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繡娘們紛紛起了,打開屋門走出來,便只見屋前的大片空地上,揹着她們站了一個人。身段柔軟窈窕,做着各種奇怪的姿勢,偏偏每每動作之間都顯得優雅,竟彷彿渾然天成一般。
衆繡娘們不約而同地愣了一下,竟沒有第一時間走出屋子。然後,孫繡娘開口笑道:“秦繡娘好雅興,一大早在這裡抻胳膊踢腿兒,怎麼不叫我們呢,一個人表演起來了,沒有觀衆豈不無趣?”
這話只差沒明說秦羽瑤搔首弄姿、花枝招展了,可是她也不想一想,這小院子裡連個宮女、太監都沒有,僅僅她們八九個人,秦羽瑤便是搔首弄姿又給誰看?
秦羽瑤早聽見身後響起的開門聲,最後一個動作落下,握拳收功,轉過身來笑道:“幾位早。”然後看向孫繡娘,說道:“一日之計在於晨,每日早起一些時辰,活動活動筋骨,對身體是很好的。如果你有興趣,我可以教你。”
孫繡娘一拳打到棉花上,不由得噎了一下,訕訕地道:“不必了,我學不來的。”
其他人只見秦羽瑤如此好脾氣,倒不由得對她有了些好感。彷彿從昨晚來到開始,她便沒有紅過臉,對於別人的惡意彷彿察覺不到似的。哪怕方纔孫繡娘那般暗諷她,竟然也正兒八經地答了,還要教孫繡娘,端的是心眼實誠。
像秦羽瑤這樣長得漂亮,人又實誠的女子,很難不讓人喜歡起來。如果不是有着宇文婉兒訂下的競爭機制,她們此刻都會熱情地同她聊到一處了。只可惜,奪我飯碗者不可留。幾乎每過兩三個月,宇文婉兒便會招來幾名繡娘,優者留,次者走。
這也是秦羽瑤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之一,聽胡繡娘說,想要出去並不容易。可是,如果當真想出去,故意表現得差些不就好了?如此便可被替了位置,從這院子裡出去了,又有何不好?
然而這個問題是沒有人爲她解答的,秦羽瑤便心裡記下此事,面上絲毫也沒表現出來,只是隨着其他繡娘們一起,打水收拾自己。
昨晚上閆繡娘回來的時候,便爲她領了一整套新的臉盆、牙缸等用具,而在院子的南角上有一口井,衆繡娘們紛紛自己打了水收拾起自己來。
秦羽瑤作爲新人,很自覺地排在最後面,趁機打量起其他繡娘來。昨晚上吃飯的時候,燈光有些昏暗,且秦羽瑤忙着搶肉,便沒有仔細瞧。此刻看去,只見這些繡娘們多半是二三十歲的年輕婦人,只除了閆繡娘。
秦羽瑤最後把目光放在閆繡娘身上,只見這位閆繡娘不苟言笑,五官十分普通,然而皮膚卻有些發暗並鬆弛,雖然看起來只有三十多歲,但是秦羽瑤瞧着她的眼睛,分明已經有了四十歲。
洗漱完畢之後,繡娘們便收拾了自己的用具,然後說笑着走回昨晚吃飯的那間屋子裡,圍着小圓桌坐下來。今日,小圓桌周圍已經擺了九隻凳子。想來是昨晚上秦羽瑤回屋後,有人給她準備的。
秦羽瑤直覺是閆繡娘,便擡頭朝閆繡娘看了過去,恰巧閆繡娘也朝她看了過來,淡淡地道:“秦繡娘坐過來吧。”說着,指了指身邊的一個凳子。
秦羽瑤瞧了瞧閆繡孃的另一邊,分明坐着胡繡娘,生得倒是白淨秀致,很有些小家碧玉的模樣。
胡繡娘卻是繡娘裡頭除了秦羽瑤之外,年紀最小的一個,約莫也只有二十三四的模樣。她此刻坐在閆繡孃的旁邊,倒是笑得和氣,朝秦羽瑤招手道:“秦繡娘快坐過來吧,馬上就開飯了。”
秦羽瑤笑着點了點頭,應聲走了過去。剛坐下不久,外頭便傳來一陣腳步聲,三四個宮女從院子裡走了進來,手裡紛紛提着食盒。秦羽瑤瞧着其他人的模樣,分明是習以爲常了的,便沒有吭聲,只是坐在凳子上等着。
早飯還算豐盛,有包子、花捲,有白米粥、小米粥,還有幾碟各色小鹹菜。秦羽瑤瞧着,包子、花捲都做得精細,而白米粥、小米粥也都稠乎乎的,並不是稀稀拉拉敷衍人的那種。而各色小鹹菜也十分精緻,雖然不是多麼罕見,然而對於尋常百姓來說,卻是很不錯了。
宇文婉兒對於這些繡娘,倒是當真用心。
吃過飯後,繡娘們紛紛從桌上起開,來到院子裡溜達散步。所幸院子夠大,她們溜達起來並不擠。秦羽瑤自然跟着她們一道,聽着她們聊着閒話。什麼公主最近吩咐的東西,有多麼難做。什麼公主的喜好變化多麼快,等按照她的命令做好了,公主又不喜歡了。
也有人看秦羽瑤一直抿脣淺笑並不吭聲,便挑了她問道:“昨晚上聽閆姐姐說,秦繡娘便是給公主做高跟鞋的人?可是如此?”
