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曦鳶能感受到,小弟弟,是一直在認真教自己東西。
而且是越教越深入,越教越高端。
他不僅在這一浪裡,救了自己兩次,自己接下來的浪裡,也能靠這些活下去,且能活得更好。
對此,她很感激。
李追遠則沒有這些情緒,他之所以這麼做,主要是因爲陳曦鳶的束脩,給得實在是太多了。
白色火苗的切割,很是順利。
在陳曦鳶視角里,明明是涉及靈魂層次的複雜問題,卻被小弟弟處理得,像是手拿一把鋒銳的菜刀,切着帶魚。
與靈魂分割同時發生的,是現實裡,明秋水與血蟒肉體之間的逐步分離。
最終,伴隨着一聲:
“咔嚓!”
明秋水與血蟒徹底脫離。
血蟒沒了頭,卻依舊活躍。
但因爲陳曦鳶一腳踩在蛇軀上,使得它只能做徒勞可笑的抽搐。
明秋水腰部以下都沒了,傷口處像是被用力掰成兩截的牛肉乾。
她很平靜,雙眸裡滿是灰敗。
李追遠指着明秋水的臉對陳曦鳶道:
“記住這樣的神情,它一般只會出現在心神俱震的一開始,可如果時間維繫太久,比如她現在這樣的,就意味着她還沒死心,想着還要伺機再咬你一口。”
廚房案板上,被斬下的蛇頭堆在那裡往往很安靜,可如果真粗心到用手將它們往垃圾桶裡扒拉,那它們就會給你帶來“驚喜”。
陳曦鳶用力點頭。
明秋水眼裡的灰敗,在轉瞬間化作一抹怨毒。
脫離蛇軀後,她固然元氣傷得不能再傷,卻總算是能使用出自己的手段了。
其眉心處出現一道光點,靈魂力量迅速盪漾,企圖將少年包裹。
陳曦鳶欲要出手阻攔,翠笛都已舉起,指尖置於笛口,只需輕微摩挲,音律就會傾瀉而出。
這笛子,當然不是隻能拿來當抽人的棍子,而是陳曦鳶的域實在是太強勢,單純拿它當棍子使更簡單高效罷了。
少年擡起左手,示意陳曦鳶不用阻攔。
他挺想體驗一下明秋水的困獸猶鬥的。
她掙扎得越厲害,自己通過她所能洞察到的明家秘密,就越多。
明秋水自己都沒料到,一切居然進展得如此順利,她居然真的將少年拉入了自己的精神意識之中。
這裡是一片白雲飄渺,明秋水身形完好地站在雲端之上,背後是一座翠山,山上建築環繞,宛若仙境。
李追遠猜測,那裡應該是明家的祖宅。
“栽到你手裡,是我運勢不濟,而非輸給了你。
小子,今日我便要教教你,有些機緣,你能拿到手,卻不一定真能消化得了!”
話畢,明秋水開始掐印。
龍王明重在修魂,這亦是明秋水現如今依舊覺得自己還能反咬一口的底氣。
一時間,四周的白雲加速飄動,仙鶴之聲不絕,後方的翠山發出肅穆的鐘聲,磅礴的壓力向着李追遠傾軋而下。
李追遠看穿了她的意圖,她想要借用龍王門庭之威,在自己心裡留下畏懼的種子,斷自己江上道途。
因爲只要心有畏懼,這江,就很難走到終點。
趙毅受自己這方面“戕害”最深。
他是靠着感悟先祖心境,這才能繼續留在江上。
至於陳曦鳶……她都已經親口說出日後若遇到與自己必須處在對立面的浪,就會毫不猶豫地二次點燈認輸。
因此,只要李追遠還活着,他們倆人其實就相當於斷絕了繼續爭奪龍王之位的可能。
可他們是他們,自己可以成爲別人的攔路石,卻不希望自己面前,也會被立起一座。
當然,她明秋水,也不配給自己立攔路石。
想只靠龍王門庭的威壓,迫使自己心生畏懼,簡直是天真。
自己若是出身草莽,且心性不夠堅韌,說不定還會着了她的道,可問題是,自己兩者都不沾。
李追遠就立在那裡,任由明秋水主導的精神威壓如浪濤般向自己沖刷。
少年就如同海邊磐石,巋然不動。
明秋水意識到了什麼,驚愕道:“你究竟是誰家的孩子?”
