這一下顧九都僵住了,擡眼瞧着一臉沉鬱的陰寡月,方要開口,只聽得陰寡月朝那幾位舉人道:“南衣今日早上纔到,至今與幾位友人還未用餐請容我等歇息酒足飯飽後,再同各位舉子閒談。”
他拉着顧九的手隨着小二哥朝那挨着窗的那桌走去。
還是這個桌子……他不禁想起許久之前的一些往事來……
幾個各路來的舉人們已經回了各自的桌子。
隔得遠,他們便小聲嘀咕起來。
“不過是璃王給的個解元,有什麼好得意的!”
“還真以爲江南年年出狀元了?”
“哈哈哈前年的那個不是被砍頭了嗎?”
“你下聲點。”一個學子扯了一下那人。
“我就是要說了,能過鄉試,中了舉子的,都是寒窗苦讀,他靳南衣算什麼!”那一人再道。
“人家可是兩次解元,你可不要質疑人家的才學。不知道的事情不要妄自猜測!”
衆人都微斂起目光望向那說話的人,只見那人一人一桌坐在臨近大門的那桌處,身旁的次座上還坐着一個小廝。
不禁有人問起這人是誰?
只聽一人道:“這是乙層一號房的,就住在我隔壁。”
此話一出立馬有好事的去翻掌櫃的登記簿。
“湖北路……於思賢。”那好事的人喚了出聲。
這時候寡月也聞聲望去,初時到不是因這名字,而是聽聞湖北路三字後,柳汀不正是舉家貶黜湖北江陵了嗎?再在腦中過了一道那人名姓後,寡月恍然。
“於思賢?不是湖北路解元嗎?”一個舉子高呼出聲。
“是啊,這位於公子也是解元,這醉仙樓裡竟住着兩位解元呢!”一人高呼出聲。
顧九偏頭望了眼身旁的陰寡月,他依舊一臉沉靜似是對一旁之事充耳不聞。
顧九知曉,他只是裝作沒有聽到。
她不禁又多想起來,璃王卿泓向天下昭示他恩點了靳南衣爲軒城的解元,是在警告靳南衣,禮部會試不可一意孤行違背常規?抑或者是有心給靳南衣心裡添堵,一試真才?
正巧這個時候小二哥已將他們點的菜端來了。
衛簿倒是沉穩卻機靈,見狀忙道:“公子們都餓了,快用飯吧。”
慕華胥拿起筷子,懶洋洋的撐起身子,瞧了一眼菜色到底是合乎口味的。
顧九和寡月這才收回神,開始動手吃飯,將那方纔子們的議論聲拋諸腦後。
寡月忙給顧九夾菜,這十天半個月的都沒有吃過什麼熱食,四人此刻也看着尤其明顯。
許久後,看着杯盤狼藉,寡月從桌子上站起。
“你,你幹嘛?”顧九啃着雞腿說道。
少年眉目沉靜,柔聲道:“再點些菜。”
顧九愣了下,方道:“別點菜了,要份南瓜丸子,再點份湯吧。”顧九說完又望了眼衛簿和慕華胥。
衛簿肯定是聽顧九的,慕華胥也點了點頭。
寡月去給小二哥說了,正往桌子這邊走,這時候只聽着醉仙樓前“吱呀”一聲,似乎是車子停下的聲音。
接着進來一羣帶刀衛,從樓外走進樓內。
學子們都讓出道來,正堂裡一下子安靜下來。
目光穿過醉仙樓的大門就瞧見一輛華麗的四*車,華麗的車面,鑲着珠寶還有下垂的流蘇……
“這不是今年二月宮裡才賜的御賜四輪嗎?”
“哎呀呀,是的,還是新鑲的寶珠,這不知是哪位大人駕臨啊!”