秦羽瑤此刻正看向屋裡,只見方纔送來早飯的幾個宮女,提着食盒回來把滿桌子的碗筷收拾了,然後低頭悄聲離去。心中想道,這羣繡娘住在這裡,似乎只用做繡活,連做飯洗碗都不必,想來洗衣服也有專人給做的。
如此一來,除卻住處稍擠,自由不多之外,別的卻是極好的——便是在家裡,以當下女子的社會地位,還要伺候公婆、丈夫、兒子,並管理着一大家子的吃食、雜物等,甚不快活。
這樣一想,這些繡娘們不願被擠走,倒是可以理解了。宮女們提着食盒,很快消失在院門外面,然後順手關上了院門。秦羽瑤便收回視線,看向與她說話的繡娘,答道:“是我。”
方纔挑了秦羽瑤問話的婦人便笑道:“呀,原來當真是原主兒到了。秦繡娘卻是厲害,設計得出這樣精妙的鞋子,叫公主一直惦記着。”
這位繡娘說話還算好聽,秦羽瑤便沒有計較什麼,只是笑着點了點頭。誰知,下一刻那孫繡娘開口了:“宋妹妹也是跟閆姐姐一樣的善心人,別人說什麼便信了。你們且瞧瞧這秦妹妹纔多大年紀,怎麼設計得出這樣舒適貼腳的鞋子?”
話音落下,其他繡娘們溜達的腳步都不由得頓了頓,而後又恢復原樣,卻是沒有一個人應聲。
那孫繡娘便又朝秦羽瑤看過來,道:“秦妹妹不知,當日公主極喜歡那高跟鞋,便叫工匠們依樣做來。誰知,那工匠們做了許多樣式,均穿着不舒服,惹得公主大發雷霆。”
說罷,又笑道:“秦妹妹,那高跟鞋當真是你做的?莫不是你師傅做的吧?你才這樣年輕,怎麼就做得這樣好的活計?”一雙細長的眼睛朝秦羽瑤看過來,緊盯着她,彷彿要揭穿她披在身上的皮似的。
莫說這東西就是秦羽瑤做出來的,便不是,秦羽瑤又憑什麼理她?便瞧也不瞧孫繡娘一眼,只覺得竟彷彿天下姓孫的竟出壞東西,秀水村的孫氏不是好玩意,這孫繡娘也不是好東西。腳下慢慢走着,卻看向閆繡娘問道:“繡娘們一日日就待在這裡嗎?不必向公主行禮嗎?”
“公主每日甚忙,很少見我們。”閆繡娘答道,然後看向秦羽瑤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長:“且,我們安分些最好。”宇文婉兒那等脾氣,旁人躲還躲不及,誰會湊上去找不自在?
秦羽瑤懂了,便笑着點了點頭:“很是如此。心思不安分的,說不準哪日就得罪了貴人。”
只見兩人聊了起來,且秦羽瑤話裡話外彷彿有些指桑罵槐,孫繡娘不樂意了,走過來道:“秦妹妹,我叫你一聲妹妹,便是把你當做自己人。你卻不答我的話,理也不理我,又是什麼意思?你瞧不起我嗎?”
