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脂粉服飾街走出來後,秦羽瑤便朝菜市走去,回頭一看,任飛燁仍然跟着,不由詫異:“你不回去嗎?”
任飛燁搖頭笑道:“反正我回去也幫不上忙,不如跟着你逛街更愉快些。”
秦羽瑤不由黑線,還從未見過男子如此熱衷於逛街,便道:“那就隨你吧。”
任飛燁燦爛一笑,朝她伸出手道:“你這揹簍,我幫你揹着吧。”
“不必,裡頭沒什麼,並不沉的。”秦羽瑤答道。任飛燁卻不由分說,伸手去卸她的小揹簍。秦羽瑤怔了一下,便沒有再推拒,而是將揹簍交給他,誠懇地道:“你真是個好人。”擱在現代,可以稱得上紳士了。
沒有想到,在古代也有如此紳士的男子,秦羽瑤心想。絲毫沒有覺得,同一個剛認識半天的年輕男子逛街,有什麼不妥。在她心裡,任飛燁是個很不錯的人,與閒雲樓的方掌櫃一樣,都是值得交往之人。
兩人一路往菜市走去。此時已經將近晌午頭上,菜市上的人十分擁擠。秦羽瑤沒覺着什麼,反而是任飛燁一馬當先,走在前頭替她開道:“你走在我後頭,別被擠着了。”
如此貼心的舉動,讓秦羽瑤有些汗顏,只覺得她那一碗螺螄簡直太值了,竟忽悠了一個如此實誠的好人給她當勞力。
“先去買些鹽。”秦羽瑤在前頭看見一家鹽鋪,便在後頭拍了拍任飛燁的手臂,指着鹽鋪的方向說道。
“好。”任飛燁點頭應道,在前頭開路,引着秦羽瑤往鹽鋪去了。
進了鹽鋪裡頭,只見食鹽被分作幾類。最便宜的粗鹽是五百文一斤,較爲精細的白鹽卻是八百文一斤。這價格直是讓秦羽瑤咋舌,難怪尋常百姓吃不起,這個價格若是吃得起就怪了。
“給我包兩斤粗鹽。”秦羽瑤從懷裡挑出一塊碎銀子,遞了過去。
“你吃粗鹽做什麼?”任飛燁皺起眉頭,“這粗鹽顏色差不說,吃起來味道也不好,你回去還要搗碎了才能吃,豈不是麻煩?”
秦羽瑤在閒雲樓裡的那一番舉動,令任飛燁對她的認知,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偏差:秦羽瑤絕不是生於貧苦之家的人,哪怕她穿得簡樸,也只是爲了防人覬覦罷了,實際上她的日子肯定過得十分精緻。
不得不說,任飛燁的直覺還是有些準的,秦羽瑤確實過不得苦日子,而且就算她能過苦日子,她也捨不得讓寶兒吃苦。
“我買這些粗鹽,並不是用來吃的。”秦羽瑤接過兩斤粗鹽,放進任飛燁揹着的揹簍裡。
“不是吃的?那是做什麼用的?”任飛燁訝道。
秦羽瑤道:“現在不能告訴你。不過,如果我們還有做生意的機會,到時候你一定會知道。”說着,在前頭走了出去。
兩人走了一段路,又進了一家茶葉鋪子,秦羽瑤進門便對稱茶的小夥計道:“給我來兩斤次茶。”
這一舉動,小夥計並不覺得如何,因爲秦羽瑤打扮得就像鄉下婦人,而對於鄉下人來說,有茶葉沫子喝着止渴就行,並不講究什麼。
而跟在後頭的任飛燁,卻又是驚到了:“妹子,你買這次茶做什麼?”他十分不理解,明明秦羽瑤身上揣着不少銀子,怎麼花錢如此摳摳唆唆?這讓他不禁皺起眉頭,他初始時看重的那個大方灑脫的女子到哪裡去了?
