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清晨，黎城東門外旌旗獵獵。
數月不見下雨的大地迎來了久違的甘霖，陰雲蔽日，陣風呼嘯。
豆大的雨滴砸下，腳下的土地逐漸變成了黃湯，數千人彷彿站在水池上。
宛如黑夜般的天氣中，李家鈺騎着馬，舉着一面尚未打開的旗幟，緩緩穿越隊伍，來到最前方。
3000餘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就這麼靜靜地等着，在吵鬧的雨聲中，你甚至能夠感受到那種沉默的力量。
李家鈺看着這些從蜀地親自帶出來的兒郎，也沒有說話，只是停在隊伍最前方，背對衆人猛然打開那面大旗。
竟是一面川字旗！
血色的川字刺得人眼睛發疼，這是川軍的老傳統：【黃泉路，血旗出】
只是一個瞬間，出征的將士們便紅了眼睛。
去歲出川的時候，李將軍就是擎着這面旗帶他們來到這裡的。
如今，竟然又看到了它！
那一日，廬山講話的消息傳到了蜀地，那一日，這個“李矮子”將軍便開始動員，那一日，將軍胸中激昂，寫下詩句：
【男兒仗劍出四川，不滅倭寇誓不還，埋骨何須桑梓地，人間到處是青山。】
如今，他們又看到了那一日的將軍。
李家鈺就這麼擎着旗，回眸又看了一眼身後的士兵，他將要帶着他們即將踏上那最殘酷的戰場，口中低聲呢喃：“莫要怪我！”
說完，他一夾馬腹，衝在了最前面，身後的戰士緊緊跟隨，唯恐落下。
川軍再出徵！
沈復興的電報李家鈺早已看到，可那對他來說無異於羞辱。
當晚，李家鈺就問李宗昉等人：“打了敗仗，又在人家地盤吃了人家兩個月糧食，接受了正規軍的補給，臨了，還要人家來幫你解圍？”
“我川軍什麼時候受過這窩囊氣？”
短短兩句話，便將衆人等待廖肯的想法全部打回了肚子裡。
“明天一早，我親自率1團2團出擊，你給我把黎城看好，這李青廷丟的人，我去給他撿回來！”
李家鈺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
下午時分，等廖肯率軍趕到黎城的時候，守城的178師李宗昉便告訴他，軍長李家鈺親自率178兩個團，前去解東陽關之圍。
廖肯急得想要立馬率兵上去增援，卻看到這滂沱大雨中似有聲音傳來。
忽的，一名騎兵闖出雨幕，來到他們面前。
“大捷！大捷！”
“李軍長親率大軍從後突入日軍陣地，經過三小時激戰，李軍長手刃日寇大隊長，東陽關之圍已解！”
廖肯震驚的一句話說不出來，他似乎可以想象那個畫面。
睜不開眼的滂沱大雨中，漫山遍野的川軍將士跟着他們的軍長李家鈺，端着刺刀直接與日寇絞殺在一起。
雨水，血水混在泥濘的黃湯中，人聲、雨聲交織在這天幕下。
那面李宗昉說的血色川字大旗永遠衝在最前面，旗在人在，旗毀人亡。
廖肯吐出一口濁氣，緩緩擡頭，讓大雨迎面而下：“老天爺，你總算是開眼了。”
與此同時
靈石縣的廈門古堡內，大雨順着山坡混着泥水流入古堡。
蜿蜒崎嶇的小道上，排水溝流下的卻不是雨水，而是淡淡的血水。
順着古堡最南邊的小孔，如同血色瀑布般匯入汾河，澆灌母親河。
周化慶死死靠着古堡西側的破舊院牆，身後凹凸不平的石頭硌得他背上生疼，半截幫他遮住大雨，卻無法撫平他眉間的山川。
“還剩下多少人？”周化慶接過警衛遞來的雜糧餅，混着雨水一口咬下。
