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追遠被陳曦鳶抱在懷裡。
兩側的景物,正快速飛逝。
李追遠不理解,陳曦鳶爲什麼要這麼做。
直到少年看見了她的眼睛。
他懂了。
陳曦鳶的目光既堅定卻又渙散,意味着重傷之下的她,此刻完全靠一股求生的本能在硬撐。
她的意識已處於模糊狀態,將自己抱走,不是什麼處心積慮,也不是刻意謀劃,而是……
純粹的善良。
自己現在,就是被她的善良所裹挾着。
真的很難想象,這樣的人,居然在走江,而且,她還能走到現在,參與到與自己同一級別的浪中。
所以,白髮青年那幫人,想要錯進錯出借機殺了她,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現在的她,因心性原因,仍有着巨大的弱點。
倘若等她心性經歷磨礪、不斷蛻變,那整個江面上,能壓制住她的人,又有幾個?
陳家那三位龍王的舊例在前,如果真讓陳家有天賦的傳承者順利崛起,那大家不僅沒得玩了,連那點參與感都將失去。
此時交流沒有意義,最可笑的是,受其身邊撐開的域影響,李追遠連身體都無法動彈,張不了嘴。
陳曦鳶正往更郊區的方向奔逃。
最優選擇,應該是去市區人口密集處,那裡更方便隱藏,也容易讓企圖繼續追殺她的人投鼠忌器。
但她沒有選擇這麼做,應該是不想牽連無辜。
終於,陳曦鳶到極限了。
前方,是一條小河。
先前有更寬的河,她直接踏了過去,但這會兒的她,過不去了。
強撐許久的域終於消散,陳曦鳶將體內最後一點力氣,用在了少年身上,抵消掉少年身上的慣性,讓他可以不受傷地平穩落在河邊。
她本人,則徹底失去控制,直接撞入河中。
李追遠站起身,看着前方漂浮在河面上的陳曦鳶。
少年先攤開手,手中兩套卡牌飛出,落於身前,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堆砌出人形,而後兩道一模一樣的氣息降臨,增將軍一分爲二,睜開了眼。
“主公!”
“主公!”
“換個稱呼。”
兩個增將軍面露相同的疑惑,顯然不懂該換哪種稱呼。
“問童子。”
“是。”
“是。”
兩個增將軍點了點頭,看樣子,還得再抽空和童子幹一架。
少年雙手指尖各自指向一位增將軍,《柳氏望氣訣》運轉,以風水氣象,在兩具符甲上模擬出了陳曦鳶的氣息。
“分頭走,香火、陣旗、符針,都在你們體內,自己掐算好時間,跑到一半將身上的氣息破掉,再回到這裡找我。
記住,別把自己弄丟了。”
符甲製作不易,丟一套就少一套。
上次九江趙家給的贊助費,在做完符甲修完道場後已經用光了。
下次再想找一個同級別的寶庫,真的不容易,更難的是,你還得恰好有個級別很高的內應給你開門帶路。
“是。”
“是。”
兩個增將軍各自朝着一個方向快速離開。
李追遠再次將目光落向陳曦鳶,其身邊河面上,已盪漾出一圈殷紅。
少年摘下揹包,脫去衣物,走入水中。
游到陳曦鳶身邊後,伸手抓住她的一隻腳腕,將她帶回到了岸邊。
也就是李追遠基礎打得太好,換一個同歲數的孩子,還真沒那個力氣單獨從河裡打撈起一具漂子。
從包裡拿出一條毛巾,簡單擦了擦身子,再將衣服穿上。
“噗哧”一聲,打開一罐健力寶,少年一邊喝着一邊在陳曦鳶身邊蹲了下來,做起檢查。
好消息是,她還沒死。
壞消息是,她快死了。
雖然先前“救她出來”的操作,李追遠已經節奏拉滿,但少年還是低估了那幫人的殺傷力,同時高估了陳曦鳶的承受力。
她其實是靠着域,在強撐着一口氣,現在域消散了,傷勢也就無法繼續鎮壓下去。