一時間樓里人聲鼎沸,爭相議論起來。
此刻從那四輪車上走下一位女子,是大雍女官的服飾,約莫二十歲的年紀身着着大雍女官的粉紫色褙子,她走下車又背向衆人,伸手挑起那車簾,從車內引出一個十*歲的女子,那女子一身素色流雲錦,臂上之紗青碧色,襦裙淺藍,腳下的繡鞋微微露出一個頭來,隱隱約約的看不輕色彩。
只是不再是昔年隨意綰起的流雲髻,而是精心梳理過的大雍貴族少女時興的髮髻。
掌櫃的自是認識立馬上去行禮。
“蕭,蕭大人!”大雍第一的女進士,喚作大人也不爲過錯。
蕭槿杏眼盈盈微微頷首,她身旁的女官示意那掌櫃的起身,又打了賞錢。
身姿娉婷,那一襲淺藍色的拽地長裙,飄渺如春風撩岸、又似桃枝顫,她這一入,一時間將裡面在座衆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
美,雖不是絕美,卻也美的漾人心神。
這時候有幾個反應快的學子忙上前來,一時間蓄意討好的言辭漫了整個正堂!
苦學不易,若能一朝入得長安,成爲高門婿也不失爲一件幸事,況蕭槿此女身姿窈窕,容顏姣好,在長安城中堪稱絕色,更是才藝高絕,如此才貌俱得的佳人,怎能不讓大雍才子心動。
各地才子能入一趟京城一爲了趕考,二就是爲了瞧一眼這位大雍的傳奇女進士。
蕭槿略皺着眉,顯然對這些言辭一點都不在意,而且微微有些反感。她並不覺得自己有多麼“傳奇”不過是一個敕封的名號罷了!暗地裡不知有多少人不服呢,她餘光一斂,她將將走過門楹時的那個不善的眼神不就是對她不滿嗎?
於思賢也確實心有此意,不爲別的,他家中賢妻比這位女子有才多了,他與內子從小苦讀詩書,內子之纔不在他下,大雍不興女科舉,卻賜蕭太傅此女蕭槿爲女進士,這是對無數女學生的不公!他憤恨,因他妻子他憤恨着皇家的不公。
蕭槿卻是不甚在意的朝正堂內走,探子來報,軒城北路靳南衣來了,那個她等了快一年多的靳南衣來了!
掌櫃的低着頭有意的提示蕭槿,袖中的手暗指了一下顧九所在的靠窗裡桌。
蕭槿在哥哥蕭楨去江南的時候就託蕭楨的親信務必取來靳南衣的畫像的,其實她在三年前曾去過一趟江南,只是那個時候的靳南衣還沒有名氣罷了。
她目光順着女官提示的方向望去——
顧九感受到身旁白衣少年的不安,對,不安……
一股難以言說的情感至顧九心中燃起,她猛地偏頭望向陰寡月。
顧九眼眸中的情愫將寡月蟄傷,他沉默着不出一聲。
“衛簿,帶公子們回房……”他低垂着眉眼對一旁的衛簿說道。
此刻,連慕華胥望着寡月的眼裡都多了些許深意。
顧九腦中一“轟”如蒙雷擊。
此刻衛簿已經起身,竟是有些顫聲道:“九、九公子、七公子我們走吧……”
過了許久,顧九才起身從座上起身。
“我回房了……”她開口道,心中已是確定這個什麼蕭大人的,陰寡月定是認識的,而且比認識她早很多年……
明明是酒足飯飽,她卻似全身力氣都被耗盡了一般,撐着身子回房。
走至長廊處,一股孤單感襲上心頭,她正覺得疲軟之時,身後一隻大手握住她的,她擡起發紅的眼望了一眼慕華胥。
慕華胥妖嬈的眸子裡滿是擔憂,他柔聲道:“怎麼了?”
顧九心中一慟,撲到那人間頭,哭出聲來……
慕華胥對一旁的衛簿使了一個眼色,衛簿點頭忙進了房。
這頭,蕭槿只是在寡月一旁的桌子處坐下,未上前去。畢竟男女有別,她萬不會貿然上前。
一旁有幾個才子輕聲說道:“聽說她入朝爲官了,如今也不知皇上將她安排在哪個部裡。”
“哎!現而今蕭家一對子女均在朝爲官了!”
“聽人說這蕭大人比她的兄長還厲害,當朝的老臣們都對她讚不絕口!”