心性強大者,確實可以抵禦這威壓,但少年實在是太平靜了,這意味着,少年可能並不是靠心性在堅守。
更大可能是,他對這種威壓……司空見慣。
李追遠沒有回答,如果明秋水只有這點手段的話,那他還真會感到不滿意,有點浪費自己的時間了。
少年決定,先破開這一招,再看看她是否還有什麼新的路數。
以勢壓人,他又不是不會。
李追遠向前邁出一步,柳家的供桌,矗立在少年右側。
明秋水:“龍王柳?你是柳家的人,柳玉梅那個死老……”
秦家的供桌,直接出現在了明秋水的頭頂,上面的牌位雖腐朽龜裂,卻依舊散發着古樸肅穆的氣息,直壓而下。
明秋水身形一陣扭曲,不得不退後。
與現實不同,精神層面的交鋒,得寸土不讓,誰先退誰就輸了勢。
當龍王秦家的供桌顯現時,明秋水的內心已經慌亂。
“兩家傳承……”雖已大駭,但她還是強撐着尖叫笑道,“哈哈哈哈,秦柳兩家,居然真的沒有靈了,沒有靈了,哈哈!”
李追遠繼續前進,嚮明秋水進逼。
一道身穿藍袍的英姿身影自少年身前顯現,身影躍起,一拳砸出。
明秋水:“這是哪家龍王之靈……”
“轟!”
明秋水被重重砸飛。
這場精神對局,她早已落敗,現在無非是在做最後掙扎,而李追遠也願意滿足她的願望。
既然你笑話沒有靈的,那我就讓你看看有靈的。
我甚至還能給你看看,現在還活着的!
少年擡腳,重重落地。
“嗡!”
一座鬼門,立在了明秋水身前,伴隨着鬼門開啓,鬼哭狼嚎之聲肆虐。
一隻蒼老的手,自鬼門內探出,向着明秋水抓去。
明秋水快速後退,而後閃避,卻發現這隻手並不是向自己抓來,而是抓向自己身後的翠山。
大手虛空一握,翠山開始衰敗,草木枯黃,原本的白雲也化作了黑氣。
明秋水:“不,怎麼可能!”
她可以接受自己在這場精神交鋒中的徹底落敗,但那是自己的緣故,與明家何關?
她不信自己這裡的對弈結果,會對明家祖宅產生什麼影響,因此,眼下的場景變化只能說明一件事:
明家祖宅,出事了。
本該庇護家族子弟、給予他們堅強與自信的龍王門庭之威,在此時不僅無法成爲助力,反而成了一種累贅。
至少意味着在眼下,因爲與龍王明有關係,運勢反而會被壓得非常之低。
明秋水:“我明家,究竟怎麼了,究竟怎麼了!”
這種變化,對重視傳承的大家族而言,簡直就是一場天災,它會影響到家族的方方面面,直至它腐朽墮落。
李追遠通過逐步壓迫,還真讓自己看見了有用的訊息。
龍王明,確實出事了。
這樣對照着看,那先前虞家祠堂的大動靜,應該就是老狗對明玉婉動手了。
雖然,在虞地北拜明玉婉爲龍王之前,少年就提前預知了這一結果,可他也沒料到,這一切竟然會發生得這麼快。
不,如果只是拿來洗白老狗的話……確實過快了。
應該等到這一浪過去,至少也是臨近尾聲時,一切塵埃落定,再撕破這臉皮。
“這樣看來,那條老狗,好像不是爲了要洗白自己。”
“啊啊啊!”