外傷倒是不難處理,自己夥伴們以前經常這樣,少年在這方面有着很豐富的經驗。
但她的問題在筋脈,幾乎全斷了。
普通人遇到這樣的問題,充其量也就變成一個徹底癱瘓的廢人。
她不同。
李追遠在她筋脈斷裂處,發現了一處處破碎的藍點,那應該是域的碎片,或者叫域的殘留。
按理說,本不該這樣。
域這種存在,不是靠打磨筋骨就能打出來的,要不然秦家人才是域的絕配。
少年分析,應該是她先前爲了確保自己重傷之下能繼續活動,將本該釋放於體外的域,強行納入體內以穩固身軀。
這法子的後遺症出現了。
如若不能將筋脈及時修補回去,讓這些藍點順利導出、自行消散於外,那它們就會在她體內漸漸失控。
到時候,她會膨脹,身體會像那種死後漂浮很久全身如肉皮凍般的死倒,不,比死倒還不如,她會自己炸開。
李追遠看着眼前昏迷中的女人,想象着她炸開的畫面。
不是一次性炸完,會由一個藍點炸起引發另一個藍點。
也就是說,陳曦鳶會像二踢腳那樣,被連續炸起,一次兩次三次四次……
到最後,保管渣都不落下來一片。
江湖上有接筋續脈的手段,但這是個老手藝活兒,不是看套理論就能學會的,而且,它還很吃天賦。
如果給予阿璃足夠時間,讓她去學習和練習,應該能達到那種水平,阿璃在這方面的資質,連李追遠都得歎服。
畢竟,如果有的選,李追遠是不願意阿璃來辛苦爲自己做手工的,可現在器具越來越高端,手工技藝要求越來越高,沒阿璃,李追遠自己真弄不來,少年大部分時候只能淪爲做設計和打下手。
當然,現在就算把陳曦鳶帶回南通老家,也不現實,就算不考慮走江因素,時間上也來不及。
與其等阿璃學會掌握,不如找一個空曠點的場子,把陳曦鳶綁在一根木棍上,好讓她更方便地炸上天。
李追遠:“你運氣,還真好。”
少年將陳曦鳶背起,走出河邊。
她不重,而且這會兒失血又多,顯得更輕。
說是背,其實也就只能扛起半截身子,她的腿,還是在地上掃着。
李追遠不覺得是自己個矮,是她腿太長。
前面有一片瓜地,李追遠將她帶入一座簡陋的瓜棚。
裡面有張牀,上面鋪着一層舊涼蓆,有鍋有碗有磚頭壘起的小竈,角落裡,還有用飲料瓶裝的油鹽醬醋。
李追遠將陳曦鳶放在涼蓆上後,就去河邊打了水,回來生火燒開,拿出各種藥丸,加進去配藥熬煮。
趁着煮的空檔,少年又取出藥粉,敷抹在陳曦鳶的全身傷口處。
然後將熬好的藥裝碗,喂她服下。
還行,雖然人昏迷着,但還會本能吞嚥,省了不少麻煩。
喂完藥後,李追遠將陳曦鳶身上的血漬清理了一下,讓她看起來,不至於那麼血腥恐怖,像是個單純生病昏迷的人。
至於氣息遮掩,得有氣息才能遮掩,她現在氣若游絲,一副活死人狀態,倒是省得麻煩了,而且李追遠還給她胸口處貼了一張清心符,算是上了最後一層保險。
做完這些後,李追遠正準備弄點蔬菜包、壓縮餅乾給自己煮頓飯吃,耳畔卻聽到了不斷靠近的腳步聲。
不一會兒,一隻蒼老的手扒住了瓜棚邊緣,緊接着一張老奶奶的臉,緩緩探出。
她應該是看見瓜棚內的煙火氣息了,曉得裡頭有人,所以查看時更顯小心。
老奶奶看了看李追遠,又看了看席子上的陳曦鳶,嚇得手馬上鬆開,轉身直接跑走。
李追遠從包裡將錢取出,預備好。
這時,增將軍回來了,化作卡片,再度迴歸少年手掌。
沒過多久,老奶奶就又回來了,身邊還帶着一個老爺爺。
老爺爺很瘦,四肢像是秸稈,卻依舊給人一種身子骨挺硬朗的感覺。
不過,他們不是來算賬的。
老爺爺手裡拿着一袋麪條,老奶奶手裡則提着一個黑塑料袋。
“啊啊啊~啊啊啊~”
老爺爺是個啞巴,雙手不停比劃。
老奶奶蹲下來,將黑色塑料袋裡的東西倒出,裡頭都是藥。