……
一旁紫粉色女裝的女官一個眼神掃過去,這一望那羣議論的才子們都住了嘴,有幾個才子,也紛紛離席,甚至有些人已經各自回房了。
一時間醉仙樓內安靜了不少。
陰寡月依舊低垂着眉目,這時候那店小二又來了。
“靳公子,不好意思小店今日客多,這盤南瓜丸子來得慢了些,掌櫃的說了算是他請靳公子的。”
陰寡月微笑着頷首道:“那麻煩小二哥給送到我房裡去吧。”
他知顧九愛甜食這南瓜丸子也是顧九愛吃的。
“好勒。”小二個錯愕了一瞬笑道。
陰寡月眉目忽沉,掩在白袖下的手緊握了一瞬又鬆開來。
微垂的鳳眼微微擡起,他望向一旁桌子前的女子,然後起身一拂衣袍的褶皺,走了過去。
“蕭大人。”
他站在她的身前,朝她微微一揖,柔聲道。
蕭槿嫺靜的面上,纖長的睫毛煽動一瞬,連站立在一旁的女官也輕不可見的顫動了一瞬身子。
“公子是?”
陰寡月眉眼低垂,亙古沉靜的眸子依舊無驚無喜,聲音也依舊淺淡輕柔:“在下靳南衣,從軒城而來此番進京參加今科三月春闈,因久仰蕭大人盛名才學,又聽方纔那些學子們說起,不忍錯失此機緣,方冒昧上前來打攪大人。”
若是換做其他人說這些話,蕭槿一定會覺得別人舉止輕浮,言語輕佻,可是這個少年不同,他所有的情緒都不在字裡行間之中,亦不在眉眼盈盈之處,舉手投足間不卑不亢,讓她知道他並不是怕錯失機緣,更不是心生仰慕,只是一切聽諸於命運的安排,隨命運而來,卻不會隨命運而去。
蕭槿薄脣微抿,輕輕擡起鳳眼,目光落在少年沉靜安詳帶着淡淡溫柔的俊美容顏上,又在那兩眉之間鮮紅的血色上停留一瞬,壓抑住些許陌生的情愫柔聲道:“可是軒城,由璃王親自提名爲解元的,靳南衣?……”
陰寡月靜靜的頷首:“是。”
蕭槿示意一旁的女官。
那女官上前,將那座椅拉開了些示意寡月坐下。
寡月方坐下,凝着蕭槿,眉目依舊沉靜,他從袖中拿出一張信箋紙來,凝着那紙張他心中一沉,本因時局匆忙,他事先並未料到蕭槿能來。
他微勾起脣角,將那紅箋置於桌案,朝蕭槿推了過去:“蕭大人擅辭賦,懂音律,這是今日在下遠觀京中盛景所作辭賦一首,望蕭大人指點。”
蕭槿先是微怔了片刻,拿起他擱置在桌面的信箋,只是拿着卻也不曾看。
“我本因你那三道策論爲民請命、又言江南冗員之事,以爲你是個耿直卻也頑固的人,自是不屑於官場之中這些個拋磚引玉、投石問路,原來倒是我錯了,表面清風皓月、朗朗正氣,事實上……”
蕭槿將那拿起的信箋放在了陰寡月的手邊,“只是這科舉之事與我無關,我幫不上你,靳公子也找錯了人。”
白衣的少年依舊安之若素、面色不改,他柔聲再道:“若我是個耿直頑固之人,蕭大人又如何肯同我多言,這會兒該是拂袖揚長而去,清風皓月也罷,朗朗正氣也罷,不過是做的一首辭賦罷了,蕭大人您想多了。”
蕭槿杏眼之中似有驚色,她如此直言不諱,說他“拋磚引玉、投石問路”若是其他學子早羞惱成怒之中拂袖離去,活着羞臊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就而他卻沒有絲毫的羞惱之色,反而不驚不怒,神態自然,言語輕快。只是在朝者皆知朝中不需耿直且固執之人!若是靳南衣真是頑固耿直之人,他走的路必然曲折不順。
她蕭槿終愛高潔,不喜同流合污,卻不代表喜歡固執迂腐之人,靳南衣之性遇柔則柔、遇剛則剛,便是水之靈動融會貫通,化解曲折!