秦羽瑤付了二十文茶錢後,把茶葉包起來放進揹簍裡,解釋道:“我這茶葉,並不是用來喝茶的。”
“那你買了做什麼?”茶葉不是喝的,那是做什麼的?任飛燁直是一頭霧水。
秦羽瑤微微一笑:“一個月後,自見分曉。”
聽到這話,任飛燁心裡更是百爪千撓,只覺得秦羽瑤身上籠罩着一股迷霧,直是說不出的神秘。於是他也不再問了,而是跟在秦羽瑤身邊,看着她都買了什麼。只見秦羽瑤後面買的東西卻正常起來,有碗碟、筷子,有雞蛋、鴨蛋,有豬肉、羊肉等,全都是日常生活中都用得到的東西。
“哎,還少一樣!”秦羽瑤拍了下手,對身後的任飛燁道:“跟我去藥鋪一趟。”還差一味黃丹粉,須得去藥鋪才能買到。
“你要煉丹啊?”任飛燁訝道。
“是呀,煉長生不老丹。”秦羽瑤笑着回答,打頭往藥鋪方向走了去。
誰知在藥鋪買完黃丹粉,出來時卻又遇着一件事。
只見前方,堵在前頭的是一位鬚髮皆白,卻兩眼冒光的老先生:“您老有什麼事?”看見第一眼時,秦羽瑤覺着有些眼熟,再看第二眼,便認了出來。這位正是之前秦羽瑤賣八角時,曾經贈過一斤八角的醫館的老大夫。
老大夫捋了捋鬍子,看向她的目光有些讚歎,有些欣喜:“女娃娃,你之前與我的那張藥方,很是管用。你還有那八角嗎?如果你要賣,我來給你寫一封擔保函。往後青陽鎮上的藥鋪,都不會懷疑於你。”
“既如此,便多謝老先生了。”秦羽瑤沒想到老大夫居然還記得她,並追出來朝她說這些。想來時常注意着街道,這才一見她便追了過來。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大夫,秦羽瑤心中敬佩,朝老大夫行了一禮。
老大夫笑着點了點頭,卻沒有離開,而是又道:“女娃娃,關於那八角,你還有旁的藥方沒有?”
原來老大夫之前收了一名病得厲害卻吃不起藥的病人,便同他說了秦羽瑤的藥方,那病人反正付不起藥錢,索性應了。誰知吃了兩日,卻漸漸好了起來。老先生得知後,記起秦羽瑤那日鎮定淡然的舉動,心思有些活絡。
秦羽瑤也不由笑了,說道:“老先生,我今日還有事。等改日我再拿了八角賣時,就去您的醫館裡,與您說這幾味藥方。”
“好,好!”老大夫欣喜地道,“一言爲定!”等秦羽瑤應下,才放秦羽瑤離去。
跟在秦羽瑤身後,看着這一幕的任飛燁,直是把眼睛揉了又揉:“妹子,你到底是什麼人?怎麼懂得這麼多?”想他從前也算青陽鎮的名人,四處逛街遛巷,怎麼從未見過這樣奇特的女子?
他又哪裡知道,秦羽瑤是憑空冒出來的,然而這樣詭異的來歷,秦羽瑤卻不能對他講,只是道:“我就是秀水村一個普通的婦人罷了。”說着,將黃丹粉放進任飛燁背後的揹簍裡。
這回一切都買齊了,小揹簍裡裝得滿滿騰騰,秦羽瑤伸出手道:“將揹簍給我吧,我這就回去了,你也該回去吃午飯了。”
誰知,任飛燁卻笑了:“妹子,不是我說,這揹簍你可背不動。”
粗鹽、茶葉、雞蛋、鴨蛋、碗碟、肉、菜……一樣一樣,加起來不得二十多斤重?任飛燁瞧着秦羽瑤纖細瘦弱的身板,莫說她背不動,就算背得動,他也捨不得她吃這份苦頭:“得了,反正我閒着無事,我就送你回去吧。”
“什麼?”秦羽瑤驚訝地看着他,只見他深棕色的瞳仁裡帶着淺淺的笑意,是發自內心的關懷,不由得有些觸動:“真的不必了,今日勞煩你給我當了一上午苦力,已經十分過意不去了。”
“這有什麼?你以爲我叫你一聲妹子,是白白消遣你的?”任飛燁說着,打頭往城門口的方向行去:“走吧,我送你回去。”
秦羽瑤抿了抿脣,垂在身體兩側的雙手握了握,點頭道:“那就多謝任兄了。”
這一份真誠,令秦羽瑤覺着有些沉重,便在心裡想着,等會兒一定留他吃頓飯才行。可是,做什麼好呢?一路走,一路想,漸漸來到城門口。
出了城門,只見不遠處的大樹蔭下停着來時的牛車,已經坐滿了人。隔着遠遠的,彷彿能聽到斷斷續續的爭執聲:“怎麼了……我妹子輕得很……你不願意你下去啊……”
等到走得近了,秦羽瑤才發現車上多了一個女子,垂着頭,坐在牛車的最裡頭。旁邊,是同村的一名婦人,正一隻手摟着那女子,見到秦羽瑤過來了,也不說話了。
這時,牛車的主人道:“我這牛兒已是年邁,拉不動這麼多人,你們自己商議吧。”
那婦人喚作曾氏,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嫁進秀水村也不過兩三年,卻已經是出了名的伶俐潑辣。曾氏看了秦羽瑤一眼,又掃過任飛燁身上的揹簍,說道:“秦氏裝了這滿滿一簍子東西,加起來肯定比我妹子沉了,要下去也是秦氏下去。”
“你怎麼不說秦氏這麼瘦,她怎麼背得動?”車上一名婦人看不過去,替秦羽瑤說起話來:“你叫她揹着這一簍子東西回去,你想累死她啊?”