秦羽瑤卻是當真瞧不起她,便淡淡地道:“我姓秦,你姓孫,怎麼也輪不到姐妹稱呼。孫繡娘或者喚我秦繡娘,或者喚我秦氏,都是可以的。”
“你——”孫繡娘指着她,因爲被落了面子,神情很是難看:“你休要不識好歹!”這個院子裡,除了閆繡娘之外,其他人誰不對她恭恭敬敬的?偏偏秦羽瑤一個新來的,還不定什麼時候就被攆走了,居然不討好她,簡直豈有此理!
“我識的字卻是不多,若是孫繡娘知道‘好歹’這兩個字怎麼寫,還請孫繡娘不吝賜教。”秦羽瑤淡淡說道。
院子裡一時間寂靜得彷彿針尖掉在地上都能聽見,其他繡娘們都停下腳步,一雙雙眼睛紛紛朝這邊看過來。
孫繡娘咬着牙,臉色極爲難看,指着秦羽瑤半晌,忽然冷笑一聲道:“你少裝傻,以爲我們瞧不出來,你是在逃避話題嗎?方纔我問你,那高跟鞋可是你自己設計的,你怎不答?”
“我爲何要答?”秦羽瑤沉下臉,擡起手按下孫繡娘指着她的手指,“你算什麼東西?”
話音落下,院子裡頓時響起一聲“嘶”的倒抽涼氣的聲音。一個一個,紛紛瞪圓眼睛看了過來。心中無不在道,好個大膽張狂的秦繡娘!
秦羽瑤卻是沒如此覺得,她是什麼身份?不說前世,便說這一世,跟宇文軒平起平坐,跟柳閒雲、公孫若塵這樣的富豪公子談事情都不曾軟過。孫繡娘算什麼東西,竟質問到她臉上來了?本來這樣沒勁透了的人,秦羽瑤是懶得理會的,偏偏她姓孫,卻叫秦羽瑤記起一些不痛快的事情,有些遷怒了。
“你竟敢罵我?”孫繡娘在宇文婉兒的宮裡待了一年多了,可謂比較久的老人了,身邊來來回回換了也不知道多少人,卻是隻有閆繡娘比她早,其他的都比她資歷淺。
只聽到秦羽瑤如此挑釁,頓時氣得拔高聲音:“今日就叫我教訓教訓你,什麼叫尊重前輩!”說着,擡起手掌,便朝秦羽瑤的臉上打下去。
秦羽瑤冷哼一聲,卻是後退一步,頓時間,孫繡娘打了個空。偏偏孫繡娘使的力氣大,這一回沒穩住,竟然一下子跌到在地上,摔了個狼狽。她丟盡了臉面,此刻滿眼通紅,什麼也不顧了,非要把臉面找回來不可:“秦氏,我同你沒完!”
秦羽瑤碰她一下都嫌,怎麼肯叫她抓住,卻是大步走到院子門口,一把推開院子門,邁步朝外面走了出去。頓時間,只聽身後響起數聲:“不要!”
其中,閆繡孃的聲音最爲嚴厲:“秦氏,你去哪裡?”
秦羽瑤不及回答,閆繡娘已經走了過來,從後面一把拉住秦羽瑤的手臂,厲聲說道:“你要去哪裡?”
“我要去見公主。”秦羽瑤道,對於繡娘們如此激烈的勸阻,倒是極爲詫異。
偏偏孫繡娘站在原處,一邊拍打着身上的泥土,一邊冷笑道:“叫她只管去,死了是沒人給她收屍的。”
“孫姐姐,你何必如此?”此時,細聲細語的胡繡娘開口說道,也朝秦羽瑤看過來:“秦繡娘,你且回來,你不知道公主的脾性,萬莫害了自己又連累大家。”
秦羽瑤偏頭看向閆繡娘:“這個院子裡的人,都不能出去嗎?”
閆繡娘一隻手抓着秦羽瑤,另一隻手關上院門,神情十分嚴肅:“沒有公主殿下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離開。”
秦羽瑤聽罷,不由得怔了一下,再看院子裡的其他人,只見人人的臉上都透着一股子緊張與懼意。再看並排建立的三間屋子,想起宇文婉兒說的競爭機制,不由得心底升起一絲寒意。
宇文婉兒何曾是把她們當繡娘了?好吃好喝地餵養着,不準出門一步,誰幹得好就留下來,幹不好就走人。隱藏在層層表象下的真相,便是——宇文婉兒,是把這些人當做奴隸、畜生圈養起來了!