少部分是帶藥盒的,大部分是那種類似照相館裡裝照片用的白色小紙袋。
普通人看病,一整盒的藥太貴,而且通常不用吃那麼多、病就能好轉,所以診所裡會賣這種散藥。
只是,這些黃色、白色的小藥片,基本都是用來治療些頭疼腦熱拉肚子的,在這裡沒用。
老奶奶指着地上的藥,又指了指躺在席子上不省人事的陳曦鳶:
“吃藥……治病……吃藥……就好了……苦的……好……”
老奶奶不是結巴。
從先前她一個人過來時,李追遠就看出來了,她的智力有問題。
所以先前李追遠就沒喊住她,而是等着她將家裡人喊過來,自己再給錢。
未經允許,用了人家的東西,還弄髒了人家的席子,自己理當賠償。
不過,他們顯然沒有要自己賠償的意思。
老爺爺開始操持,煮起了麪條。
老奶奶還在繼續執着於讓李追遠從這些藥片裡選藥,讓陳曦鳶服下,在她的認知裡,這世上的病,只需要吃這些苦苦的小藥片,就都能好。
李追遠順從了老奶奶的意思,選了幾粒黃連素,給陳曦鳶服下。
老奶奶見狀,開心地拍起了手,甚至還跳了幾下。
黃連素是止瀉的,副作用也就是容易便秘。
老爺爺將麪條下鍋後,就又跑出去,從自家菜地裡摘了些菜,在河邊洗了後帶回來,掰斷放進鍋裡。
接下來他還沒停止忙活,從瓜田裡摘了幾個瓜,遞給李追遠吃。
見李追遠擺手表現出客氣,老爺爺乾脆自己將瓜打開,再次熱情地相遞。
在他們眼裡,李追遠和陳曦鳶應該是……逃難來的母子或姐弟。
他們,在主動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從頭到尾,根本就沒做出任何關於收錢的表示。
吃完麪後,李追遠向他們詢問哪裡有車,沒轎車麪包車,拖拉機也行。
想救陳曦鳶的命,得進市區,去那所自己第一次進洛陽時來的醫院附近。
描述時,得連比劃帶音效。
老奶奶馬上懂了,使勁點頭,然後拍了拍自己胸脯。
老爺爺是個聾啞人,理解能力差一些,反倒是得讓老奶奶用他們間的手語來進行描述。
聽懂後,老爺爺遲疑了一下,然後又重重點了頭,和老奶奶一起走了出去。
老爺爺回來時,拉着一輛他平時用來運瓜的車。
將陳曦鳶放置瓜車上後,李追遠想拉車,被老爺爺拒絕了,他將一個帶子跨在身前,雙手拉住車把,穩穩地向前走。
經過田間小路,來到了一處村莊,前方“嘟嘟嘟”地開出來一輛拖拉機,老奶奶站在拖拉機後車廂裡,很是開心地揮舞着手。
開拖拉機的男人將車停下,對老爺爺比劃了一個數字,老爺爺連連點頭。
這意味着,拖拉機是花錢叫的。
陳曦鳶被放上了拖拉機,李追遠對師傅說了那家醫院的位置,生病受傷的人得去醫院,這再正常不過,師傅點了點頭,調轉方向將拖拉機開了出去。
老爺爺和老奶奶站在原地,看着。
然後,他們似乎發現了什麼,又追了上來,每個人手裡都舉着錢,是少年先前偷偷放在他們衣兜裡的錢被他們發現了。
但他們沒跑多遠,就停了下來開始喘氣。
拖拉機師父沒留意到後面,繼續開着車。
李追遠看了一眼陳曦鳶,學着她當初在湯館裡對譚文彬做的那個動作,對老爺爺和老奶奶甩了甩手。
老天爺是有眼的,要不然那麼多可怕的存在,不至於都在畏懼天道。
但它應該很忙,很多地方,它其實照看不到,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有時候並不準確。
李追遠就多甩了幾次手。
喂,
你多看看。
……
李追遠沒讓拖拉機師傅開入醫院,而是讓他在對面巷子口停下。
下了車後,拖拉機師傅跟李追遠要車錢。
“他們會給你的。”
“一個傻的一個聾的,萬一我錢要不到怎麼辦?”
