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有一個想要用畢生之力去保護的人卻陰差陽錯傷害了這個人時,你寧願死在他的手中。當你發現這些陰差陽錯都是因爲你的一己私慾時,你寧願爲他死上一萬次。當你不得不親手推他到無底深淵時,你將永世無法得到自己的赦免。
所有這些痛苦,都來自於一種叫做“情執”的東西。
有情衆生,神仙有份。當年太子爺在堂庭湖畔出定之時,註定了後來的命運,錯就錯在那一眼,那一眼並沒有什麼錯,透過那一眼,產生了不該有的“情執”,長久以來,這個情執深埋於岑鳳的內心,它是一顆躍躍欲試的種子,拼命尋覓着破土萌芽的外部條件,即便沒有條件也恨不得創作出條件,恰恰就在這個時候,雉妖死了,一場悲劇悄然降臨,而在情執頗深的岑鳳看來,這是一場天作之合,機會降臨在他的命盤之上,當此時機,哪個情執深種的人不癡心妄想?
多年修習禪定的太子爺,被出定後的第一眼所見迷惑住了真心本性,這聽起來好像有點可笑,然而這不是一個虛構的故事。三千年前,佛陀的弟子阿難尊者路過一口水井,口渴之際便向汲水的女郎摩登伽女討要一碗清水,阿難尊者是佛陀的弟弟又是佛陀的得意門生,禪定修爲深不可測,然而他生得形似蓮華、美輪美奐,哪個年輕女子不愛慕他,摩登伽女不顧女奴身份瘋狂地愛戀上了阿難尊者,對其糾纏不止,這件事令阿難尊者不堪憂慮,最後還是佛陀出面解決了此事。可見,就算是身爲高僧大德,只要沒有修成佛道,依然不可避免被情執所惑,需要引起高度警惕。多少佛門道宗中人,因爲一句話,一個眼神,一次邂逅,一場相識,一次示好……稍不留神便廢掉了多年的道業和修爲,一頭扎進情執蛛罔之中,苦苦掙扎不得解脫。而魔鬼只是在這個過程中順水推舟,稍加助力,便將好好的一個聖賢引到地獄中去了。所謂正途坦蕩,正途也艱險,或坦蕩或艱險,全在自身,世界永遠都是這個世界,變化了的,是人心。
在岑凰被囚入鐵圍山之後,天界與魔界展開了長達五百萬年的鏖戰。衝殺在最前鋒的依然是那些功勳卓著的老臣們,那一代人對天界的使命感非是年輕一代所能完全理解的,西龍王太歲英勇殉國,道行天尊英勇殉國,準提道人和正華老長者雙雙殉國,靈寶*師慘死在西海天門柱上,臨死前還高呼神皇永壽,廣成子大聖人和清虛道德真君分別於南天和北天門壯烈犧牲……這一切更讓岑鳳意識到,自己纔是天界的大罪人。
戰爭終於在最後取得了險勝,魔王波旬被封印在大悲矜中,煉成了血水,又煉成了氣流,只要他復仇的心依舊,他將永遠在大悲矜中東奔西突,無有解脫之日。
戰爭結束後,天界凋敝,朝廷蕭條,民間荒蕪。岑鳳來到雲禁山,看見山崖上刻有一首詩:
陰陽一別速可驚,我身妖冶似舊時。
猶恨君言逐流水,去去恩寵竟如馳!
他跪在雲妖的墓前,痛徹心扉地懺悔,雲妖沒有什麼錯,只不過是太愛他了,她心思細膩、感情敏睿,早就察覺到他內心深處對岑凰所隱埋的那一絲非分之想,她不斷地提醒他告誡他,可是都被他當作妒意而拒絕,她察覺到的不僅僅是神皇的情執,更是一個強大帝國走向衰敗的端倪,她是真正的國母,是個好女人,是個好妻子,可惜她痛苦和掙扎的當初無人知曉。岑鳳掏出住魂匣,將雉妖的魂魄放出,用太古元氣將其引導到水晶棺中,入主了雲妖的屍身。
三年後的一個溫暖的春天,雲妖醒過來了,雉妖復活了。
六宮之主,天帝之妻,她是集三界榮寵於一身的神後,她擁有最美麗的姿顏、最高貴的身份和最優秀的夫君,可她時常感到若有所失、若有所憶。
她與神皇,夫婦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一切都那麼平靜祥和、波瀾不驚。可是她當站在小荷塘邊,每每微涼的風拂過身上的綾羅,紅鯉在荷葉下穿梭嬉戲之時,看到這些久違的圖景,她的內心便會產生一絲說不出道不出的悲涼,明明是一片和樂美好的景象卻處處都隱藏着不美滿,處處都蘊含着殘缺。
這稍縱即逝的難過就像久遠以前遺落在輪迴滄海中的一顆至寶,想說說不出,想找找不到,總是那麼難以捕捉,而她卻固執地認爲曾經確實擁有過。她看了看輝煌的神後宮,靜靜的蓮蕊,落在亭角的白鷳和神皇每日退朝經由的甬道……這些熟悉的事物竟都不是她遺落的東西,那件至寶在她沉睡的七百萬年裡墜入記憶的深海,就像海里的一根細小的金針,很難尋覓,但她深信總有一天她會驀然想起。她怎麼能想到,自己曾經居住在距離皇宮只有七百餘步的地方,那是一座土木結構的小宅邸,廳堂不寬,僅僅放得下兩個對椅,臥室不大,只能放得下一張雙人牀,儲物間很窄,堆滿了雜七雜八的生活用品,廚房裡有一口大鍋,後來改建成了浴缸,大鍋的兩側有一溜置物架,放着油鹽醬醋,房後有一個茅坑,茅坑對面是雞窩,院外半里的山根下有一片小樹林,樹林盡頭是一條清澈的小河——那裡有許多歡樂的回憶,也有一些傷逝的往昔。可從天界與魔界交戰以後,這棟宅邸已經被拆除了,這個承載着舊日的悲歡離合的宅院跟她逝去的軀殼一樣,永遠沉入記憶之淵藪。