蕭槿薄脣微抿,許久之後脣角微微揚起:“靳南衣……”
她只是輕聲唸了一聲這個名字再無多話,她伸手打開那信紙,信紙之上,竟是無墨字半星……
蕭槿笑了數聲收了信紙,杏眼微眯,她不會就這麼放過他,欠她的詞她一定要討回來。
寡月不料她竟真會打開信紙,至始至終也只有放下微蹙了一下眉頭。
“這首不算,我要你復做一首。”蕭槿望了一旁的女官一眼。
那女官立馬會意當即就取來筆墨紙硯。
陰寡月見那紙筆,眉頭一皺,他望了一眼蕭槿見她不似玩弄,復提筆隨手寫了一首辭賦。
蕭槿匆匆閱畢後面露驚色,又仔細多看了幾眼。方道:“靳公子果然才學一流,字體亦是風流俊雅。”
“蕭大人謬讚,在下慚愧。”他溫柔的眉目裡依舊沒有多餘的情緒。
蕭槿擡眼再看陰寡月的時候多了些許深意,靳南衣,當真天下只有一個靳南衣,還是一年前的靳南衣!
她勾脣道:“公子喚我‘蕭槿’便是,公子之才甲江南亦可甲天下,以公子之才金榜題名又何難?日後在朝爲官,或許是蕭槿承蒙靳公子多多關照了!”
陰寡月從座椅上站起,顯然對蕭槿的話並不敢當。
他沉默,瞧着蕭槿將他寫好的辭賦收入袖中,女官收拾好了案盤。
“不早了,蕭槿先行告辭,祝靳公子金榜題名,放榜之日再會。”她起身沉聲道。
這時候掌櫃的走來將那白瓷壺遞與蕭槿身後的女官:“大人要的酒。”
寡月只是微微頷首,朝蕭槿再度一作揖,如瀑的青絲傾瀉下來,只此一瞬又不知漾了誰的心神。
素色衣衫的女子離去,少年未曾有一絲留戀的轉身,未得蕭時與蕭楨之賞識實乃遺憾,既然蕭槿送上門來,他不想錯失此“攀附”良機,無論微乎其微,總要一試。
寡月前腳方走,後腳便有未走的才子議論起來。
“倒真是吹噓拍馬的貨色,得了璃王的賞識又去攀附蕭大人,他有真本事嗎?純一個小白臉!”
“就是!”
這方,臨門處的一桌,青色衣衫的小廝問向他家公子:“公子您怎麼看?”
於思賢端起茶杯微抿了一口:“不然。”
僅此二字再無多話。
——
“大人,那靳公子是何意?”車內那女官問道。
蕭槿望了一眼街市的風景,放下車簾,道:“他因鄉試被我爹除名,覺得此次太傅定是不會再欣賞他了,便求我幫他。”
那女官一駭道:“是這靳公子貪生怕死,恐丟了功名?”
蕭槿搖搖頭笑道:“你若是這般理解,我怎麼解釋都不中了。”
那女官一臉疑惑更深幾許,只好問道:“那大人您幫還是不幫?”
蕭槿杏眼微眯,沉聲道:“幫,當然幫。”
那女官愈加糊塗了些,平日裡大人就是最討厭這類只曉得曲意逢迎投石問路的人,這會兒如何這般?
蕭槿一手摸着衣袖中的那張信紙,眉眼一瞬間溫柔了些許。
——
寡月迅速的摸進了房,房內僅僅燃了一支蠟,吱呀一聲他掩上門,又栓上了門閂。
顧九躺在牀榻上,她聽到了那人進門的聲音。
一股冷風吹過,他才愕然反應過來那頭的窗子還是開着的,他深嘆了一口氣,朝那扇窗子走去。
不久屋內溫暖起來。
顧九躺在牀榻上,萬千思緒,終是離不開先前她見到的女子的身影,還有寡月凝着那人的片刻失神……
身姿娉婷,那一襲淺藍色的拽地長裙,飄渺如春風撩岸、又似桃枝顫,那人一入,一時間就能將裡面在座衆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
有些人生來便是貴族,帶着榮耀而生,也帶着榮耀而死。
而有些人,就連獲得幸福也要比別人付出千倍百倍的努力,幸福如此不易,人世又如此不公……
那人就站在她的榻前,擋住了大片大片的光影,於她的榻前印下一片陰影……
他伸手將被子散開蓋在顧九的身上,他溫熱的手撫上顧九冰冷的雙足,他心中一顫,迅速的褪去鞋襪還有外衣,棲身上榻將她的腳擱在他的懷中。
“你認得她的?”