曾氏道:“她不是叫這小夥計給送來了嗎?大不了多給這小夥計幾文錢,叫小夥計送她回村裡。”
“幾文錢?你出啊?”從前的秦氏是個軟善的女子,村裡許多人受過她的幫助,此時又有一個婦人替她說話道。
“幹什麼?欺負人啊?”曾氏只見又有人替秦羽瑤說話,一隻手摟着旁邊的女子,揚起脖子道:“你要看不得,你下去啊?”
“哎,你這人——”
眼看兩人就要打起來,秦羽瑤連忙上前攔在中間,對那兩位替她說話的婦人道:“多謝兩位嫂子,兩位嫂子消消氣,我卻不礙事的。”
“你這人,就是軟和!”
“就是,別理她,欺負老實人,叫她走着回去!”兩位嫂子替秦羽瑤不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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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羽瑤卻柔柔一笑:“多謝兩位嫂子替我說話,可是我今日買了些沉重的東西,若是坐上這牛車,只怕累壞了牛兒。”
“嗨,你這人,不心疼自個兒,倒是心疼起畜生來了。”那位嫂子說完,也知道秦羽瑤是不肯坐牛車了。
倘若秦羽瑤執意要坐,她幫着說些話也是不值得什麼的。可是既然秦羽瑤自己放棄了,她也不再說什麼了,扭過頭對任飛燁道:“噯,小夥計,我妹子心眼實誠,你可別欺負她,這一路幫我妹子把東西揹回去,你也別多要,就五文錢吧,怎麼樣?”
秦羽瑤一聽,不由得嘴角抽了抽,擡眼看向任飛燁。只見任飛燁穿着最常見的青布衣裳,腰間繫着一條白色汗巾子,可不就是小夥計打扮嗎?不過,任飛燁卻不是哪家的小夥計,而是碧雲天掌櫃的公子。正想解釋,轉念一想,又放開了去,反正就算解釋了她們也未必會信。
正在這時,任飛燁笑着出聲道:“大嫂儘可放心,我一文錢也不要,白白幫她揹回去。”
“哎喲,你這小夥計說的可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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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珍珠還真。”任飛燁拍了拍胸脯道。
他生得高大,此刻雖然化了妝,臉上黑不溜秋又有些坑坑窪窪,但是笑起來時也是十分順眼的。這一番保證,令那熱心的嫂子放了心,鬆開秦羽瑤的手道:“得了,那你便辛苦些,走着回去吧。”
說罷,牛車的主人在牛兒臀上拍了一下,吆喝一聲,牛車緩緩動了起來。
牛車漸漸遠去,任飛燁與秦羽瑤也踏上路程。
“幸虧我送你吧?要不然你可怎麼辦?”任飛燁道。
秦羽瑤笑道:“那可真謝謝你了。要不然,我多給你五文錢答謝你?”
“哈哈,五文錢就想打發我?”
兩人這麼一路說笑,小半個時辰後便到了秀水村。
村口,原本有幾名婦人坐在大樹下乘涼,遠遠只見秦羽瑤與一個小夥計的身影走了來,說話聲停頓了片刻。而後又響了起來:“這就是那不要工錢,白白幫忙的小夥計?”
“長得倒是高大。”
“秦氏的手段不錯麼,進城半日就勾搭了一個男人回來。”
“誰叫她長得好?”