“多少錢。”
師傅說了一個數,是先前與老爺爺比劃時的雙倍。
李追遠把錢給了。
師傅叼了一根菸,笑了笑,開着拖拉機離開。
李追遠揹着陳曦鳶進了巷子。
纔剛進去,就遇到了兩個打扮得濃妝豔抹的女人,她們各自“哎呀”一聲,主動跑過來幫忙架人。
一個問:“怎麼了?”
另一個問:“要不要送醫院?”
李追遠:“沒事的,我姐姐只是低血糖犯了。”
兩個女人將陳曦鳶架着走了進去。
路上經過很多家小按摩店,不少女人站在店門口等生意,見狀,紛紛詢問怎麼了,這兩個女人就按照李追遠先前說的,回答低血糖了。 不一會兒,李追遠手裡就被塞了很多的糖果、雞蛋糕,口袋裡也裝滿了。
這些,都是她們平日裡自己的零嘴。
李追遠以前很少經歷這樣的場面。
主要是他的形象與陳曦鳶的現狀,搭配感實在是太好了。
此時已是下午,臨近黃昏,巷子裡快到一天中生意最好的時間段了。
各個招牌彩燈都已亮起,讓整個巷子,亮晶晶的。
姚記裁縫鋪那很窄的門窗內,樓上小旅館老闆的娘,也就是那位老嫗,正在做着縫補。
女人衣服多,也容易穿壞,縫縫補補的需求很大。
有些人本就不會針線活兒;
有些人以前會的現在也手生了,再者,也遠沒有老嫗的手藝好,縫補後壓根就看不出來;
有些人倒是很精通針線活兒,但不是這種針線活兒。
老嫗收費很低,只是象徵性要一點兒,所以她在這巷子裡,人氣很高,每天“淡季”時,除了找她縫補衣服的,還會有一羣人帶着塑料凳坐她鋪門口,陪着她聊天,遇到些矛盾,也會找她評評理。
幹這行的,基本不會在自己本地幹,所以這裡的女人們都算是外地人,在老嫗這裡,她們能減少些漂泊感。
老嫗也很喜歡這樣的生活,她兒子早就讓她將裁縫鋪關了,反正也不怎麼掙錢,況且,也該歇息了。
但她不願意,她經歷過熱鬧,她捨不得這熱鬧,她也享受這種被需要的感覺。
猶記當年,還是個小姑娘的自己,被大小姐牽着手,來到針線院。
在一衆繡娘面前,大小姐將欺負她,企圖逼迫她嫁給其兒子的管事媽媽,扒光衣服吊起來拿鞭子抽。
一邊抽一邊罵:
“這家裡的主子姓柳,你姓柳麼,也敢在這裡欺負人?
