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色明亮。
藉着月光,少年草草翻閱着這本《焚魂清心訣》。
大事在前,少年不可能在此時平白耗費心神,沒細看,也沒學,眼下只不過是被潤生揹着趕路途中,閒着也是閒着,就先做一個初步瞭解。
第一頁書名下面,做了標註。
——明玉婉贈。
這既說明了是誰家的功法,也指出了趙毅替自己選擇的下毒對象。
那晚解決完四玄門的四人後,李追遠與趙毅在姚記旅館樓頂喝茶,趙毅將那邊的情況勢力,對少年做過簡單彙報。
明玉婉,是龍王明家人,性格乖戾。
與曾經那位虞家走江者虞妙妙不同,虞妙妙那是言行合一的蠢。
明玉婉,按趙毅形容,就是她的行爲邏輯會很冷靜,遇事時的抉擇很正常,但在日常相處中,情緒常常會失控。
經歷過那麼多江上風雨的人,不可能那麼幼稚,再加上出身自龍王門庭,自小受規矩禮數教導,又怎麼可能在養氣功夫上做得那麼差?
一念至此,少年擡頭,看向身前疾馳行進的陳曦鳶。
好吧,也不是沒可能。
再次低頭,接下來,少年打算將關注點落在這功法本身。
嚴格意義上來說,這是一本秘術,而且術如其名。
焚魂,是真的要焚燒靈魂,但不是像燒草垛子那般一口氣都點了,而是類似於用燒紅的鉗子將多餘部分“夾斷”。
可是,聽說過理髮、修指甲的,還真沒聽過修剪靈魂的。
且靈魂這種東西,稍有差池就會使人墮入萬劫不復,明家,爲什麼要費盡心思搞出這樣的一種秘術?
有人得骨質增生,難不成明家的人,得了靈魂增生?
李追遠不是在調侃,他覺得,這可能真的是某種意義上的真相。
因爲該秘術分爲總計十三個階段,對靈魂的修剪程度是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加深,就算一步不落、天賦驚人,一口氣將這秘術修行到最頂層,那至少也得修剪十三次。
十三次修剪,這得落下多少靈魂材料?
大概率,明家本訣的修行上,有某種弊端,迫使他們不得不研究出這一秘術來進行自我糾正、補救。
有弊端的本訣,還能沿用至今,且明家亦能發展成龍王門庭,說明這所謂的弊端……可能亦是某種優勢。
不過,秘術對如今的趙毅而言,卻有着很好的輔助效果,自己之前的猜測沒錯,趙毅應該把他祖上那位的“點天燈”琢磨出來了。
人的閾值,只會越來越高,看來,只是簡單地撕扯人皮玩兒已經無法滿足現在的趙毅了,他打算撕扯炮烙靈魂。
但趙毅也怕一不留神給自己玩兒得魂飛魄散,如今早早地把這一秘術交到自己手上,一是爲了與自己淘換其它東西,二是也希望讓自己來把把關,別被人家在裡面留坑。
將書收起,李追遠看向前方,前方夜幕下,一座高聳的黃土坡脈,綿延而發,這是邙山的一角。
譚文彬擡起手,示意大傢伙放緩速度,他一直在追蹤趙毅留下的記號,以控制雙方距離,那一盟的人自這裡起速度放慢。
林書友:“彬哥,這就是邙山麼?”
譚文彬:“嗯。”
林書友:“爲什麼古往今來那麼多帝王將相會選擇將自己葬在這裡?”
北邙山頭少閒土,盡是洛陽人舊墓。
說的,就是這北邙山下,人擠人的景象。
先前一路經過時,看見了很多座有幾層樓高的凸起封堆。
隨便一座,挪動南通去,挖掘保護起來,都可以當南通的旅遊名片了。
但在這裡,這些封堆的實際作用,似乎只是拿來給當地農戶方便標記劃分責任田。
譚文彬:“一是在古代很長時間裡,洛陽都被認爲是天下中心;
二是邙山接秦嶺餘脈,可視爲龍首所在。東西虎牢與崤山可視爲青龍白虎,南臨伊闕爲朱雀,北臥黃河爲玄武,四象拱衛,天然大吉。
三是,邙山的地質條件,很適合古代的陵墓工程建設。”
林書友:“這麼好?”
