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的月牙兒再亮
它已盡了它的能事
我要你對我發一個
像滿月一樣的誓言
——羅桑仁欽·倉央嘉措
送水的那森才走,又有人來敲門,達娃卓瑪心緒怠懶地蒙上面紗準備開門接客。她從門縫向外瞅了兩眼,隨口問道:“是誰?”
倉央嘉措在門外答道:“我是路過這裡的,請問,這附近有個叫瑪吉阿米的姑娘嗎?”
達娃卓瑪聽到這個聲音立時提起一口氣,再次趴到門縫去看,他渾身上下都穿着平民的粗布衣服,頭上戴着個樸素的氈帽,不仔細看還真認不出是他。可是,他怎麼會到這裡來呢!?
倉央嘉措半晌聽不見迴音,就又敲了幾下門,補充道:“她是瓊結地方的人,長得端莊秀麗,頭髮又多又密,對了,她手特別巧,是個刺繡能手……”
達娃卓瑪突然打斷了他的話:“這兒沒有你要找的人,快走吧!”
門外一陣長久地靜默。
當達娃卓瑪再次趴到門縫去看,卻發現倉央嘉措正從門縫裡盯着她的眼睛,她嚇得立刻別過臉,聽見倉央嘉措的聲音變得有點激動:“瑪吉阿米,是你,對不對?”
達娃卓瑪痛苦地背過身去,說:“你認錯人了,我是寡婦達娃卓瑪,這條街上沒有人不知道!”如今的她已經完全屈服在沉重的命運輪/盤之下,甘做一個人儘可夫的女人,根本不配和高貴的活佛扯上關係。
倉央嘉措想,如果真的是瑪吉阿米,她爲什麼要污衊自己是個寡婦?他看看左右,街坊鄰居們把頭探出來看熱鬧,可他根本不在意,就算現在身邊圍着一羣老虎,他也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他說:“既然你不是,那你爲何不敢出來說話?”
達娃卓瑪在裡面回話道:“我做的是生意,價錢是兩大塊酥油,你兩手空空而來,我與你有什麼可說的!”
“呵呵!”倉央嘉措笑着說:“我雖沒拿着酥油,可我帶了銀子呀。”他抓了抓系在衣懷裡的錢袋,滿滿一袋銀元寶磕出悶頓的響聲。
這時終於聽見了門閂晃動的聲音,倉央嘉措心口直跳,兩個瞳孔一瞬不瞬地盯着緩緩開啓的門縫,等待的時間彷彿特別漫長。達娃卓瑪只打開了半扇門,沉默地站在門邊,側着身,低着頭,給他讓開半扇門的縫隙。黑洞洞的屋子裡比狹長的衚衕還要陰霾,倉央嘉措深一腳淺一腳地邁進去。
進屋後,她總是躲躲閃閃遮遮掩掩的,他心裡實在無法確定,疑惑地問:“你爲何戴着面紗?”
“別問那麼多了。”達娃卓瑪背過身去,熟練地脫衣服。
倉央嘉措連忙說:“你先別急着脫衣服,我想先看看你的臉,可以嗎?”
達娃卓瑪把已經脫下來的棉襖往火炕上一扔,不耐煩地說:“你到底想怎麼?”
倉央嘉措怕她惱了,立刻從衣懷裡掏出幾塊銀子,放在炕桌上:“這夠嗎?”
她連看都不看就把銀子收走,然後閉上眼睛,將那黑麪紗掀開了……
那日倉央嘉措倉惶逃走的背影讓達娃卓瑪每想起一次就心碎一次,可她寧願這樣和他結束,至少,她知道了曾經的瑪吉阿米在他心目中是那麼純潔美麗。
天氣越來越冷,外面滴水成冰,距停戰協議簽訂僅僅個月時間,前方軍情猶如天氣一樣陡頓急轉。拉桑大汗與次仁扎西王妃一個從東南一個從正北,兩面夾擊,將拉薩城的防守要隘全部埋伏了兵馬,藉着一丁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就撕毀了停戰協議再次挑起戰火。藏軍在一系列保衛拉薩要隘的戰役中節節敗退。
休提藏王桑傑嘉措麾下的那些槍騎兵何等不堪一擊,卻說昔日潛伏在拉薩城中的蒙古探子一夜之間激增到了數千人,這些人明目張膽欺壓藏民已經到了令人髮指的程度,不少飯莊、酒家、醫館、店鋪爲了躲避勒索、免於損失,乾脆關門大吉,拉薩大街上自古以來從未有過而今這般蕭條的景況。
天還沒亮,駝背丹巴就被一陣雨點般的敲門聲驚醒了,藉着微弱的油燈亮度,他看見達娃卓瑪已經穿好了衣服準備下地去開門。駝背丹巴問:“這麼早,會是誰?”
達娃卓瑪道:“不知道,我去看看。”
駝背丹巴忽地一下坐起來,將冰涼的大棉襖和大棉褲利落穿上:“我去。”
達娃卓瑪看看他,心裡盤算着,會是倉央嘉措嗎,不可能,聽這魯莽的敲門聲就知道不會是他,是那森吧,可現在天還沒亮,他是知道規矩的。會是誰呢?她心裡有點害怕,動作就比駝背丹巴稍微慢了點。
門閂幾乎快被砸碎,駝背丹巴貼在門縫看看,天太黑,什麼都看不見,他問了一聲:“是誰?”
只聽外面有人說:“開門,快開門!不然我可就硬闖了!”
達娃卓瑪聽出是那森的聲音,立刻問了一句:“你有什麼事?”
那森的口氣似乎比往昔硬氣了十倍:“我有事還用跟你商量嗎!你只管開門便是!”