“2連長與3連長已經犧牲，他們兩個連頂在前面時間最久，部隊已經併入1連與4連，加上警衛連，已經不足500人！”
警衛蹲在周化慶身邊，一邊說着，眼睛一邊警惕地看向四周。
周化慶點了點頭，將手伸出屋檐接了點雨水喂進嘴裡，又咬了一口雜糧餅：“要不是這場雨，怕是撐不過今天！傷員怎麼樣？有沒有送出去？”
警衛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周化慶心中瞭然，現在這種情況，能堅持5天就很不錯了。
他怎麼也沒想到，小鬼子竟然能把大炮運上後山，居高臨下炮轟廈門古堡。
周化慶當然想不到，那一日，小鬼子被漢奸主動領着上山，甚至有漢奸提議直接用毒氣彈，要不是今天下雨，怕是3營要全部死在這裡！
這一切，都是因爲佔領靈石縣的3團士兵將城內的漢奸拖去了菜市口當中宣判槍決。
而帶小鬼子上山的，正是其中一名漢奸的孫子。
日寇沒有陷入人民戰爭的汪洋，卻在山西這片大地上遭遇了漢奸的背刺。
周化慶幾口將雜糧餅塞進肚子，旋即起身準備繼續投入作戰。
忽然，他看到警衛嚥了咽口水：“小子，你沒吃？”
警衛慌忙擺手：“吃吃了！”
咕嚕~~
但偏偏這個時候，他的肚子不爭氣的叫了起來。
周化慶嘆了口氣：“說實話，部隊還有多少吃的？”
他這話，不是對警衛說的，而是對着一旁的副營長朱勝。
後者低着頭：“那天，日寇的炮兵命中.火太大了，根本來不及搶救多少小麥出來”警衛也連忙解釋：“營長，其實我也不是很餓，大家一天，還是有2個雜糧餅的。”
周化慶聽到警衛說一天有兩個雜糧餅，又想到自己一天能吃到4個，便心中堵得慌，他可變不出糧食：“今天我已經吃了3個，就不吃了，明天開始，我跟你們一樣，你們吃幾個，我就吃幾個！”
說着，他扭頭盯着朱勝：“你知道稅警團的傳統，也知道白大爺，我不希望這種事情再發生了！”
“是！”朱勝緊抿嘴脣，站定敬禮。
周化慶點頭，抄起地上的三八式刺槍就衝入雨中：“跟我上！”
戰鬥！
一刻不停歇的戰鬥，日寇的大炮在大雨中效果有限，但他們的矮小的身體卻變成了優勢。
這場雨彷彿是老天爺的報復，數月不曾落下的大雨全部集中到了這一日。
古堡外的汾河水都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上漲，士兵們的能見度不超過5米。
時不時就有小鬼子在雨幕中躬着身子突然衝出來，仗着三八式步槍長度，猛地給你來這麼一下。
上午的時候，古堡東側的一處的陣地就是因爲這樣丟的。
30幾名士兵戰鬥到了最後一刻，無人生還。
而周化慶此時的目標就是前方的一處巷口，此處巷口地勢險峻，高低落竟有4米之多，有一座連接古堡東西區域的石橋，石橋下面就是南北的主幹道。
一連幾日，雙方在這錯位的十字路口爆發過不下幾十次戰鬥。
最激烈的一次，到了晚上屍體層層疊疊竟然差點將路堵住。
“殺——！”
“撒子給（殺）！”
這是雙方指揮官的聲音，很明顯，又一次戰鬥爆發。
在這裡的都是老兵了，可沒有臨陣亂喊的習慣，都是屏住氣息，眼睛彷彿要穿過雨幕看清楚對方的動作。
一口氣存於胸口，格擋，突刺。
一套動作結束纔會換氣！
菜鳥們往往爲了發泄心中的恐懼，便只有大喊“啊”“殺”然後一個突刺，或是殺死對方，或是被對方殺死。