譚文彬:“嗯。”
林書友:“怪不得虞家會將祖宅立在這裡。”
譚文彬轉身,看向潤生背上的李追遠,問道:“小遠哥,我們要不要在這兒休……”
話沒說完,譚文彬目光一凝。
林書友摸上金鐗,潤生鬆開手,讓小遠自其背上滑落。
譚文彬看向西側:“有……”
陳曦鳶自原地消失。
當她自西側出現時,一道黑影被丟了出來,砸落到衆人面前。
那人落地後,下意識地想要彈蹦而起,但剛起身,就“砰”的一聲,四肢加臉,緊緊貼地。
這還是陳曦鳶第一次,在衆人眼皮子底下正兒八經動手。
譚文彬抿了抿嘴脣,可以說,若是沒有小遠哥的紅線將他們捏合成一個整體,單論個人的反應速度和動手效率,陳曦鳶完全碾壓他們所有人。
李追遠:“彬彬哥,審訊。”
“是。”
譚文彬走向那道黑影,隔着一段距離後,他對陳曦鳶點了點頭,示意可以撤出域了。
他可不想傻乎乎地直接走進去,然後受域的影響,和黑影來個夫妻對拜。
陳曦鳶擡起手,食指向上一提,域解開。
黑影身形忽然震動,瞬間出現殘影,就要逃離。
速度之快,超出了譚文彬的原本預估,這玩意兒,怎麼抖得跟蜻蜓翅膀似的,自己連五感成懾都來不及使出,更沒辦法瞄準。
陳曦鳶食指向下一拉。
“砰!”
黑影再度五體投地。
“哈哈!”譚文彬訕訕一笑。
主要是陳曦鳶抓捏黑影如小雞一般,沒想到這黑影如此不一般。
譚文彬蹲了下來,直接走五感,開始“用刑”。
很快,譚文彬就又站起身,對李追遠彙報道:
“小遠哥,他是虞家的人,特意來找我們的。”
李追遠對陳曦鳶道:“看看他真身。”
陳曦鳶食指左右橫撥。
“嘩啦。”
黑影身上的衣服碎裂,露出了一個正常男性的身軀,但他頭頂上頂着一個東西。
譚文彬:“還真是一個蜻蜓?”
不是尋常的蜻蜓放大,其兩側翅膀不長,但很寬也很薄;尾部很短很尖銳,如倒刺般刺入身下男人的後脖頸。
男人雙眸泛白,擡起頭,開口道:
“諸位大人,小人蜻三,奉老太太法旨,來接諸位進入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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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自己身份“洗黑”,提前進入虞家,本是李追遠一開始的謀劃,他也曾主動去找“虞家”的人,讓對方發現自己,好將自己接進去,誰知找到的居然是真的虞家人。
在村裡耽擱了好幾天,並不算虧,畢竟得知了虞家現如今的真相,可原本想要提前進入虞家的計劃,卻不得不流產,因爲此刻那麼多家的長輩們,已經打入了虞家。
連在虞家裡,位高權重的黃將軍,都已被斬殺。
但誰能料到,走到這裡時,居然還能碰到虞家接應自己的人。
蜻三應該早就被派出來了,但因爲衆人一直在村子裡,所以他沒能找到人,而且因爲那些家族門派長輩們對虞家動手時,必然佈置了防止氣息動靜外泄的陣法,使得蜻三還不曉得,虞家的大門,早就被攻破了,他還在盡職盡責地完成着自己的任務。
其實,蜻三的目標是陳曦鳶,主要那日在博物館裡,陳曦鳶的表現最爲亮眼,而且與對面那一派人,明顯水火不相容,雙方是真殺,絕不是演戲。
博物館那日趁着大陣崩潰逃出來的倖存者裡,就有虞家的眼線,回去就對老太太上報了這件事。
老太太明確吩咐,這樣的人,就該早早接到虞家,進行盛情款待。
當然,也是希望能將其留在虞家,多一分助力來應對即將開始的風浪。
蜻三提到那位老太太,在李追遠看來,應該是虞妙妙的貓奶奶。
陳曦鳶的目光落在蜻三刺入身下男人脖頸處的那根尾刺上。
即使博物館裡那夥人要殺她,但她也決不會因此和虞家人同流合污,看到這個場景,她就感到反感。
既然那邊已經攻進去了,那留着這隻肥蜻蜓,也沒必要了吧?
陳曦鳶指尖慢慢收回,只等少年一個示意,她就可以將這傢伙徹底捏碎。
李追遠:“除了我們,你還接引了其他人麼?”
蜻三:“回稟大人,小的們還接引了很多位大人,如果不是今晚終於找尋到了諸位,明日我們就將帶着所有大人們進我虞家祖宅了。”
李追遠:“那他們現在在哪裡?”