這聲音裡面,有純粹好奇的,也有酸溜溜的,幾雙眼珠子卻是一齊盯在秦羽瑤與任飛燁的身上。
秦羽瑤沒有聽清她們說的什麼,然而遠遠便察覺到她們探過來的目光,裡面不乏八卦好奇。等到走近了,便朝她們挨個打了招呼,然後同任飛燁一路往村尾去了。方纔聊到一個有意思的話題,此刻繼續聊起來,一路留下許多笑聲。
“唉喲,這真的是什麼小夥計?莫不是秦氏勾搭的姘頭吧?”
“我就說呢,怎麼有白白出力不要錢的好人?”
“哧,命不久矣,還有心情勾搭男人。”
一聲聲從身後傳過來,任飛燁的臉色由不在意轉爲沉怒,扭頭就要回去幫秦羽瑤出氣,卻被秦羽瑤按住:“你一個大男人,同那些婦人置什麼氣?”
“可是她們在背後那樣編排你?”任飛燁有些不明白,秦羽瑤怎麼還笑得出來?
“多大點事兒,又掉不了一塊肉。”秦羽瑤淡淡地道。此時有些後悔,爲什麼在城門口沒有同她們說出來,任飛燁並不是什麼小夥計,而是她的朋友?反正總歸要被她們編排的,何苦委屈了任飛燁,還得揹着一個小夥計的名頭?
想到這裡,心下有些愧疚:“任兄,對不住。”
“你同我說什麼對不住?”任飛燁奇怪地道,“對了,她們方纔爲何說你‘命不久矣’?”
這句話纔是任飛燁最介意的,難道秦羽瑤這樣的好姑娘,竟然患了什麼絕症不成?
“有嗎?我怎麼沒有聽到?”秦羽瑤故作訝異地道。心裡卻記住了那名婦人,竟敢如此咒她,改天得讓她吃個苦頭才行。
任飛燁瞪眼:“你沒聽見?”
“沒有啊。”秦羽瑤咬定道。
那個婦人如此說她,想來是因爲她打了顧青臣的事,以爲她肯定會被顧青臣教訓。然而這些烏糟事,卻不好同任飛燁講。便只是插科打諢,同任飛燁說道:“我兒子才三歲,長得俊雅靈秀,我可捨不得丟下他一個人去了,我定是要長長久久活到百來歲的。”
聽到這裡,任飛燁便只好當做自己聽錯了,拋開了去:“哈哈,百來歲,你以爲是老妖怪啊?”自古七十古來稀,秦羽瑤張口便是活到百歲,倒叫任飛燁大笑兩聲。然而笑了兩聲之後,卻猛地卡住了,瞪大眼睛看向秦羽瑤:“你兒子?”
“對呀,我有兒子的。”秦羽瑤點頭說道。此時已經走近了家裡,遠遠瞧見兩個小小的身影在院子裡頭,大一點兒的是劉小美,小一點兒的是寶兒。
“瞧見沒有?那個小的就是我兒子。”秦羽瑤指着寶兒說道。
任飛燁瞪大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她怎麼嫁人了呢?她怎麼已經嫁人了呢?怎麼能呢?心裡彷彿打翻了五味瓶,酸的,鹹的,澀的,苦的。
“寶兒?”走到院子門口,秦羽瑤朝裡頭喚了一聲。
寶兒聽到聲音,立刻擡起頭來,見到秦羽瑤的身影,眼睛一亮,坐起身來便朝門口跑去:“孃親!”