明秋水崩潰了,她跪伏在了地上。
先是吸收血蟒失敗,再是與血蟒抗爭時被少年撿了便宜,再是精神意識對抗中完敗,最後,再察覺到明家發生變故的感知……
一樁樁打擊之下,明秋水的心防,終於被徹底破開。
白雲烏雲、翠山枯山,在此時都已消失,李追遠也將自己在精神中幻化出的一切都消散。
這裡,一片漆黑,唯有站在原地的自己,與跪伏在那裡的明秋水。
可偏偏,這處幻境,居然還未消散。
但明秋水此時的狀況,又不是在作假。
這就意味着,明秋水體內,還有另一股力量,正在代替她,維繫着這裡的格局。
李追遠知道,自己接下來,就要接觸到明家人真正的核心秘密了。
修行本訣、讓靈魂增生,不惜以焚魂秘術熔斷,也不終止這項傳承,那必然是利益遠大於副作用。
少年忽然回過頭,不知何時,自己身後出現了另一道人影,與明秋水長得一模一樣,但表情淡漠。
她以指尖指向少年,冷聲道:
“今日種因,他日結果,生魂不息,靈念動盪,是我爲因,是我爲一,是我爲無窮……”
冷漠臉的明秋水,身形一瞬間化作無數,她們集體念誦着某種經文,指尖全部指向少年。
真正的明秋水已經失敗了,可另一個明秋水,卻祭出了真正的殺招。
李追遠承認,他確實小覷了明家人。
這困獸猶鬥,還真鬥出了超規格水平。
今日“自大”的如果不是自己,而是陳曦鳶,那她必然會因此付出巨大代價。
看來,等自己清醒過來睜開眼後,得再教一下陳曦鳶,下次遇到對手,能早點砸死就早點砸死,不要妄圖動過多的腦筋。
至於自己,李追遠開始在心中默唸《地藏王菩薩經》,以佛門之法,先穩定住自己心神,以此來抵禦對方來自精神上的攻勢。
同時,少年心裡還有些許疑惑與熟悉。
這種切換與共存的方式,還真是似曾相識吶。
密密麻麻的冷漠臉明秋水,將少年團團包裹,
齊呼:
“今我爲薪,燃爾之魂,亂爾道境,塑爾心魔!”
遠處角落,先是仍處於崩潰中的明秋水開始燃燒。
接下來,是自己周圍所有的明秋水都開始燃燒。
雄渾的精神力瘋狂涌入,企圖穿破李追遠的佛門防禦,襲擾進李追遠的精神意識。
可面對此等可怕的招式,李追遠不僅沒有再尋其它之法,甚至都沒有再繼續加固這佛門手段,反而主動卸下了所有防禦。
聽聽吧,她,她們,剛剛在說什麼?
她們要燃燒自己的靈魂,來幫自己塑造和壯大心魔。
李追遠自己……就是心魔!
這哪裡還是生死相向的敵人,就是家族裡的長輩,怕是也很難爲你掏心掏肺到這種地步,獻祭自己只爲你更進一步。
這還需要抵擋什麼?
不能浪費,一點都不能,這些滋養心魔的手段,絕對不能空耗在僵持上,必須完全由自己吸收。
少年感知到,一股股強烈的精神力量,全部瘋狂地涌入自己體內。
分割、助長、挑撥、離間、灌輸、扶持……
即使是李追遠,也不得不驚歎冷漠臉明秋水施展此術的水平。
單純技巧與手段來說,真正的那個明秋水先前妄圖用龍王門庭之威來壓迫自己,簡直就是一種花架子。
這位冷漠臉狀態下的明秋水,纔算是施展出了屬於龍王家長老所應該有的水平。
而且,這還是在現實裡明秋水已元氣大傷的前提下,能給她施爲的空間本就極爲有限,可她卻依舊能整出一記平地起驚雷。
再腹黑一點,真正的明秋水先前的一切表現,都在爲冷漠臉的明秋水進行鋪墊,只爲這一招能來得更加猝不及防。
還真是像啊……
像自己與本體之間的關係。
這明家,居然走的是這條路線。
但,仍有區別,而且是巨大的區別。
她們的主次很明確,淡漠臉的明秋水更像是真正明秋水“祭煉”出來的一件器具。
而明家本訣,就是不斷讓靈魂增生,再以秘術熔斷下來餵養這件“器具”的過程。
明家的修行方式,本質上就是煉器,只是這器並非實物,而是藏在自己體內。
因此,明家人壓根就不用擔心會遭遇反噬的問題,器物反噬主人的概率不是沒有,但非常之低,低到可以忽略不計。
明家人要擔心的,是這種操作,境界越往上,操作難度越高,有時候真需要一定程度的運氣加持,運氣若是不夠,那很可能就會導致人與器一起完蛋。
所以,如果說龍王陳,吃的是天賦,那龍王明,吃的就是氣運!