蜻三:“其他大人們這會兒就在不遠處的一座農莊裡。”
虞家的一道龍王令,吸引了大量江湖人士對趙毅進行追殺,結果被趙毅他們反過來當功德蚊子腿肉,不斷設陷阱吸引過來反殺。
從九江到洛陽,不曉得多少江湖人士死去,不過這倒沒什麼可惜的,因爲虞家龍王令的內容,屬實上不得檯面,能被它調動吸引過來的江湖人士,其實也是爲了虞家的獎賞,人爲財死鳥爲食亡,想殺別人領賞,就得有被別人殺的覺悟。
可到底還有幸存者,且聽起來,似乎還有不少。
李追遠沒興趣去收集蚊子腿,他想的是另一種可能。
“你接應我們去虞家祖宅,走的是正門麼?” 蜻三:“回大人的話,非是我虞家不重視諸位大人,一來正門輕易不得開,二來諸位大人裡也有想隱藏身份的需要。
故而,就只得委屈諸位大人通過後門,秘密進入虞家。”
李追遠:“好,那就去吧。”
蜻三:“請大人將小的放開,小的通知莊子那裡的同伴帶領那邊的大人們出發,大人們的時間寶貴,就不耽擱在碰頭這種事上了。”
李追遠:“可以。”
陳曦鳶撤開了域,蜻三心有餘悸地爬起身,翅膀扇動,發出“嗡嗡嗡”的聲音,這應該是它同族之間的訊息傳遞方式。
不一會兒,蜻三就停了下來,恭敬道:
“諸位大人,請跟隨小的來。”
陳曦鳶走到李追遠身邊,將域展開把二人包裹。
“你怎麼知道會有後門?”
“我不知道,只是問問。”
“這……”
“你以後做事前,也可以多問問,哪怕遇到邪祟,若有絕對把握,也沒必要一上來就把人鎮殺,它們背後,往往會蘊含着更多線索,你直接把人殺了,線索也就斷了,有些器具、材料,可能就拿不到了。”
“可是我不缺器具、材料啊。”
李追遠看向陳曦鳶。
陳曦鳶:“那我以後就不急着殺,先問問,找線索,然後弄到器具、材料,攢夠一批後,就送你?”
李追遠:“謝謝。”
陳曦鳶:“不客氣,姐姐給小弟弟零花錢,是應該的。”
李追遠:“線索不挖掘完,你就算一浪走完,但完成度不夠,所獲得的功德也不會很高,功德,你也不缺麼?”
陳曦鳶:“居然還會影響到功德。”
李追遠:“你不知道?”
陳曦鳶:“我真的不知道,爺爺奶奶沒告訴過我。”
李追遠覺得陳曦鳶爺奶以前沒告訴她的原因是,他們只希望孫女能更安全地活下來,如果貪圖更多,那麼每一浪的危險係數也會隨之提升。
至於功德多少,這玩意兒又不像鈔票有具體面額,只能靠自己去感受。
之前譚文彬請她一碗肉湯和一瓶海碧,她都能拿功德去打賞,足可見她平日裡,對功德這東西,並不算敏感。
李追遠:“現在知道了麼?”
陳曦鳶點頭:“知道了。小弟弟,遇到你後,姐姐真的學到了好多東西。”
蜻三帶着衆人來到一座封土堆前停下。
“還請諸位大人稍作等待。”
等着等着,有四個黑衣人,帶着一衆各有特色的人過來了。
他們身上大半都帶着傷,顯然都是從趙毅他們的坑裡僥倖逃出存活下來的。
虞家要收攏這幫人進祖宅,也是想着拿他們當炮灰。
而且,這幫人現在還敢過來,就說明他們還不知道,江湖一批頂尖勢力,已經聯手打入虞家了。
這就是江湖層次低的悲哀,想往上爬,有時候光敢豁出命是遠遠不夠的,很多時候,這命,交得毫無意義。
有心思活絡的想上前找陳曦鳶攀談,潤生提前卡住位,氣浪釋出,將他們推開,保持了自己這邊的清靜。
大傢伙都驚訝於潤生的氣勢強大,但譚文彬卻留意到,這裡頭有兩夥人的神色不同。
一夥人爲首是個女的,穿着一身白裙,這裝束,在這裡本就顯得很扎眼,且她身邊還有三個女的將其拱衛。
那三女中,一個體形肥碩,如肉墩一般,這會兒手裡還拿着一隻烤羊腿正在啃着;一個身材纖細,瘦得跟秸稈似的;另一個,體形倒是正常,卻雙目空洞,應是個盲人,可背上揹着一個匣子,那匣子的鎖位,明顯是一套有名的機關要術。
這夥人的配置,實在是太經典了,不像是一窩蜂涌過來爲了圖虞家賞賜的江湖人士,更像是一個走江團隊。
可走江的人,爲什麼不去找趙毅,反而是與這夥人爲伍?