許久之後,顧九終是開口問道。
似一聲亙古的輕嘆,蓄積了千年之久。
那人滯了一瞬,點頭。
“嗯。”
她心中一緊,半晌再問道:“你……”
她哽咽了一下,勾脣笑了笑,試着以一種輕快的語氣開口道:“喜歡過她?”
寡月一震,手中顧九的雙足就滑落在牀榻上。
他幾乎是從牀的這頭,爬至牀的那頭,壓在了顧九身上,他不說話,他心中的酸楚一寸一寸的蔓延,曾經少時的屈辱,梅花林裡的嘲諷,方纔在樓下堂前的戲弄,一瞬之間這些情緒壓抑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本來命令着自己不要想,不要多想,只要一步一步按着自己想要的軌跡來走就是。
可是在聽到顧九的話後他覺得自己並不是強大到能夠將一切欺辱獨自嚥下,然後一聲不吭的或者依舊含笑的面對世人……
他胸前起伏的壓在顧九身上。
顧九眼中本是閃爍着一絲晶瑩的淚光,見寡月如此她心中難免震到,再擡眼望他的時候,也許是她眼花了,她瞧見他清澈的鳳眼似是水汽瀰漫,連纖長的睫羽也是微微溼潤……
這麼近,這麼近;她心中一震,不明他的傷感來自何處,卻能被他強大的哀傷感感染。
若是,他的年少曾經仰慕過,那個女子,那個大雍第一的女進士,她或許可以這般想……
世人,誰不愛傾城……
她伸手摟住身上的那人,緊緊的摟住,她能愛他於清貧困苦,也絕不會棄他於危難險途!只是若真的他心中有喜歡的人,她定會毫不惋惜的放手,就如同從未來過!
她就同慕七去大漠,或者去慕七口中的祁連山北。
這突如其來的擁抱無疑是對少年最大的安慰,他早知他身臨深淵,卻自私的想拉着她一起攀爬。
他緊緊的回報住她,整個身體壓在她的身上,身軀貼合的如此密切。
顧九是被他身體某處驚到了的,腦中“轟”的一響,雙頰滾燙,擡眼盯着男子灼熱的雙眸,清澈的目已不復,鳳眼血絲滿布,正欲開口,男子的脣便覆了下來。
如此強勢,如此霸道,不容她退讓一分一毫。
白衣少年最後的一絲理智壓抑着,這裡是長安客棧,人來人往的旅客在這裡逗留過,這裡,一點都不適合……
可是他好熱,他的內心被仇恨與屈辱燃燒着,也爲身下的女子燃燒着,他啃咬着,將他刻骨的思念與愛意復加在她的身上,他以這種方式述說着他的愛慕,他離不開她,她更不能拋棄他……
她若棄他,他的世界當是萬劫不復,萬劫不復!
殘存的理智結束一場廝磨,他倉皇抽身離去,雙頰依舊緋紅未散,他深吸一口涼氣,凝着牀榻上髮髻凌亂溼漉的顧九,心中懊惱不堪。
他支支吾吾的開口:“對、對不起……”
牀榻上的人未曾吭聲。
他愈發不自在了些,他就要再撲上去瞧瞧她現在的情況,顧九身子一顫,往裡頭縮了縮,他見此,鳳眸更黯然了些,卻是柔聲道:“我,我去給你打熱水……”
他凝着她似是在等待她的回答。
許久,顧九才“嗯”了一聲。
他難掩欣喜,拿着銅盆轉身出門。
待他出門後,顧九從牀榻上坐起頭抵着膝蓋,腦中紛亂複雜,在他吻着她的時候,他想着的又是誰?