呵,也幸虧你不姓柳,要是姓柳的敢這樣欺負人,本小姐今兒個拿的就不是鞭子而是劍了,直接給他腦袋削去供祠堂裡去,讓祖宗們開開眼,看看後輩裡到底出了怎樣的一個敗類。”
那管事媽媽被這番懲戒,自覺受到屈辱,哭着喊着要投井自殺。
大小姐冷哼一聲:“投吧,投吧,等你投進去溺死了,你的魂還能再次見到本小姐,看到時候本小姐怎麼繼續炮烙你。”
管事媽媽嚇得不敢再嚎了,帶着她那兒子一起,在小繡娘們的睡鋪屋前跪了三天三夜,最後被驅逐出了家宅。
自那之後,她的日子就好過了,不僅在針線院裡沒人敢欺負自己,就連那些地位高的家生哥兒、姐兒,甚至是正統的公子小姐,也都會來找自己約量尺寸,說話都客氣得不得了。
她有些惶恐,卻又很享受這種做衣服的感覺,很多材料,都珍貴到世上大部分人繡娘別說使了,就是見都沒見過。
她這輩子,最用心做的一件衣裳,就是大小姐的嫁衣。
嫁衣的針腳都是有講究的,代表一種吉利,寓意婚後美美滿滿。
可她這輩子,做得最不好的衣裳,也是那件嫁衣。
她一直覺得,應該是自己趕製嫁衣時,打盹兒了,走神了,數錯了一個針腳,這才讓大小姐後來……
一念至此,眼睛就模糊了。
老嫗伸手拿起旁邊的一塊白帕子,蘸了蘸水,擦拭起自己的眼睛。
也不知怎麼了,今兒個一整天,都忍不住回想起以前的事兒。
大概,是因爲自己老了吧。
都說人老後,或站或躺,只要停歇下來,就開始倒想起以前的事兒,像是隨手從口袋裡掏出炒熟的花生,嘴巴閒了就開始剝。
擦去眼淚後,視線變得清晰。
老嫗看見櫥窗外,走來的少年,以及後面被兩個女人架扶過來的陳曦鳶。
這是……
老嫗一眼就能從陳曦鳶體態晃動中看出,這年輕女孩兒身上受了極重的傷。
李追遠:“謝謝你們,就把我姐姐放這裡吧。”
“你和姚奶認識?”
“姚奶,這是你家親戚?”
李追遠點頭:“嗯,我們是家裡人。”
老嫗聞言,馬上站起身,嚴肅駁斥道:
“我不認識你,什麼一家人!”
這種傷,就算囚禁折磨,也很難造出來,與這樣的人牽扯上關係,很容易招惹到社會上的是非。
而且,待走近了後,老嫗對傷情感知得更爲清晰。
如此重的傷,這女孩居然還活着,簡直不可思議。
說明,
這是非可能不是來自社會上,而是江湖。
因此,當李追遠說與自己是一家人時,姚姍顯得很激動,這與當面往自己身上潑髒水有什麼區別?
兩個幫忙攙扶過來的女人還未見過姚奶如此激動嚴厲的樣子,都以狐疑的目光看向少年,當她們正準備出聲幫姚奶繼續詢問時,李追遠看向櫥窗裡的老嫗,開口道:
“我是柳家的人。”
女人:“姓柳,你不姓姚啊!”
另一個女人:“那你說什麼和姚奶是一家人?”
“姑爺!!!”