“寶兒有沒有乖乖聽小美姐姐的話?”秦羽瑤摟住寶兒,笑着說道。
寶兒點頭:“有,我還把小白給姐姐玩。”孃親教育她說,別人對他好,他也要對別人好,他都記在心裡了。
“真乖。”秦羽瑤摸了摸他的腦袋。
“大姑姑。”劉小美也走了過來。
“小美,謝謝你了。”秦羽瑤的目光落在劉小美的耳垂上,只見小姑娘已經紮了耳洞,卻用兩根茶葉梗塞着耳洞。
“大姑姑,我回家吃飯啦。”劉小美只見秦羽瑤回來了,便撒開腳丫子跑了。
“哎!”秦羽瑤今日進城,買了一對耳墜給她,還沒來得及掏出來,便只見小姑娘兩條腿兒跑得飛快,一眨眼就跑出院子。總歸下午她要去李氏家裡,給劉玉潔送些東西做嫁妝,到時順道給她帶回去就好了。想到這裡,便住口沒有再叫。
“孃親,他是誰啊?”寶兒扯着秦羽瑤的衣角,指了指院子裡盯着他看個不停的男人。左看看,右看看,咬着手指心中想道,這人定然不是爹爹。孃親說過,爹爹是很好看的。
秦羽瑤不知寶兒心中轉過的念頭,指着任飛燁說道:“這是孃親的朋友,寶兒快叫叔叔。”
“叔叔。”寶兒乖巧地道。
“任兄,進來坐吧。”秦羽瑤招呼着任飛燁進屋,倒了杯涼茶給他。
然而任飛燁走進屋裡,卻是愕然在場。一百個沒想到,秦羽瑤住的地方,竟是如此破舊!
只見屋中只放着一張小牀,牀上的被子已經洗得看不出原色。其他傢俱也沒有,只有一張小桌和兩隻小凳子,凳子還是木樁削成的。漸漸的,任飛燁心中涌起一股說不出的怒意,是誰娶了這樣好的女子,卻不好好對她?
“你夫君呢?”心中想着,口中便問了出來。
秦羽瑤答道:“我沒有夫君,我是被休過的。”
任飛燁一怔,被休過的?這怎麼可能呢?她這樣好的女子,誰捨得休她?
如果秦羽瑤說夫君死了,他還更能夠接受些。把揹簍放下來,說道:“你一個人帶着孩子,很該厲害一點,別什麼事都悶在心裡,吃了虧也不吭聲。”
秦羽瑤回來之前在包子鋪裡買了幾隻肉包子,以及一塊滷牛肉,此時翻了出來,摸着還熱乎着。給寶兒洗了手,拿出一隻肉包子給他啃着,又撕下一塊牛肉,一點點耐心喂着寶兒,一邊對任飛燁說道:“怎麼在你眼裡,我就跟個傻子似的?”
“你可不就是傻子?”任飛燁道。想起在城門口的時候,明明佔了理,卻將坐牛車的機會讓給別人;在村子口的時候,都被人編排成那樣了,卻不出言辯解。
秦羽瑤搖了搖頭,說道:“當時在城門口時,你站得遠些沒有看到,多出來的那位女子,臉上帶着淚痕,不是被人欺負了便是有什麼事。曾氏護着她,原也沒錯,誰還不護着自己妹子呢?”
其實,秦羽瑤是有些豔羨。
前世,她是個孤兒,從未嘗到過家庭的滋味。後來有能力了,便去查找親人的消息,得到的真相是,當年她出生後,父母因爲她是個女孩,便把她丟棄了。一年後,他們又生了個男孩,從此以後一家三口生活得很快樂。
而這一世,秦氏也是棄女,雖然有養父母,然而養父母實在令人寒心。這樣的經歷,讓秦羽瑤格外珍惜親人之間的愛護。當看見曾氏護着妹妹時,便沒有去爭搶。
“如果沒有我,你是不是就自己揹着這麼沉的東西,一路走回來了?”任飛燁看向她的眼神,有些不贊同。
秦羽瑤笑道:“都跟你說了,我不是傻子。如果沒有你幫我揹着,我怎樣也不會下來啊!”