偏偏其他人都不曾察覺,尤其孫繡娘,竟以此爲傲,甚至欺壓新人。這個認知讓秦羽瑤背後發寒,忽然想到閆繡娘偶爾露出的不尋常,立時偏頭朝閆繡娘看去。恰巧,捕捉到閆繡娘眼中的一絲譏諷與厭憎。
閆繡娘不意如此,眼中閃過一絲慌亂,連忙扭過頭,抓着秦羽瑤的手臂往院子裡走去:“公主不叫你,你便待在這裡罷。”
只見秦羽瑤被閆繡娘捉了回來,其他繡娘們紛紛鬆了口氣。孫繡娘撣淨身上的灰土,也不找秦羽瑤的麻煩了,只是冷冷地道:“如此愚蠢,用不着我收拾你,早晚——”
“閉嘴!”不等她說完,便聽閆繡娘喝道。
孫繡娘便住了口,斜眼瞥了秦羽瑤一眼,冷哼一聲往屋裡去了。其他人也都跟着後頭,往各自屋裡去了。閆繡娘鬆開秦羽瑤的手,道:“你好自爲之。”
倒把秦羽瑤一個人丟在院子裡,直是有些呆了——她到底來了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其他繡娘們都有事情做,單單秦羽瑤沒有,這便是秦羽瑤方纔想出去找宇文婉兒的緣故,叫宇文婉兒給她一點活幹。早早做完,早早回家,她可是想寶兒想得緊。
可是眼下這情況,卻彷彿是要逼着她回屋睡大覺?若換了旁人,指不定多高興,好吃好喝還不用做活,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是什麼?可是秦羽瑤的眼界不止於此,她不要餡餅,她要大魚大肉、大金大銀。
餡餅有可能從天上掉下來,大金大銀卻不可能。時間是最寶貴的,秦羽瑤決不能就這樣浪費掉了。正思索中,忽然小院的門外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緊接着院門被推開了,走進來宮女青兒:“秦繡娘?公主叫你,跟我走吧。”
此時,屋裡頭做活計的繡娘們,正說着秦羽瑤的閒話。剛有人取笑道:“她以爲自己是誰,想見公主便能見了?”
只聽到宮女青兒的話傳來,登時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頭。等秦羽瑤跟着宮女青兒出了院子,才又笑道:“這是公主想見她了,可希望她自己機靈點罷。”
然而話中的幸災樂禍,卻是掩也掩不住。
且說秦羽瑤跟着宮女青兒出了院子,往宇文婉兒所居住的英華殿走去,一路上青兒低着頭,邁着小碎步走着。青兒的年紀約莫在十五六歲左右,生得比秦羽瑤矮些,故而秦羽瑤一低頭,便瞧見她脖子裡露出來的一段紅色疤痕。彷彿是鞭傷,還新鮮着。
秦羽瑤微微眯了眯眼睛,壓低聲音問道:“青兒姑娘,不知公主喚我,可爲何事?”
青兒說道:“秦繡娘到了便知。”聲音又細又小,不仔細幾乎聽不見。
如此膽小的宮女,也只有宇文婉兒的宮裡才找的見了。
從前在青陽鎮的時候,秦羽瑤雖然知道宇文婉兒不好對付,可是也沒什麼感覺。可是如今到了這裡,周圍人人都懼怕宇文婉兒,只覺得周遭都瀰漫了一種氛圍,充斥着暴躁又易怒的氣息,叫人心裡難以安定下來。
虧得秦羽瑤前世的經歷,雖然心裡有些打鼓,卻也沒有怕得跟其他人似的。
只因爲,雖然這裡是皇宮,是封建階級特權的所在之處,宇文婉兒有絕對的權威發落她。雖然秦羽瑤心裡裝着寶兒,有着濃濃的牽掛。但是驕傲和尊嚴如兩座穩重的山嶽鎮在秦羽瑤的心中,使她不論何時都不曾懼怕。
不多時,秦羽瑤隨在青兒的身後來到宇文婉兒的英華殿,只見宇文婉兒坐在榻上,手裡把玩着一柄長鞭,微微垂着眼睛,一張明豔的面孔本該明媚無比,卻偏偏散發着濃濃的陰鬱。
宇文婉兒的腳邊,宮女紅兒跪在地上,低着頭小心翼翼地給宇文婉兒捶着腿。整個殿裡,充斥着一股壓抑的氛圍。
“稟殿下,秦繡娘帶到了。”宮女青兒在殿中站定腳步,低頭答道。
宇文婉兒這才擡起眼睛來,秦羽瑤連忙福身道:“公主萬福。”
“嗤,你倒是聰明。”宇文婉兒開口說道,臉上的陰沉倒是散去一些,誰知下一句話卻道:“跪下!”