……
姚記旅館不做開房生意,所以到這個點時,基本就沒開房和退房的客人了。
這個舉措,並未導致生意差多少,因爲選擇住這裡的客人,主要圖個便宜,而姚記還有個優勢,那就是安靜。
誰也不想大半夜地準備睡覺時,隔壁房間忽然發出了那種動靜,不光是影響睡眠了,等心裡的火給憋起來,就忍不住下去找按摩館鑽,來回算上上下樓和走路的時間,錢包就癟了一截。
姚念恩清點了一下賬,就準備去找自己媳婦兒,快到吃晚飯的時間了,正好可以膩歪一下。
誰知老孃在此時忽然發了話,自己和媳婦兒包括自己倆兒子,都得進裡屋去收拾東西。
他老孃有間專門的屋子,平時就是家裡人都不準隨意進,他老孃則一個月會進去幾次,一待就是一整天,不準被打擾。
收拾屋子時,媳婦兒摸了摸上面的布料:
“這料子,可真舒服。”
“娘沒給你做過衣服麼?”
“我只是說舒服,不信你摸摸。”
“更舒服的我都摸過。”
“應該很貴吧?”
“貴不貴的,與我們有什麼關係?”
“說都不許說了是吧,我又沒想要。”
姚念恩是個大孝子,在家很聽孃的話。
按理說,開在這種巷子裡的旅館,其老闆,要想瀟灑,那簡直不要太容易,但姚念恩從未進去過,和自己媳婦兒感情一直很好。
老嫗走了過來,問道:“收拾好了麼?”
“娘,都按照你說的,收拾好了。”
“嗯,那就出去吧,媳婦兒下去幫忙擡一下人。”
“哎!”
兒媳婦在這婆婆面前一向聽話,主要是信服。
檔次低的婆婆,喜歡跟兒媳婦就着雞毛蒜皮的事兒掐架,姚姍是在柳家宅子裡待過的,後宅的事兒見多了,眼窩子自然不會那麼淺。
“娘,我也去吧。”
“那是個姑娘家,你的手髒。”
姚念恩有些尷尬地笑了笑。
兒媳婦下去幫李追遠把陳曦鳶擡上樓,運進了這個房間,姚姍將自己兒子一家人全都推了出去,吩咐他們接下來不要靠近這裡。
將門一關,上鎖後,又以幾種顏色的絲線進行纏繞。
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
姚姍轉過身,對着李追遠跪下來。
“拜見姑爺!”
李追遠早就準備,手就等着,及時架住了她。
“老太太說過了,現在不興老禮了。”
“小姑爺,您讓我跪一下吧,我等這一天等了很久了,一直想盼着哪天能再給大小……給大奶奶請個安,求小姑爺全了我的念想。”
李追遠指了指老嫗頭髮上的髮簪,說道:
“老太太既然把它送你,說明是把你當家里人的,你是長輩,想折煞我,就跪吧。”
姚姍一下子被定在了那裡,跪也不是站也不是。
過了會兒,她將頭上髮簪拔出,疑惑道:
“小姑爺認得這簪子?”
“嗯,我見阿璃戴過。”
“啊!”
姚姍顯然不知道,這是阿璃的簪子。
要不然,她也不會將它在平日裡佩戴出來。
“大小姐……大奶奶怎麼能將小姐的東西這般給我,我……”
柳家以前的老人,還是習慣以“大小姐”來稱呼柳玉梅。
只是李追遠在面前時,再稱呼“大小姐”就會亂了輩分。
從姚姍對自己的稱呼中,可以聽出,她不知道什麼傳承。
劉姨與秦叔,屬秦柳兩家核心圈的家生子,姚奶顯然只是外圍。
江湖上的傳承法理是高於血脈的,柳奶奶當初將兩座龍王門庭的傳承交給自己,可沒讓自己改姓或者提前訂親。
因此,理論上來說,即使身具兩家血脈的阿璃,在秦柳兩家次序裡,都得排在自己後頭。
“姑爺”這個稱呼,在秦柳兩家裡,就不該出現在李追遠身上。
若較真起來,在正式場合中,劉姨和秦叔會稱呼自己爲“少主”,最含蓄,也得稱一聲本家少爺。
但姚姍這個“姑爺”稱呼,肯定不是她自己擅自起的,阿璃年歲還小,她不可能自個兒去給阿璃許一個夫婿。
所以,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柳奶奶和姚姍在通信中,柳奶奶自己使用了這個稱呼。
妯娌之間,沒什麼話是不能聊的,尤其是老妯娌間,更是沒有禁忌。
李追遠還是第一次知道,柳奶奶在私下裡,對自己的稱呼是“孫女婿”。
只會暗戳戳買同一款衣服兩種顏色的太爺,相比之下,竟顯得保守了。
當李追遠說出自己是柳家的人時,姚姍當即就信了。
因爲她早上就對李追遠的身量起過疑惑,她是爲李追遠親手製過衣裳的。
調整好情緒的姚姍,對李追遠問道:
“小姑爺,您是有什麼事,需要我來做麼?”