一旦這個家族,氣運衰落,那簡直就是毀滅性的打擊,會陷入越想發展、越想奮發,就越會衰敗的怪圈。
李追遠與本體,本就是“一”的兩面。
他們倆不存在誰供養誰,也不存在主僕關係,更像是一個人對不同路徑的選擇,而且各自都走上了自己選的那條路。
之所以他們倆沒有火拼起來,純粹是因爲他們倆骨子裡,都太過冷靜,冷靜到彼此默契地跳過內訌廝殺的環節。
不過,明家的這種“關係”,還真挺讓李追遠豔羨的。
如果自己能把“本體”當作器,需要時拿出來用,不需要時丟身體裡,主僕關係確立,那該是多麼美好的一個局面。
淡漠臉的明秋水,確實比真正的明秋水要冷靜敏銳,她發現問題。
“爲什麼……”
爲什麼自己已經使用出如此陰損的招式,可對方身上卻毫無反應?
心性堅定如山嶽者,確實能做到自我斬殺心魔以磨礪心境,可你好歹要斬殺一下吧?
爲何自己獻祭出如此巨大的代價,卻一丁點成果都看不到?
一個大膽且荒謬的猜測,自淡漠臉的明秋水腦海中升騰而出。
“你……是心魔?”
李追遠沒回應。
他希望繼續下去。
原本,少年是打算把明秋水的靈魂扒拉乾淨後,丟進無字書裡給《邪書》酷刑審訊。
現在看來,沒那個必要了,要是能直接轉化爲養分,滋養自己的精神意識,哪裡還需走曲線?
淡漠臉明秋水的身影開始快速減少,她清楚,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很可能會給他瘋狂佔便宜。
李追遠察覺到她的這一意圖,自己正吸收享受得好好的,怎麼可能允許她現在就停下?
“想開始就開始,想停,就能停?”
現實中,陳曦鳶看見閉着眼的少年,指尖釋出一股更爲龐大的白色火焰,直接包裹住了明秋水。
精神意識中,兩根鬼柱浮現在少年身後,一根根生鏽的鎖鏈甩出,將那些淡漠臉明秋水的身形困鎖住,使得她們無法消失。
一邊加速明秋水的燃燒獻祭,另一邊控制住輸入口不會關閉。
李追遠在以非常粗暴的手段,強行榨乾明秋水的最後一點價值。
終於,現實中的明秋水殘軀開始一邊腐爛一邊膨脹。
精神意識中淡漠臉的明秋水集體變淡,她在最後時刻,發出了這樣的疑惑:
“你的傳承和明家傳承,有……”
“啪!啪!啪!”