秦羽瑤張口剛想像昨天那樣岔過去,誰知宇文婉兒根本不吃這一套:“昨日被你逃過去了,你今日還想躲過?從沒有人見本公主的時候,不跪着行禮的。”
“從沒有人如此過嗎?”只見宇文婉兒不饒,秦羽瑤索性擡起頭,直直地望過去。
宇文婉兒似是沒想到,秦羽瑤居然如此大膽,直是冷哼一聲:“有過,不過都死了。”說完,彷彿才覺着秦羽瑤這個樣子有些值得玩味,她換了個姿勢坐着,然後說道:“不肯跪我的人,都是家中有些官名的,不服我罷了。你卻是奇怪,不過一介平民,是什麼給了你膽子,竟敢如此?”
我是你皇叔的未來老婆,你知道嗎?秦羽瑤心道,按照規矩,宇文婉兒該喚她一聲皇嬸的。然而她既不曾給宇文軒好臉子,此刻便不好借他的名頭。何況,世人皆不知宇文軒還有個女人和孩子,秦羽瑤也不能就這樣捅出來。
想了想,說道:“我不是不跪。而是,公主沒把我逼到那個份上。”
宇文婉兒聞言,不由得愣了一下,還有人把心裡話直說出來的?這不是典型的敬酒不吃吃罰酒嗎?一時又覺着有趣,便問道:“那麼,什麼才能把你逼到那個份上?”
“我也不知。”秦羽瑤想了想,搖頭說道。
如果以生命做要挾,她多半是不肯的。而除卻生命之外,也只有以寶兒做要挾了,或許能夠打破她的驕傲和尊嚴。想到這裡,忽然笑了,擡頭對宇文婉兒說道:“公主不如叫人拖了我下去,先給我一頓板子,也許打着打着,我就軟了呢?”
“噗——”宇文婉兒剛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聞言不由得噴了出來,大大的美目裡面,此刻有些愕然。只見秦羽的眼中毫無懼色,雖然臉上帶着一絲笑意,然而竟彷彿是當真的來說的。宇文婉兒甚是不解,便問道:“你當真如此覺得?”
秦羽瑤點頭道:“我曾經跪過父母、跪過師父、跪過縣太爺,甚至跪過仇人。可是這幾年不知怎麼了,很不愛跪人。”然後,笑着說道:“希望公主能夠治好我這個病,且是在留我一命的份上,秦羽瑤在這裡謝過了。”說着,雙手抱拳,深深拜了下去。
宇文婉兒撥開紅兒,從榻上起身,往秦羽瑤身前走了過來。手裡拎着鞭子,圍繞着秦羽瑤邊走邊打量起來。
“你這人,倒是有意思。”宇文婉兒甩着鞭子說道,“我還從未見過你這樣既大膽又坦白的人。”
往日見過的,要麼是憤慨卻不敢言,寧死而不肯屈的。要麼是小心謹慎,半句話都不敢講的。要麼是阿諛奉承,半點臉皮也不要的。似秦羽瑤這般,挺直脊樑說出心裡最坦白的話,以退爲進,以進爲退,倒是從未見過。
“啪!”宇文婉兒甩了一下鞭子,抽打在大理石地面上,頓時發出響亮的一聲。
秦羽瑤已經直起腰身,雙手交疊擱在身前,微微垂着眼睛,對此半點異樣都無。
宇文婉兒是多麼尖銳的眼睛,只見秦羽瑤半個寒顫都不曾打,比她宮裡的那些宮女、太監們不知強了多少倍,心裡更是稀奇:“你不是農婦出身嗎?怎麼養成這樣的膽子?”