白大爺說過，這一口氣卸掉，手上的動作便只有一擊之力。
真正的武者一口氣能完成數招，若是未能擊殺對方，便要主動後撤，待換一口氣再撲上去戰鬥。
若不是白大爺與徐彬的教授，普通教官哪裡會有這些細節教你？
不遠處的石橋上又是一次血肉的碰撞，士兵佯裝一步上前，瞬間就引來小鬼子的低刺，快速後撤一步避開後，士兵猛地一個突刺，身形矯健的根本不像是在雨中戰鬥。
噗——！
感受着刺刀肋骨上摩擦的顫動，士兵知道自己一擊得手，竟然硬撐着不換氣，一鼓作氣的將自己的身體猛地向前丟了出去。
整個人撞在小鬼子的懷裡，不給對方任何反應機會，一記挑肘猛地砸在小鬼子的下顎，對方直接倒飛出去，他竟順勢拔出刺刀，直接躍過了石橋。
身前不足3米的狹小通道中一左一右出現了兩名目露兇光的小鬼子，士兵毫不畏懼，面對兩道寒芒，身影一轉，以槍托代肘，猛地砸在右側鬼子臉上，又順勢將自己後背猛地撞上去。
小鬼子先捱了一肘，身體再次被大漢撞上身後的石牆，竟直接暈了過去。
士兵右腳向後一蹬，胸中的氣再也憋不住，一瀉千里，但手中的刺槍已經深深扎入小鬼子的胸膛。
“快！佔領石橋！”
這時候，周化慶纔看清那名士兵的身影，竟然是1連連長趙泰！
而這，就是周化慶的三營能夠在古堡堅持5天的原因。
【防守大師】【巷戰專家】【山地步兵】【白大爺】
而最後的【白大爺】，就是他們比一般的部隊在巷戰中更強的原因！
周化慶大手一揮：“衝過去，救4連的兄弟！”
沒錯，日寇自上而下衝來，人數實在太多，硬是將兩邊的守軍分割開來。
而隨着大雨中，趙泰一個人飛奪石橋，3營又變成了一個整體。
一日戰罷，周化慶與1連長趙泰，副營長朱勝坐在一起。
他們還是去得晚了一些，4連長王猛已經殉國，他們在那處隘口看到了身上有十幾處傷口的王猛，而身邊至少躺着7具小鬼子的屍體。
周化慶的3營，已經不足300人了，儘管倒在古堡的小鬼子不下千人，但這石堡.怕是要擋不住了。
“電臺已經砸了，我已經給白大爺發了最後的電報，外面的雨已經停了，明天明天就是我們最後決戰的日子了！”
周化慶顫抖着從胸口掏出一個油布包，小心翼翼地打開，竟是一包略顯皺巴的“三五”。
他有些不太捨得地遞給每人一支，剛好自己留下兩支：“這次別怪我小氣，誰叫你們平時老去我辦公室偷煙？”
衆人嘿嘿一笑，全然沒有生命來到最後一日的恐懼。
嗤~~
衆人就着一根火柴快速點燃香菸，靠在能硌死人的石牆上，臉上竟然有着前所未有的舒爽。
副營長朱勝咧開嘴：“營長，要不別等明天了，今晚上一人就半個雜糧餅，明天斷糧了，更餓，今晚直接反擊得了！”
趙泰猛吸一口，點頭同意：“是啊，營長，這半個餅，誰能吃飽？賊老天也不知道早點下雨，否則倉庫也不會起火！”
聽着兩人的抱怨，周化慶的眼神有些迷茫，更多的卻是心疼。
上次東陽關，白大爺及時趕到，挽救了危局。
這次，白大爺還能來嗎？
怕是不能，總不好爲了他們，壞了整個靈石縣的防守計劃。
想到這裡，周化慶看向朱勝：“是不是還有一些存貨？”
朱勝聞言一愣：“有，有一些，就幾十個餅子吧？打算明天早上一人分一口，頂個半天一天的。”
幾十個？
周化慶略一思忖：“都煮了，每人分一碗，咱們晚上攪他個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