精神意識中,真正的明秋水化作虛無,淡漠臉的明秋水集體炸開。
現實中,李追遠緩緩睜開眼。
是的,我也發現了,我的病情,和你明家的傳承之間,肯定有關係。
陳曦鳶發現小弟弟的狀態,不僅從先前救助虞家人中的消耗中完全恢復,而且眼眸裡剛剛稍縱即逝的鋒銳,顯示他還更精進一步。
再看看已經化作膿水炸裂得到處都是的明秋水,陳曦鳶下意識地嚥了口唾沫。
小弟弟是真的窮怕了,別人僅僅是敲骨吸髓,他是連殘魂都得吮一遍。
李追遠指了指明秋水炸開的位置,說道:
“記住,我剛剛的行爲是反面教材,你不要學我自信拿大、以身犯險。”
陳曦鳶:“我會毫不猶豫地第一時間敲爛她。”
李追遠:“嗯,想說話,等敵人死了後,再慢慢和敵人說。”
陳曦鳶:“我記住了。”
李追遠閉上眼,仰起頭,感受着自己現在的精神充盈感。
不愧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元氣大傷之下的明秋水,居然也能給自己注入如此多的精力,而且還幫忙拓寬了自己精力方面的蓄水池。
要知道,精神意識打磨到他這個地步,想要再行提升,已是非常難了。
明家人,還真是寶貝。可惜,江湖上凡是上檔次的家族,每一代基本都只指派一個人走江,因爲師出同門或者同族的,很容易會被江水安排到早期就碰到一起,決出一個同門勝者。
但好在,自己與明家有仇。
明秋水在發現自己出身自柳家時,沒有第一時間套近乎,反而直接要稱呼柳奶奶爲“死老太婆”。
這說明,在她的潛意識裡,柳家與明家,本就有着無法調和的大仇,公衆場面下或許能夠互相隱忍,但私底下,絕對不會放過鎮殺對方的機會。
柳奶奶到底還是太過保守了。
明明已經帶着自己去參加過了“望江樓”的那場會議,也掀開了窗簾讓自己看清楚了仇家,卻並沒有將具體的仇家名字告知自己。
害得自己,還得從對手的反應中去分辨,哪個是正常的競爭對手,哪個是自家仇人。
大概,是柳奶奶也沒料到,自己居然能這麼快,就開始把仇給着手報起來吧。
這樣看來,趙毅將虞地北推薦給明玉婉,讓明家承受劫氣反噬,還真是狠狠幫了自己一把。
李追遠清楚,這絕不是瞎貓碰上死耗子,肯定是趙毅費心思篩選出的結果。
這一浪結束後,該請趙毅再來一趟南通,體驗一下自己的道場了。
趙毅這是在幫秦柳兩家報仇,李追遠得替柳奶奶代賞。
當然,前提是他趙毅得活過這一浪。
目前,趙毅應該還活得好好的,以那傢伙的性格,這會兒說不定連虞家內部區域都沒進,專注地在外圍找高級妖獸的屍體。
說不定,還會掐着手指頭,自鳴得意,說這一浪得死去多少隊伍,他纔是最爲清醒。
殊不知,在這虞家祖宅裡,你若真的什麼正經事都不做,那就很大概率……活不出這虞家大門。
李追遠收回心神,指了指陳曦鳶腳下的斷頭血蟒:“定住它。”
陳曦鳶二話不說,將手中翠笛插入血蟒體內。
這操作,連李追遠都不得不感慨,如此精美之物跟着陳姑娘,真的是遭罪了。
不過,也因此,血蟒得以徹底被壓制,完全淪爲砧板上的蛇肉,而且是去了頭沒殺傷力的那種。
李追遠攤開右手,蛟靈激動地在少年掌心處盤成蚊香。
它很懂規矩,明明大餐在前,卻還在等待來自少年的最後示下。
“去吃吧,能吃多少,看你的能力。”
蛟靈即刻盤旋而起,沒入血蟒體內,二者體形差距巨大,使得蛟靈看起來更像是一條小小的寄生蟲。
李追遠站起身,從揹包裡取出黑色陣旗,開始在四周進行佈置。
臨時陣法會有一定概率的誤差,少年打算給陳曦鳶佈置得保險點。
陳曦鳶在旁邊亦步亦趨地跟着,確保自己的域能時刻覆蓋好少年。
她一直很想有一個弟弟,可惜爹媽不爭氣,連氣運都爭不過,生不下來。