秦羽瑤便笑了一下,答道:“公主大概不知道,我從前不是這樣的。”
“哦?”宇文婉兒聞言,不由有些來了興致,“你講。”
秦羽瑤便道:“我從前是再懦弱也不過的了。我是棄嬰,聽說我養父母撿到我的時候,纔出生沒幾日,險些就死了……”於是,秦羽瑤將孫氏、劉大柱一家子從前是如何欺負秦氏的情景講了出來。
“後來被顧青臣休棄後,帶着兒子在村尾的老屋裡過活。因爲我長得不錯,所以常常也被男人欺負,久而久之,便養成了如今的脾氣。橫豎我若不強硬起來,別人不僅欺負我,還欺負我兒子。”秦羽瑤也不怕耽誤時間,一樁一樁全都講了出來。
宇文婉兒聽罷,倒是默不作聲了。手裡的鞭子也不舞得虎虎生風了,收起來纏回腰上,一時間眸中閃動着異樣的光芒。
從前見的人、看的話本,也有那極苦難之人,但是多半懦弱不堪,十分無用。又或者清正不阿,寧死不屈。前者在宇文婉兒看來,無異於蠹蟲。後者在宇文婉兒看來,便是愚不可及。似秦羽瑤這般,宇文婉兒覺得,她是個奇人。至少,她是個聰明人。
這世上的聰明的女子不少,但是在宇文婉兒看來,卻沒有幾個人能夠入眼。而秦羽瑤,才見過不到兩面,便讓宇文婉兒直覺,她是個極聰明之人。一時間,心中生出濃濃的佔有慾:“你可願跟着我做事?若你全心全意跟着我,我爲你收拾了顧青臣也無妨。”
秦羽瑤有些驚訝:“公主如此擡舉我,我十分無措。”
“你卻不必無措。”宇文婉兒轉身走回到榻上,坐下說道:“你是個聰明人,而聰明人想做的事情有很多,如果沒有強大的靠山,前路障礙無數。我可爲你掃障礙,你則跟着我,如何?”
聽了這話,秦羽瑤的心中直是,有些後悔莫迭。早知道她一開始就乖乖跪了,何苦招得宇文婉兒看重她?這下可好,更難脫身了。
“你不願意?”宇文婉兒是多麼敏銳的人,只見秦羽瑤沒有立時謝恩,便知道她心中另有打算。登時,原本笑開了的如桃花綻放的面孔,又變得陰沉起來。
坐在榻下,爲宇文婉兒捶腿的紅兒,察覺到宇文婉兒又陰沉下來的情緒,下意識地打了個哆嗦。
秦羽瑤道:“不知公主欲讓我做何等事情?”
“怎麼,你還看菜下碟?”宇文婉兒的語氣十分不悅。
秦羽瑤道:“能夠爲公主效力,是我的榮幸,我是十分願意的。”
“嗯?”宇文婉兒聽她的口氣,便知道她後面還有。
只聽秦羽瑤又道:“只不過——”她說到這裡,忽然挺直了背脊,揚起下巴說道:“恕我斗膽,我願爲公主做事,萬死莫辭,只不過卻不是以僕人的身份。若公主肯,則秦羽瑤此生便憂公主之憂,喜公主之喜!”
聞言,宇文婉兒不由得眯起眼睛,卻是忽然擡起腿,一腳踢開給她捶腿的紅兒:“退下!”
紅兒一聲兒也不敢吭,捂着被踢得火辣辣的肩膀快步退了下去。然後,大殿中只剩下宇文婉兒和秦羽瑤兩人。
“你方纔所說,具體何意?”宇文婉兒不再是懶洋洋地躺在榻上,而是坐了起來。身具皇室血脈,遺傳了皇帝的大部分脾氣,從小驕寵長大的宇文婉兒,正經起來的時候十分具有皇室威嚴。
秦羽瑤也不怕,正經說道:“我確實如公主所說,有許多事情要做。而我身後又沒有什麼勢力,所以跟人談生意的時候總吃虧。若是有了公主當做我的靠山,則我前方的路會順暢很多。而爲了報答公主,我會盡我全力,爲公主分憂解難。”
宇文婉兒眯着眼睛,冷冷地道:“再坦白一點。”
秦羽瑤便笑了:“好,公主叫我坦白,那我就坦白了。我想跟公主做朋友,做夥伴,卻不想做主僕。”秦羽瑤從不曾把這個小自己許多歲的小姑娘,當做真正的小女孩看待。通過宇文軒的描述,以及進宮後的體會,秦羽瑤深深地知道,宇文婉兒之聰慧,簡直難有人比。
如果真的與宇文婉兒合作,秦羽瑤決不希望是主僕。可以說,她不可能爲任何人的奴僕。哪怕天王老子都不行。
所以,如果宇文婉兒想收服她,是決計不可能的。想要她爲宇文婉兒辦事,只有一種情況,那就是宇文婉兒以待師之道、待士之道。但是,這又是不可能的。首先,宇文婉兒的年紀擺在這裡,她纔不吃那一套。其次,宇文婉兒只是公主,若真的拜師、重士,只怕皇帝要怕了。
故而,便大膽提出這一種偏向於過家家的玩鬧性質的提議,叫宇文婉兒回答。
“果然大膽!”宇文婉兒重重拍着桌子,森然說道:“你只不過是一個民婦,何敢揚言與本公主做朋友、做夥伴?”