她不是聖人,凡事都不顧自己,以人爲先。她其實是個再現實也不過的女子,永遠只會在自己安好的情況下,纔會伸出手拉別人一把。如果沒有任飛燁在,她再豔羨曾氏對妹妹的愛護,也不會成全她們的——她們彼此有對方,而她什麼都沒有,更要自己愛惜自己。
任飛燁嘀咕幾聲,仍舊有些不放心,喝了口涼茶,心裡想着,怎麼做能夠讓秦羽瑤母子過得好呢?不經意間擡眼,驀地對上寶兒充滿好奇的大眼睛,移開視線,再看秦羽瑤溫柔喂寶兒吃東西的側臉,心中不知怎的冒出一個念頭——如果他有這樣溫柔漂亮的妻子,有這樣乖巧可愛的兒子,他一定好好疼愛。
這個念頭剛一落下,身體深處彷彿有一簇火苗,由淡淡的小火苗,逐漸轉爲濃烈的火焰,越來越旺盛。慢慢的,燒得他腦中發熱,壓也壓不下。任飛燁按了按腦門,站起來道:“你們慢慢吃,我該回去了。”
“哎,等等,你不留下吃飯啦?”秦羽瑤叫道。
“不了。”任飛燁剛走出門,又折回來,卻是從懷裡掏出一支鑲嵌着瑪瑙的銀簪子,放在桌上道:“送給你。”
“你把它買下來啦?”秦羽瑤怔了一下,擡起頭看着他道。
任飛燁低着頭,望進一雙漆黑沉靜的眸子,頓時彷彿油遇上了火,身體裡那股火焰燒得更厲害了,竟轟的一下子燒到臉上來。直燒得他面紅耳赤,口乾舌燥,退了一步,才清醒一些,說道:“我走了。”
轉身跑出屋門,直到衝出去好久才站住腳步,回身望着那個小小的破舊院落,心裡朦朦朧朧有什麼在發芽。
“寶兒,好不好吃?”秦羽瑤耐心地喂着寶兒滷牛肉,只見小傢伙鼓着腮幫子,吃得小嘴上滿是油烘烘的,忍不住彎起脣角。她就是喜歡這種滋味,看着親近的人過得好,那是再開心也不過了。
寶兒一邊嚼着牛肉,一邊用力點頭:“嗯,好吃!”
秦羽瑤只見小傢伙吃得額頭上都開始冒汗,便走過去牀上,拿了蒲扇過來,輕輕在寶兒背後搖動着。等到寶兒吃完,自己撿了剩下的兩隻肉包子吃了,就了點滷牛肉,也是吃了個飽。
“孃親,這些都是什麼啊?”就在秦羽瑤吃東西的空擋,寶兒走到小揹簍旁邊,圍着小揹簍好奇地打轉。
“有許多東西,大部分是咱們吃的和用的。”秦羽瑤答道。
“哇哦!”寶兒興奮地握緊了小手,孃親最近好厲害,總是弄些好吃的好玩的。不知道揹簍裡的這些東西,夠吃多久的呢?
填飽肚子,秦羽瑤哄着寶兒上牀睡覺,自己則挽起袖子,開始歸整揹簍裡的東西。雞蛋、鴨蛋,這些放進竈邊的缸裡。粗鹽、次茶、黃丹粉,這些包起來放在竈臺上。生豬肉、生牛肉,這些擱進盆裡,一會兒滷來吃。
另外,揹簍裡還有兩隻漂亮的白底繪彩瓷碗,格外輕盈漂亮,秦羽瑤瞅了一眼牀上睡着的寶兒,心想等他醒了看見這樣漂亮的小碗,可別捨不得用它吃飯。
還有些菜蔬等物,秦羽瑤分別歸置了,這纔將包着兩尺花羅的包袱打開。這是一塊煙羅色的布料,輕軟透氣,上面織着朵朵雲紋,看起來雅緻秀氣,不論做成小衣還是其他,都是很好的料子。
這樣一塊麪料,花了一百多文錢。其實說起來,秦羽瑤並不喜歡劉玉潔,可是趙氏、李氏對自己都不錯,投桃報李,看在她們的面上,劉玉潔出閣她便送這個了。回頭一看,只見寶兒睡得沉,約莫一時半會兒也醒不了,便將這塊花羅收進懷裡,輕輕關上屋門往村東頭去了。
劉玉潔的婚期很近了,再有五六日的工夫,便要出閣了。這些日子,家裡頭什麼活計也不讓她做,只讓她養着一雙手。而劉玉潔十分能幹,嫁妝什麼的早就已經繡完了,這兩日天天閒在家裡頭,什麼也做不得,直是有些無聊。恰巧秦羽瑤來了,連忙迎她進來坐:“大姐姐,你怎麼來了?快坐,我給你倒茶。”
“不必了,我來送點東西,一會兒就回去了,寶兒還在家裡呢。”秦羽瑤說着,從懷裡取出那塊布料。
劉玉潔坐在涼蓆上,身邊還有趙氏和李氏,都對秦羽瑤掏出來的東西十分好奇。只見秦羽瑤解開最外面的包袱,露出一塊細軟精緻的羅綢,不由得同時一驚:“這是?”