李追遠一開始,真的很符合她夢想中的弟弟形象,誰知,不斷接觸後,她反倒有種成了小妹妹的感覺,需要這個“當哥哥”的事事都操心。
怪不得譚文彬他們,都喊他“小遠哥”,還真貼切。
“好了,你把域再撐得大一點,我馬上啓動陣法,你儘可能地維繫住,不要單純地抵抗,而是在對抗中,領悟新的動態穩定。”
“好的,我懂。”
“覺得無法支撐下去時,就提前跟我說。”
“小弟弟你放心,姐姐我肯定撐到最後一刻,絕不會辜負你的心意。”
“撐到最後一刻的結果,就是你的域破碎,我會被妖怨化作的血水淋遍全身,你可能只是重傷,而我,必死無疑。”
“哦,我知道了……”
“開始吧。”
李追遠將陣法開啓。
血潭中的血水被牽扯過來,如噴泉般,淋灑在了陳曦鳶的域上。
這域,在頃刻間就搖晃顫抖起來,陳曦鳶臉上也流露出痛苦之色。
在修行與悟性方面,陳曦鳶不用自己操心。
李追遠專心做起自己的事,指尖向外探出,來到陳曦鳶域的臨界點。
那些淋灑到陳曦鳶域上滴淌下來的血水,漸漸被少年吸引過來。
李追遠需要根據陳曦鳶的狀態,指尖不斷前進與後退,好讓自己與這些血水有接觸卻又沒有真實接觸。
確實麻煩,但這已經是最好的辦法。
黑皮書秘術,運轉。
血水裡那濃郁逼人的怨念,開始瘋狂涌入少年體內。
意識深處。
本體站在魚塘邊,擡頭,看着大量血水不斷從天上落下,砸入這魚塘裡。
魚塘內的魚苗們像是發了瘋一樣,開始吞噬這些紅色。
只是,這裡的進食速度,明顯遠遠低於“飼料”的添加速度。
不多時,整個魚塘就開始輕微變紅。
伴隨着時間繼續流逝,魚塘也就從微紅變成淡紅到正常紅再到深紅。
現實中,血水停了。
這意味着,陳曦鳶堅持到了最後。
李追遠收回手,看向身後站着的陳曦鳶,她全身都佈滿鮮血。
龐大的壓力下,她的皮膚一次又一次滲出鮮血,可以清晰看見她身上鮮血的分層。
而她所支撐的域,邊緣地帶變得很模糊。
乍一看,似乎是域變小了,實則是域的範圍,能擴得更大也更隨意自然。
李追遠開口道:“結束了。”
陳曦鳶臉上血痂掉落,眼睛看向少年。
雖然身上看起來無比狼狽,但她的雙眸依舊充滿靈動。
這說明她確實是聽話的,沒有刻意堅持到最後時刻,一直留有一分餘力準備提醒少年好提前結束。
沒有拼死爭機緣的置之死地,也沒有硬憋着那口氣往上爬的決心,可她,就是成功了。
這,就是天賦。
甚至,她接下來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
“小弟弟,姐姐現在是不是很醜?”
“嗯。”
陳曦鳶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想衝出洞窟在池塘裡洗個澡,但還是忍住了。
身旁,血潭裡的血已經乾涸。
血蟒還在,仍舊被翠笛釘住,一動不動。
李追遠閉上眼。
來到自己意識深處的那座魚塘邊。
魚塘裡的水,已經不是深紅色那麼簡單了,已濃稠到,如同一整塊魚塘形狀的毛血旺。
且這毛血旺高度,還比魚塘岸邊高度要超出一大截。
魚兒們不是在裡面游來游去,而是鑽來鑽去,真字面意義上,沉浸於食物的海洋。
本體從後面走了過來,開口道:“還好結束了,再繼續下去,這座魚塘就無法承載,肯定會淹到外面去。”
若是淹到外面去,意味着李追遠將會受妖怨侵襲,會發瘋。
李追遠:“你可以把魚塘修得再大一點,或者再多放點魚苗。”
本體:“吃不下,也養不起,更不敢養,現在的數目剛剛好,若是養出太大的,就會失控。”
李追遠:“你也會害怕反噬?”
本體:“你不就是反噬我的產物麼?”