駝背丹巴咳嗽一聲:“你怎麼說話呢,別忘了我還在這呢。”
那森一聽,火冒三丈地說:“你算什麼東西!我只知道這是達娃卓瑪的家,她是個寡婦!”
達娃卓瑪不曉得那森今天是怎麼了,平時他是最怕她留不住客的,他頻頻和這些人搭訕討好,到處想方設法給她拉皮條。
駝背丹巴憋着火噌地一下把門閂抽開,差一點讓那森載個跟頭。駝背丹巴趁機騎上他的脖子,揪住他的頭髮就掄起了拳頭:“小兔崽子,你也不看看老子是幹什麼的!就敢來攪擾老子的好覺兒!我他媽揍死你得了!”
那森抱着腦袋大叫,與此同時,達娃卓瑪卻盯着外面的兩個人高馬大的蒙古人,一聲也不敢吭。只聽砰——地一聲,駝背丹巴突然不動了,舉在半空的拳頭直接垂下去,後腦勺爆裂,霎時倒在了血泊裡。達娃卓瑪渾身一抖,畏縮到炕上,摸了摸炕蓆下面的槍。
那森站起來,抹掉嘴角的血,把駝背丹巴的屍體拖到門外,對達娃卓瑪說:“今後你不用再給這些下三爛當姘頭了,我知道你看不上這號人,啐!”他回頭啐了一口那具屍體,然後恭恭敬敬地把兩個蒙古漢子迎進門:“你只要全心全意地伺候這二位,我從此不跟你要情報了。”
達娃卓瑪難以置信地問:“你背叛了藏王!?”
那森道:“現在是蒙古人的天下,休要再提什麼藏王,俗話說,識時務者爲俊傑,你我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來來來,快下地,見過兩位老爺,這位是朝日格老爺,這位呼其圖老爺。”
達娃卓瑪硬着頭皮給他們見了個禮。
那森笑着說:“你學的那些蒙語這不都用上啦?只要你把你所知道的甜言蜜語都說給他們聽,你的身價就不再是兩塊酥油了,天還沒亮,還不快伺候兩位老爺上炕!”
達娃卓瑪看了看他,暗自咬緊牙根。本以爲一個女人想當公主當不上,想當表子還不簡單嗎,卻沒想到當表子也有當表子的難度。達娃卓瑪還是不懂自己的問題究竟出在哪兒,此刻她在想,難道自己真的是百無一用?或者說,乾脆就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
黎明時分的“砰、砰、砰”三聲槍響,讓所有的追問都劃上句點。
殺了一個挑水的那森事小,殺了兩個蒙古探子事大。現在藏王的很多親信都反水了,本來團結一心的藏民也在強大的蒙古鐵蹄之下瓦解。達娃卓瑪殺人案本來應該由地方政府負責審理督辦,可是政府畏懼蒙古人的淫威,不明不白地就把犯人交在蒙古探子頭鐵木日的手上,任其報私仇泄私憤。
達娃卓瑪本來已對這個冰冷的人世再無留戀,決心受死,卻沒想到連死都不能死個痛快。她被蒙古人鎖在一個小黑屋裡,多日不見光,身上的衣物被剝盡,這個蒙古探子頭據說是鐵木真的世孫,但是沒有人見過其真實面目,每次他都在黑暗中擺佈她,從不說話。
開始,達娃卓瑪還在心裡查着日子,一天、兩天……十天、二十天……久而久之,人在完全黑暗的環境中終是分不清日月星辰的飛轉,她已記不得自己被關了多久。
然而外面的世界是她所根本想象不到的。本來這是個再平常不過的殺人案,卻因*讓人切齒而鬧得天怒人忿,傳得沸沸揚揚。關鍵的原因其實是,前方戰報傳來消息,藏王居然反敗爲勝,乘勝追擊,一直把拉桑汗的重騎兵追到了彭波地界,因此藏民的勢氣大漲,蒙古人的勢力在拉薩城中反而越來越收縮了。
當倉央嘉措在日光殿中看到了“達娃卓瑪槍殺兩名蒙古密探及藏民那森一案”的集體訴狀時已經是兩個月以後了。兩個月來,他一直都在苦苦地尋找瑪吉阿米,可是一次又一次杳無音訊的打擊令他幾乎放棄了希望。
倉央嘉措翻開聯名訴狀耐心地看了一遍,拉薩政府的軟弱令他感到羞愧難當,由於此案牽涉到了蒙古人的探子頭領,如何權衡處理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事情。倉央嘉措並沒有立刻判定孰是孰非,既然犯人還活着,不如督促政府官員出面審一審,是殺是剮,總要給個公斷。
倉央嘉措修書給吉雪第巴,讓他暫代藏王監督查辦此事,並把自己的意思也寫在上面。
此信剛發出去不到半個時辰,倉央嘉措又匆匆派人追回,因爲他忽然想起了“達娃卓瑪”這個名字,這不是那日在雪城邊上曾經見到過的女人嗎?
一個女人能連連打死三個男人,說明她的槍法一定是出奇地好,怪不得她的手指上都磨出了硬繭……那日,當達娃卓瑪掀起黑色面紗時,倉央嘉措屏住呼吸觀察着她的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那雙似曾相識的手上——爲什麼只有右手生了繭子呢?
一瞬間彷彿回到了很久以前,在某個靜謐的夜晚,昏黃的油燈下面,他躺在枕上一直盯着瑪吉阿米的手看,眼睛一眨一眨,當時他就在想同樣的問題。
不言而喻的謎底在他的心裡熱涌翻滾——瑪吉阿米,真是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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