“玉潔快出嫁了,我也沒什麼好東西送她,今日進城把那炒螺螄的菜譜賣給食樓,得了五兩銀子,便給玉潔扯了這樣一塊布。”秦羽瑤大略說道,然後把布料遞給眼睛已經有些直了的劉玉潔,“別嫌少,你大姐我也就這些本事了。”
“怎麼能嫌少呢?太貴重了!”趙氏又是驚,又是喜。驚的是秦羽瑤居然拿得出這樣精貴的東西,要知道,她活了半輩子也就有一件貼身的綢緞小衣,還是剛成親那會兒孃家給的壓箱底的東西。
整個秀水村裡,有多少女子能穿得上綢緞?那都是地主家老爺夫人才用的精貴東西,秦羽瑤居然捨得送給劉玉潔,這讓趙氏心中一陣寬慰。沒有想到,秦氏如此知恩圖報,也算這些年沒有白白對她好。
李氏也道:“這可是太貴重了,我們給玉潔歸置的東西,統共也沒有一件這麼好的。你挖空心思整了那麼一道菜,賣了銀子就自己留着,往後花用的地方多着呢,何必給玉潔身上添置?玉潔又不是沒有爹孃兄嫂。”
要說李氏這個人,哪裡都好,就是不會說話。什麼叫“玉潔又不是沒有爹孃兄嫂”?這是責怪秦羽瑤逾矩,還是暗指趙氏對劉玉潔還比不得一個外人?
秦羽瑤瞟了一眼劉玉潔,只見劉玉潔微微垂下頭,擱在膝蓋上的雙手已經絞成了一團,便笑了笑道:“你只說爹孃兄嫂,卻忘了還有我這個姐姐。這些年你們對我十分照顧,從前我沒有本事也就罷了,如今手頭有些了,怎麼能藏着掖着?玉潔好事將近,我也該出一份力。”
這一番話,說得趙氏和劉玉潔的臉色又好看起來。
劉玉潔認真地道:“謝謝大姐。”
趙氏也道:“你是個實誠人,這些年咱們沒白疼你。”說着,目光往隔壁孫氏和劉大柱家瞥了一眼,“有些人目光短淺,養只羊兒恨不得往死了薅毛,如今羊兒跑了,活該他們吃不到羊肉。”
秦羽瑤低頭笑笑,沒有搭腔。她對劉玉潔這樣,除了投桃報李之外,自然也存着一些小心思。隨着她擁有的越來越多,難免不會被人眼紅,尤其孫氏,少不得打幾回機鋒。而交好了李氏一家,到時打機鋒時便多了幫手,多一個人多一張嘴,說起話來也更有分量。
“小美,你也喜歡這羅綢呀?”秦羽瑤只見劉小美趴在牀邊,對着劉玉潔手中的花羅流口水,不由得笑了,“等你出閣時,大姑姑也送給你。”
劉小美的眼睛一亮,直起身子道:“真的嗎?”
“什麼真的假的,不害臊的臭丫頭。”李氏笑着在她背上打了一下。
“自然是真的。”秦羽瑤笑道,從懷裡掏出給劉小美買的耳墜,說道:“大姑姑今天進城,也給你買了禮物,看看喜歡不?”
“啊?”劉小美眼睛一亮,連忙接過來,打開小布包一看,只見一對兒紅豔豔的耳墜靜靜地躺在裡面,墜兒紅彤彤,鉤兒銀閃閃,立刻高興得跳了起來:“真的是給我的?”
“是呀,喜歡不?”秦羽瑤只見劉小美喜歡,也不由得笑了起來。
“喜歡!喜歡!喜歡!”劉小美一疊聲說道,捧着耳墜子,眼睛裡閃動着亮晶晶的光芒。伸出手揪下耳洞裡的茶葉梗,小心翼翼地把墜子掛上去。完了搖搖頭,感受着墜兒搖晃的動靜,又新奇又開心:“我去照一照!”
趙氏屋裡有一面小銅鏡,劉小美兩隻手捂着耳垂,飛快往外跑去了。誰知,卻撞在一面肉牆上。
“啊喲,小美跑得這麼快,是要做什麼呀?”陳媒婆笑眯眯地走進來,“玉潔妹子快出嫁了,我來看一看,還短缺什麼不?”