難道,她的打算和自己等人一樣,也是想着洗黑後提前混入虞家?
另一夥,是一個男的,在潤生氣門開啓時,那男的伸手摸了摸自個兒身上的幾處穴位。
主要是一直和潤生吃喝睡在一起,潤生身上的氣門位置以及隨後雕刻出的紋路,譚文彬也早就看熟了,因此譚文彬敏銳察覺到,對方自摸的穴位,很精準,明顯是看出來且熟悉《秦氏觀蛟法》的。
可秦家過去這麼多年就一個秦叔撐場子,秦叔也不會跑外面去收徒,故而對方如此年輕,卻能瞧出來,大概率是出自家學記載。
先前那個自摸的舉動,更像是一邊回憶記憶中的描述一邊在自我驗證,以判斷潤生的身份。
譚文彬扭頭看向李追遠,李追遠對他點了點頭,示意自己也看到了。
這一浪確實有意思,連江湖炮灰裡,也能藏龍臥虎。
五個蜻蜓,湊到一起,入門的令牌應該各自在它們身上,拼出完整後,前方封土堆下方開始凹陷。
“轟隆隆……”
一個向下傾斜的坡道出現,坡道很寬,估測有雙向八車道。
龍王門庭的一個後門,竟也是如此寬敞。
“諸位大人們,請隨我們來。”
五個蜻蜓在前面帶路,其餘衆人跟着走入。
裡面沒有特意佈置出來用以照明的燈盞,但光線卻很透亮,因爲每走一段距離,都會看見一座墓門,墓門前的石碑上,記錄着後頭墓主人的高貴身份。
都不是一般的人物,有些人更是在歷史上耳熟能詳。
可他們的墓室,在這兒的作用,就是點燈照明,如若經過這裡的人願意,還能隨意進入,挑選自己感興趣的先賢,去他家裡做客。
李追遠懷疑,這應該不是後門……而是虞家的一種雅興。
將邙山下的一衆知名“墓居”串聯在一起,用以“談笑有鴻儒”。
這裡的格局對虞家祖宅而言,就像是世俗權貴宅邸內的後花園。
只是這些畜生不懂,就把它單純當作了後門。
前方,出現了一座巨大的石門。
石門左側雕刻着一頭頭神話傳說故事裡的大妖,右側雕刻着一個個氣質不凡的男女。
暗示虞家是以人與妖獸的合作爲基礎,立下的門庭。
五個蜻蜓操控着身下的人,再次在石門前進行拼湊。
“咔嚓……”
石門顫動,即將開啓。
譚文彬立刻去留意那夥女人和那個男人,在其他人都在面露期待與欣喜,幻想着將要得到龍王門庭的賞賜時,那四個女人已呈戰鬥陣形,男人的重心也明顯下壓。
顯然,他們是在防備着伴隨着石門開啓後會出現的巨大危險,他們,知道虞家現在正在發生什麼!
潤生站到李追遠身前,林書友站潤生斜後側,譚文彬站小遠哥身後。
陳曦鳶看出來了,他們在團隊佈陣,可她卻不知道自己該站在哪裡。
畢竟,過去,她還未和其他人合作對敵過,她擔心自己沒經驗,反而衝亂了對方的陣形配合。
所以,她乾脆站到了潤生身前,頂到了第一個。
接下來不管發生什麼意外,她在最前面頂着,應該就不會影響到他們了。
潤生:“……”
李追遠開口道:“你過來。”
“哦。”
陳曦鳶轉身,又繞了回來,站到了少年身側。
“在我命令你前,你不要擅自開域。”
“嗯。”
讓她頂前面當肉盾,實在是太大材小用了。
石門,不斷開啓,纔剛開出只夠一個人進出的縫隙時,一股濃郁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就向這裡溢出。
人羣中有人疑惑道:“好重的血腥味?”
“不是人血的味道。”
“是妖血,龍王虞擅長培育妖獸,這後門怕不是妖獸的試煉地。”
“會不會是屠宰場?妖獸肉應該更好吃吧?”
“慎言,在這裡,你敢對龍王家不敬?”
“我的罪過,我的罪過。”
就在這時,門裡面傳出一道蒼老卻又桀驁的笑聲:
“哈哈哈哈哈!這裡居然還有個後門,裡面肯定藏了不少妖邪,雜碎們,都給我,死!”
“轟!”
一條火龍從門縫中竄出,化作滔滔烈焰,席捲而下。
站在最前面的五個蜻蜓瞬間被焚化爲灰燼,然後是那羣搶站在人羣前排想第一批進虞家領賞的人,身軀被大火包裹,發出淒厲的慘叫。
剎那間,整個甬道,
化作煉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