“那麼,公主想要什麼樣的人做朋友,做夥伴?”秦羽瑤絲毫不怕,揚頭反問道。
宇文婉兒聞言,不由得愣了一下,然後冷森森地道:“本公主不需要朋友!”
“不,所有人都需要朋友。”秦羽瑤也不藏着掖着了,總歸方纔都說了那麼多,也不差這幾句:“朋友和僕人的區別就在於,倘若你受了傷,生了病,或者心裡不痛快的時候。僕人擔心你,一定是怕自己伺候不利,遭到災難;而朋友擔心你,則是純粹地擔心你,想盡辦法叫你好起來,不求任何回報。”
“難道公主這一輩子,便只想要身邊圍聚着一羣,每日戰戰兢兢地伺候着你的,所做的事情本質上都是爲了自己的,膽小卑微的僕人?”最後,秦羽瑤又膽大包天地補了一句。
此話一出,宇文婉兒的神情更加陰沉起來。
秦羽瑤就站在殿中,毫不退縮地揚着頭,定定地看着她。
“本公主身份尊貴,便是要找朋友,也不是你這等小農婦。”半晌後,宇文婉兒陰沉地開口。
秦羽瑤便笑了:“如果公主找得到,比我更聰明,更活潑,更會討你開心的人的話。”
如此大言不慚的話,使得宇文婉兒的臉色更加陰沉了。然而她一隻手扶着案几,指尖輕輕敲打着桌面,與秦羽瑤的眼神對視着,漸漸的面上的陰沉消去了。而後,竟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不錯,比你更聰明、更會逗趣兒的人確實沒有。”
京中的官家小姐,宇文婉兒宴請過許多,見到的雖也有聰明伶俐、活潑可人的,然而就是不如秦羽瑤這般令她覺得舒適。
罷了,“朋友”這個詞兒聽着新鮮,便就先如此吧。大不了玩夠了,再丟開去便是了。因而宇文婉兒站了起來,笑吟吟地道:“走,朋友,陪本公主逛一逛園子。”
秦羽瑤點頭應下:“是,我還沒有瞧過皇家的園子呢,不知道都栽了什麼花?”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英華殿,直叫守在不遠處的一干宮女和太監,紛紛驚得使勁揉眼珠子,天啊,他們是眼睛花了嗎?公主竟然,對一個認識不到一天的民婦笑了?
唯有秦羽瑤知道,她方纔有多麼驚險。
宇文婉兒這等脾氣無常之人,秦羽瑤方纔是捏着一把汗,纔將將哄住了她。什麼萬死莫辭,什麼憂公主之憂,喜公主之喜,都不過是幌子罷了。與皇室中人做朋友,宇文婉兒敢,秦羽瑤還不敢呢。要知道,出身皇族,人人都精得跟幾百年的狐狸似的,又哪裡是她鬥得過的?
不過,眼下卻不必太過害怕。總歸宇文婉兒雖然殘暴,然而正是青少年時期,好奇心比較重。秦羽瑤哄着她,也能應付一時。
何況,宇文婉兒如此聰明天資,委實讓秦羽瑤有些惜才。心中不是沒有想過,如果能夠把宇文婉兒掰正了,變成陽光向上的好青年,該是多大的助力?
仔細想來,其實也不是不可能——宇文婉兒纔多大的年紀,今年只不過十六歲吧?饒是再聰明,她的社會經驗擺在那裡。甚至在宮中被諸多貴人寵壞了,連自己的夢想、理想、喜好都未搞明白。這樣質量上乘的一張白紙,還不是秦羽瑤想畫上去什麼,便畫上去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