隨着陳媒婆的走進來,屋裡所有人都沉下臉來。劉玉潔下意識的雙手一緊,握住了來不及收起來的羅綢。
“喲,這是綢緞?好漂亮的花羅!”整間屋裡,就數劉玉潔手中的羅綢最爲耀眼,清淡雅緻的顏色,光滑細膩的料子,一瞬間就吸引了陳媒婆的目光。走到牀邊,伸手就去摸:“啊喲,真是好東西,玉潔妹子可是好福氣,有這東西給你做嫁妝。”
“這是,我大姐姐給買的。”劉玉潔只覺一股大力從陳媒婆手中傳來,心底一慌,不由得小聲說道。
陳媒婆有些詫異地看了秦羽瑤一眼:“喲,秦妹子可真是捨得。”口中說着,手下卻沒有鬆開,仍舊用力扯着。
劉玉潔此時急得臉都紅了,既不想撒手,又怕被扯壞了。
這時趙氏說道:“是呀,我這侄女,最是跟我們家親近。幾乎傾盡家底,就爲了給她玉潔妹子買塊布。玉潔,還不快收起來?這樣貴重的東西,弄髒弄壞了多對不起你大姐。”
陳媒婆臉上的笑容一僵,看向趙氏的眼神有些變化:“怎麼,我就看一眼,還能看壞了不成?”語氣之中,已經有些威脅的意思。
“我家寶兒一個人在家睡着,我先回去了。”秦羽瑤站了起來,往外頭走去。這塊羅綢落在陳媒婆眼中,下場如何真不好說。
秦羽瑤不知道趙氏到底會妥協,還是會堅持。總之她是一點兒也不願意看到,自己花錢買的東西,最後落在討厭的人手裡。眼不見心不煩,索性一走了之。
“既然如此,那秦妹子改日再見啊。”陳媒婆笑着說道,“之前你託我說的親事呀,我已經有眉目了,明日我去你家裡與你細說。”
秦羽瑤的腳步頓了一下,沒有回頭,大步朝外走去。
身後,陳媒婆還在抓着那塊羅綢,笑着說道:“玉潔妹子,你可真小氣,老姐姐我爲了給你說着門親事,幾乎跑斷了腿。我只是想瞧一瞧你手中這布,你怎麼就捨不得了?”
劉玉潔心中一慌,鬆了手,由着羅綢到了陳媒婆手中。趙氏看了小女兒一眼,暗暗嘆了口氣,對陳媒婆說道:“哪裡是捨不得給你看?我家玉潔長了這麼大,也沒穿過綢緞衣裳,心裡高興得很。剛剛還沒捂熱了,正是捨不得放手。不像你見過大場面的人,不稀罕這等玩意兒。”
“哎喲,嬸子可別這麼說,我又哪裡見過什麼大世面了?”陳媒婆話沒說完,便被趙氏從手中把絲綢奪了過去,不由得臉色一變。
只見趙氏彷彿沒察覺似的,疊好那塊花羅,對陳媒婆說道:“我家玉潔昨晚繡活繡到大半夜,今天上午又沒得閒,該是歇着了,咱們到別的屋裡說話?”
“不必了。”陳媒婆冷下臉來,將趙氏、劉玉潔打量幾眼,冷笑兩聲:“從沒見過這樣快就過河拆橋的人家,我今日才長了見識!”轉身擡腳,立時走了。
然而腳步卻不快,彷彿在等趙氏回心轉意,將她拉回去好一番哄勸。誰知直到走到門口,也不見趙氏開口,不由恨恨咬牙,快步走了。
屋裡頭,趙氏把花羅塞進劉玉潔懷裡,說道:“你怎麼就這麼手鬆?你不知道東西到了她手裡,那是再難要回來的?”
劉玉潔被罵得低下頭,小聲道:“我怕扯壞了布。”
“你是怕得罪她吧?”趙氏嘆了口氣,“明明你娘、你嫂子,甚至你侄女都不是軟弱脾氣,怎麼單單就是你,如此沒有主心骨呢?這東西是你大姐買了送你的,無論如何你也不該叫它落入別人手中才是。”
被教訓了一頓的劉玉潔,低着頭道:“是,娘,我知道了。”咬着嘴脣,心中卻在想,她難道不是爲了家裡好嗎?如果得罪了陳媒婆,對這門親事有礙,到時丟臉的不是家裡嗎?
手裡摸着花羅,心中又想道,反正這花羅不是自己花錢買的,便是便宜了陳媒婆,又有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