一個蕭槿竟然能輕易激起他的怒火,這又說明了什麼?
寡月迅速的將熱水打來,溫度適宜的水,是他用心兌好的。
他放在牀前的矮榻上,又伸手拍了拍將自己縮成一團的顧九。
顧九不應他依舊抱着腿將頭擱在自己的膝蓋上。
寡月心中抽痛,許久他纔想起顧九先前問過的話——你喜歡過她?他還未曾作答……
“沒有!”他擡起頭望向顧九。
顧九哪裡知曉這無前言的一句究竟是在說什麼?
寡月靠近了些,手放在顧九的肩膀上,柔聲道:“我沒有……我沒有喜歡過她,我少時也的確認識她……”
他兀自的講起來,也不管顧九是否聽在他說。
“那年的梅林,我第一次見到滿園滿園的梅花,難掩初時的悸動,我和一個少時的玩伴在梅林裡跑起來,我跑在前面,因我身子不好他在我身後追着我喚着我的名字,我驚了蕭府的馬車,再就……”
他頗爲無奈的笑了下,柔聲再道:“梅是文人眼裡的高潔,永遠不會屬於罪臣之子或者庶民……”
梅是文人眼裡的高潔,永遠不會屬於罪臣之子或者庶民……
顧九緩緩的擡起臉,這一瞬她似乎懂了又似乎什麼都不懂。
寡月凝着顧九,她的臉上沒有淚水,卻是一臉沉靜的灰,他釋然一笑,伸手擰起銅盤裡的熱毛巾。
顧九像他這方移動了數步。
溫熱的毛巾落在她的臉上,她想起第一次他這般對待她的時候,那日馬鞭的留下的印記疼痛入骨,而她卻初次體會到他難言的溫柔……
他認真的擦拭她的臉,在指尖劃過顧九殷紅的脣時,終是一滯。
他哽咽的開口:“對不起……”
“說多了,我便不在意了。”她答的淺淡,卻讓他猛的震了一下,薄脣緊抿,握着毛巾的手也顫抖起來。
他替她擦好臉,又走向衣櫃裡拿出包袱裡的藥來,替她上上。
“我不會再……這樣了。”在他沒給她一個堂堂正正的名分之前……
他柔聲說道,清澈的鳳眸滿是堅毅。
顧九不答話。
一宿無話。
——
次日清晨
一身三品朝官服飾的女子跳上馬車。
“小姐,你去哪裡?”馬車車伕問道。
“謝相府!”女子輕快道。
那小廝方愣了一下,駕着車馬朝丞相府而去。
大雍謝相府。
謝贇瞧見來人爲蕭家嫡女時無疑是怔動了下,他從未與蕭家有過過多的往來自然不知蕭槿此番何意?
“蕭大人找本相何事?”謝贇命一旁的丫鬟們看了茶後才問道。
蕭槿看了眼旁側的丫鬟們。
“都退下吧。”謝贇吩咐道。
“蕭槿今日前來,是投一份帖子給謝相。”蕭槿從袖中拿出那已裱在了帖子上的一首辭賦。
話已至此,謝贇自是明白蕭槿今日來所爲何事了,他與璃王被認命負責今科,不是爲了舉薦人才,又是爲何,他匆匆看罷,眼中雖露驚色,卻是笑道:“不過一首辭賦而已,先不說到底是何人所作,首先這一首詞就想定今科乾坤是否,想得太容易了些?”
“哦?”蕭槿從座椅上站起,“謝大人這幾日來投貼拜門的人定是很多的,那謝相這貼是否是所投之中的‘上籌’?”
“非也非也。”青年大笑。
蕭槿一震,頗爲不解的望着他。
“不是‘上籌’是‘上上籌’。”
此話一出蕭槿愈加不解的望着謝贇。
“話雖如此,但你可知此次聖上給的官銜,今科狀元翰林六品!”謝贇也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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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實話吧:寡月屬蛇的,很記仇……
寡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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