李追遠指了指被擺在裁縫案上的陳曦鳶:
“她筋脈都斷了,你能幫她縫補好麼。”
“只是縫補筋脈麼?”
“很難麼?”
“不,簡單的,以前用過各種料子,比筋脈可難得多。”
“辛苦了。”
“小姑爺,您可千萬別這麼說,能幫您做事,也是我這輩子的福氣。”
姚姍拿出自己的針線盒,做起了準備工作,裡頭無論是針還是線,都不是凡品。
除此之外,這裡放置的很多布料,隨便扯一匹往外頭一賣,都是天價。
李追遠開口問道:“日子怎麼過得這麼清簡?”
姚姍:“小姐給念恩看過,說念恩福薄,受不得大富貴衝,得惜福才能長久。”
姚奶是有家底的,凡是和柳玉梅關係好的,都不會差。
李追遠:“我幫你看過了,你的兒子已經過那個坎兒了。”
姚姍:“可是現在的日子,已經過得很好了,他每天也被人‘老闆老闆’地叫着,家裡也不缺進項。
兒媳婦身子骨也好,倆孫子入學了,成績也不錯,這已經是很好的日子了。”
李追遠:“嗯,的確。”
姚姍準備妥當,開始施針了。
李追遠沒再出聲打擾,甚至,怕給予她壓力,少年特意坐到角落,閉眼,打起了盹兒。
夜深了。
姚姍收起針線,親自擦拭了一下陳曦鳶的身體,又給她換了一套衣裳。
做完這些時,旁邊遞來一張白帕子,姚姍一愣:“小姑爺,您醒了?”
“嗯。”
姚姍將白帕子收起,用自己的袖口擦了擦臉上的汗。
“順利吧?”
“回小姑爺的話,雖然破損受創嚴重,但這姑娘她筋脈雄厚粗壯,縫補起來倒是不難的。”
“日後恢復呢?”
“也不難的,雖然我不懂,但應該有法子能完全癒合。”
“嗯。”
“小姑爺,我下去讓媳婦給您準備飯食,然後伺候您用餐。”
“一起吃吧,自家人,太生分了,我不自在。”
“是,小姑爺。”
姚姍解開門鎖上的絲線,打開門,退出了房間。
李追遠看着案板上躺着的陳曦鳶,開口道:
“既然醒了,就別裝睡了。”
陳曦鳶緩緩睜開了眼,不過,這會兒,她雖然醒了,但眸光依舊有些渙散,顯然意識還未完全復甦,類似於正常人半夢半醒的狀態。
從這裡就能看出,她以前生死危局經歷得實在是太少了,那種陌生環境下但凡意識有一點復甦就強迫自己迅速清醒的本能,她這裡是沒有的。
她不是溫室裡的花朵,但她的域,強大到如同一座溫室。
可即使如此,她看向李追遠的目光裡,依舊流露出了一抹疑惑。
這不禁讓少年懷疑,自己對她現階段的判斷,是否出了錯誤。
李追遠:“有什麼想問的,那就問吧。”
陳曦鳶:“你年紀這麼小,就當了上門女婿?”
“啪!”
一張封禁符被貼在了陳曦鳶的腦門上,她馬上閉上眼,昏了過去。
“你還是,再睡一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