李追遠:“暫時,應該夠用了吧。”
本體:“大半個虞家死去的妖獸怨念基本都在這裡了,用肯定是夠用了。”
李追遠:“那就好。”
見這裡情況還算正常,李追遠就離開了意識深處,迴歸現實。
陳曦鳶正在將自己的翠笛拔出。
“噗哧……”
血蟒龐大的身軀裡,像是被灌注滿了水,大量腥臭的液體從翠笛口子處濺射而出。
整條蟒軀快速乾癟,只剩下了蛇皮與蛇鱗。
蛟靈搖搖晃晃地從口子裡飛出,原先的它還只是蚊香大小,現在的它,體積如同一條小蛇。
當它想像往常那般盤在少年掌心時,卻發現少年掌心不夠大了,乾脆換了個姿勢,把自己的身軀纏繞在少年的手腕上,只留下腦袋那一截,躺在少年掌心。
李追遠指尖向下,就可以摸到它的腦袋,冰冰涼涼的觸感,卻自帶某種燥熱與暴戾。
它畢竟是蛟,不是尋常的寵物。
譚文彬體內的四靈獸,論位格,沒一個能比得過它,目前,也就只有李追遠本人能鎮得住,若是放進譚文彬體內,它就算是死,也會造反。
陳曦鳶見狀,忍不住出口提醒道:
“小弟弟,你養它,得小心。”
蛟靈聽出了這話中深意,馬上揚起腦袋,想要對她釋放出自己的惡意。
少年指尖一敲,它馬上溫順地躺了回去,還主動在少年指下親暱地蹭蹭。
李追遠很平靜道:“養蛟爲患麼?”
陳曦鳶:“嗯。”
李追遠:“無妨,蛟,我已經養了不止一頭了。”
陳曦鳶:“嘿嘿,小弟弟,你對姐姐我的評價還挺高。”
少年將陣旗收起,放回揹包。
二人離開前,陳曦鳶給那無頭女屍以及她的手下身上都貼了一張符紙,符紙自燃,順便將他們的身軀也一併焚化。
明明是自己心善,可怕少年誤會,還額外解釋道:
“她當初居然敢在博物館裡圍殺我,我就要把她挫骨揚灰。”
離開洞窟,往上浮時,看見了上方的一尊巨大黑影。
陳曦鳶心生警惕,李追遠卻拍了拍她手腕,示意她別衝動出手。
那道黑影眼睛睜開,龐大的身軀消散,顯露出了正常的身姿,是潤生。
李追遠在血潭裡吸收着最爲純粹的怨念時,相當於把四周的妖怨都在向這裡瘋狂聚集,潤生所處的位置,就如同農村老人抽的水菸袋裡的過濾水位置。
藉着小遠的光,他好好享受了一把怨氣沖刷身體的快感。
正如本體所說,也就是虞家祖宅裡的妖獸剛剛經歷過大規模屠戮,換做現實裡,你敢搞出這麼一大片高質量的修羅場……你看雷劈不劈你吧。
潤生揹着小遠浮出水面,譚文彬和林書友馬上過來匯合。
等二人上岸後,還沒看見陳曦鳶。
林書友問道:“陳姑娘呢?出事了?”
潤生:
“她在洗澡。”
林書友聞言,從自己揹包裡取出一塊未拆封的香皂,朝着池塘中央丟了下去。
“噗通!”
香皂沉底。
譚文彬看向林書友:“奇怪了,你對你家琳琳時,怎麼就沒這麼細心?”
林書友:“我也不懂,跟她在一起時,我經常不知道手腳該怎麼放。”
譚文彬:“呵,挺好的。”
林書友拿着手電筒,打在潤生身上,問道:
“潤生,怎麼感覺你黑了點?”