她是誰,可能神皇也無法回答這個疑問,只能說,她愛誰,她就是誰的她。
那她愛誰?自從她醒過來以後,她拒絕和神皇同寢,已經數不清多少次了。神皇把她當小孩兒一樣寵着,爲了哄她高興,什麼都可以排在其次,即便如此,她卻不讓他碰一下。
當爲國捐軀的老臣們沉默地躺在烈士墓裡,不再滔滔不絕地抗議神皇護短的時候,釋放二殿下岑凰的諭旨遲遲沒有下達,岑鳳不希望岑凰和重生之後的雲妖見面,或許現在,他已說不清自己究竟害怕失去誰。
東山妖姬在大殿外求見神皇,如今,東山妖姬是本朝僅存的一枚元老,可謂國之瑰寶。岑鳳知道多年前打開東山妖姬心結的人便是如今關押在鐵圍山中的人,她是來給他求情的。她說,若神皇肯放二殿下出來,她便帶着二殿下回她的東天神柱,用鎮山之寶千年雪蛤油爲其醫治雙腿,並請神皇做媒,準其完婚。如若真是這樣,那自然是最好不過,可是岑鳳擔心,岑凰不會答應。所以此事一拖再拖,直到雲妖也聽說了。
雲妃娘娘主動求見神皇的次數屈指可數,岑鳳興高采烈地召見了她。
雲妖沒有穿好看的衣服,也沒有佩戴華麗的細軟,打扮得極爲普通,甚至和民婦無異。甦醒後的雲妖,脾氣喜好一改從前,這些改變反而令岑鳳頗爲迷戀。
雲妖對神皇說:“陛下,臣妾有一事想與陛下商議。”
岑鳳溫和地說:“雲姬,有什麼事你就儘管說吧。”
雲妖清澈無染的眼波與當年的雉妖如出一轍,這樣的眼波配上天下無雙的容貌,則更令人無法拒絕,她道:“臣妾想給獄中的二殿下保個媒。”
岑鳳瞬時明白,東山妖姬動用了後宮的人脈,把都人情都託到神後殿去了,可見其情甚切。岑鳳笑道:“你指的是東山妖姬吧?你和我想到一處去了,我也正有此意。”
雲妖道:“正是。這麼說陛下同意了?”
岑鳳點頭:“東山妖姬也來找過我多次,她說,岑凰已經在鐵圍山關押了五百萬年之久,所有的罪過都已贖清,再沒有必要繼續受苦了,我看她言辭懇切,可見她對凰弟情意非淺,既然今日連梓潼都來保媒,我哪有理由不成人之美。”
雲妖不知道這位二殿下到底犯了什麼罪,只在宮娥口中略略聽到過一些他的事蹟,他年輕時不守禮法、放浪形骸,曾被魔王波旬拉攏,惹下大禍,差一點毀了岑氏江山,幸好神皇英武,及時制服了魔王波旬,並且大義滅親,將他的腳筋挑斷,關押到鐵圍山無底洞中,直至今日。過去的畢竟都過去了,想必二殿下也已痛改前非,如今正值天下大赦,再加上天界唯一的元老重臣東山妖姬給他求情,應該放他出來了。
岑鳳拿起玉印,稍微猶豫了一下,扣在御旨上,令判府行人將岑凰提到皇都中天來。
雲妖欣慰地笑了:“多謝陛下。”
岑鳳笑道:“連罪大惡極的犯人都要辦喜事了,我們也該商量商量同寢的事了吧?”
雲妖表情有點發僵,慢慢低下了頭:“臣妾心中惦記着這件事,這是臣妾第一次爲人保媒,成與不成尚未可知,等二殿下與東山妖姬真正成爲眷屬,咱們再商量同寢的事吧。”
岑鳳道:“好。反正我已經等了這麼長時間,也不在乎多等幾日。不過,你可要說話算數哦。”
“嗯。”雲妖點點頭,低眉順眼地走了。
雲妖回到寢宮,速速召來心腹女官玉昆,對她道:“玉昆,今日我去金鳳殿給東山妖姬進言,陛下又和我提同寢的事了,我答應他等二殿下岑凰和東山妖姬成親之後就和他同寢。這該如何是好?”
玉昆訝異道:“娘娘真的答應了麼?”
雲妖道:“我不答應能行嗎?陛下好象對我都有怨氣了。”
玉昆道:“陛下不是一向對娘娘言聽計從嗎?既然娘娘特別不想和陛下同寢,一直拖着他不就好了嗎,何必答應他呢。”
雲妖道:“這你就不懂了,雖說陛下寵我,可是君王的脾氣就像老虎,你知道他哪會兒變臉?我怎麼敢太強硬,只好先違心答應,然後再想辦法。你說我該怎麼辦?”
玉昆左思右想,實在別無他法:“娘娘不如故計重施吧,裝病。”
雲妖想了想:“只好如此,等二殿下被釋放出來之後,我就裝病。你去辦吧。”
“遵命。”玉昆負責到太醫院聯絡神後殿的心腹醫官,給娘娘診脈的時候撒個謊,騙過神皇身邊的宦官,再聯絡藥房的抓藥師給娘娘抓點滋補湯藥即可,所有這一套事務都是她們慣常的計倆,早已駕輕就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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