說的時候,伸手再摸一摸,發現指尖有一股刺痛感。
譚文彬也伸手摸了一把:“嘶……”
二人清楚,潤生剛剛在下面,得到了好處。
虞家,真的是一鯨落萬物生。
過了一會兒,陳曦鳶浮出水面,清水出芙蓉。
手裡,還拿着一塊用了一半的香皂。
陳曦鳶:“你們走江的裝備,帶得可真夠齊全。”
譚文彬:“我下次按照我們的裝備標準,給你送一個登山包。”
陳曦鳶笑道:“好呀,真是太謝謝了。”
譚文彬:“小事。”
陳姑娘以前走江,是連多一套換用衣服都不帶的,因爲常常一浪走完,衣服都不髒。
餘下的半塊香皂,不適合還回去了,陳曦鳶找了塊荷葉包裹起來,留着再用。
李追遠拿出紫金羅盤,蛟靈主動趴在羅盤上,單純以肉眼看,可以發現羅盤正以更精密的方式快速運轉變化。
吃飽了撐的蛟靈,在工作方面的積極性,進一步提高,它甚至趴在羅盤上折迭起自己的身軀,拿自己“畫”出了一道路線圖。
重新校準好位置後,李追遠開口道:
“有條通往祠堂的近路,你們跟我來。”
走近路,就需要從一些建築羣裡穿過。
越靠近虞家祠堂區域,那種傳承功能性建築就越少,很多都是家族核心子弟的居住之所,以及其它方面的祭祀區域。
一棟大門關閉的院子,擋住了李追遠等人的去路。
這算是少數,能在妖獸佔據後,還能保留下完整屋門的地方。
沒有陣法與禁制,比那些虞家人的住宅,還要清簡得多。
李追遠示意潤生推開門。
門一推開,這院子的奇怪佈局就呈現在衆人面前。
它沒有房屋,從外面看的景象,更像是爲了讓它看起來正常所以搭建起來的裝飾,它內部事實上,就這一個大院子。
院子裡,跪伏着五尊人形石像。
一人在前,四人在後,在前一人肩上,立着一隻鷹。
五人後方,是五口棺材,雖外表看起來未曾腐朽,卻早已上了年頭。
五人前方,是一座石碑,石碑上有一道劍痕。
雖不知道歷經多久歲月,可劍韻依舊殘留。
等走近後,李追遠清晰察覺出,這劍韻裡,有《柳氏望氣訣》的氣息。
石碑兩邊有字:
一側寫的是:思過悔罪。
另一側則是:柳氏龍王。
陳曦鳶:“爲什麼虞家祖宅裡,會有柳家龍王的碑?”
跪在那裡的五個人,看第一排那個,明顯是虞家人,而且極有可能是虞家那一代的走江者團隊。
陳曦鳶繼續猜測道:“小弟弟,是歷史上,柳家哪位龍王,曾問罪過虞家麼?”
李追遠點了點頭。
陳曦鳶:“那看這架勢,虞家是主動將那一代的走江者交出來,讓那位龍王裁決了,而且很有可能是虞家自己主動殺的,以平息那位龍王的怒火,並且單獨佈置下此院,留存至今。”
石碑上就那麼點字,沒有前因後果,也就不知道當年具體發生了什麼事。
但正常情況下,虞家自身作爲龍王門庭,雖然會避讓當代龍王一頭,但也不至於需要遭受如此屈辱對待。
而且,看虞家對此的處置態度,以及虞家一直將這院子保留,且江湖上從未聽聞過這件事……可以分析出來,在這件事上,虞家不佔理,所以虞家很罕見地向那一代柳家龍王低頭,自行了家法。
此院不設陣法禁制,讓虞家人可自行進出,就是要以此教育後世子孫、引以爲戒。
在這件事上,虞家確實做得很敞亮,體現出了正統龍王家的門風。
而那位柳家龍王,在來到虞家後,看見這一幕,也就在石碑上留下了這道劍氣,宣佈此事了結。
李追遠已經能猜出那位柳家龍王是誰了。
那位在走江成功、成爲龍王后,沒有選擇心胸豁達那條路,反而是提起劍,去對自己在江上的仇人,逐個進行報復,哪怕人家早已二次點燈認輸上岸,她也絕不放過。
這是一個,連柳奶奶,拿着牌位,都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的自家先祖。
柳家龍王——柳清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