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敗的桂花早已沒了香氣,如同一團灰褐的疤痕一樣黏在趙元鴿灰色素面緙絲長衫上。伸出修長的手指,趙元輕易就把這些桂花彈落,院子裡透骨的清冷正毫不客氣地入侵着他的身體,以至於他受傷的手又開始鑽心的疼。
趙元捏了捏受傷的手掌,但這並沒有什麼用。他冷着臉慢悠悠地往啓祥軒裡走。嚮往常一樣,進了啓祥軒的垂花門,他腳下就踏上了用各色鵝卵石鋪成的甬道。
趙元低頭走着,這次看到甬道兩旁用不同顏色的細石鋪成“頤和春色”、“關黃對刀”還有“仙鹿同春”這些圖案時,絲毫沒有祥和之感,反而讓他有種灼目的痛感。
推開楠木雕纏枝花卉夾紗隔扇,一股溫暖又熟悉沉水香的味道飄了過來。趙元心神忽然一恍惚:“難道允央還在裡面,像往常一樣,睡得正香?”
他擡腿走了進去,寢殿門口垂着水晶珠簾,繡牀前面放下丁香色的月影紗帷帳,一切都一如從前。
只是牀塌上再無她側臥的身姿,溫暖與芬芳的味道也蕩然無存。
趙元默默地坐在牀邊,看着空蕩蕩的繡牀,心中一酸楚。
下意識地,他想起了什麼,從懷裡取出一塊疊好的紗巾,上面繡的是幾竿翠竹,翠竹下面是一方山石,畫面極爲素淨,只是紗巾上針角微微起伏,並不完全妥貼整齊。
趙元把紗巾緊緊握在手裡,彷彿又能看到那一夜允央柔滑的玉臂纏在自己脖頸之上,嬌媚索吻時的神態。
只是自己當時竟然沒有滿足她這個小小的要求。
趙元只覺自己此時已分不清回憶與現實,不得不用力捏捏受傷的手掌,讓劇烈的疼痛爲他驅趕越來越多關於允央的幻覺。
“允央,你在哪裡?那一夜的洛陽城外,你到底遇到了什麼?”趙元聲音低沉又嘶啞,就像是一隻被困入牢籠的野獸,在絕望的哀鳴。
那一夜到底發生什麼事情呢?
這時又回到洪水決堤的那一夜。
一個女子伏在一塊木板之上,隨水流瘋狂地往前漂流着。忽然洪水中出現了一根被攔腰沖斷的樹,倒塌的樹冠落在水裡,與樹樁正好折成一個三角形,將流經此時的女子與她身下的木板給攔了下來。
漆黑的夜裡,女子什麼也看不見,只覺得身體忽然被什麼東西死死扯住,動也不能動,接着肩膀處有一陣劇痛傳來。
可能是太害怕,也可能是與洪水搏鬥太過勞累,這個女子在不用隨波逐流之後,竟然迷迷糊糊地昏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樹林裡早起野獸的叫聲,將這個女子驚醒。她睜眼一看,天剛矇矇亮,自背靠在水裡一根斷木邊上。肩膀上的疼痛,正是夜裡隨洪水而下時一頭撞到斷木上被小樹枝插進字肩膀裡。
這個女子忍着疼,咬牙把插進肩膀的樹枝給撥了出來,鮮血瞬間就噴射了出來。她不敢怠慢,馬上從腰間解下系香囊的絲帶,一邊用手,一邊用牙咬着將傷口緊緊捆綁起來,這樣一來,本來流血不停的傷口,就被止住了血。
聽着森林裡偶爾傳來的野獸叫聲,這個女子有點慌了神,很想往岸上走。可是又怕此時躥出個斑斕猛虎,將自己撕得粉碎。
正在猶豫的當口,就聽到一陣“吱拗吱拗”的牛車聲,這個女子馬上回頭去尋找牛車過來的方向,終於看了牛車之上,坐着一個五十多歲的農婦。她趕着牛車,還時不時地看看自己車上的那一車瓜果,生怕路途顛簸,散落出來。
洪水的女子看到遠遠駛過來的牛車,好像看到菩薩降臨一樣,也使勁揮舞着手臂:“救命,救命!”
牛車上的農婦聽到了喊聲,停下了車,仔細往水邊看去。當她終於發現被困的女子時,也是大吃一驚:“你這是被洪水裹挾下來的嗎?這一路的山石與斷枝,你能活着到這裡實在是奇蹟呀!你先別慌,待我找個東西來救你!”
農婦說着跳下了車,動手翻着車上的瓜果,終於在一個大南瓜下面找到了一截麻繩。她手腳麻利地在繩子一端綁上了一塊石頭,然後拋到了女子身邊。女子此時也顧不上肩膀上的疼痛,手拽着繩子,一手拿起一直護在身子下面的鹿皮衣箱,淌着水慢慢往岸邊走去。
上了岸,農婦一把拽過女子的手道:“看這小模樣長得,如此標緻,真是惹人憐愛。你可是一個人落了水,怎麼不見你身邊還有旁人。”
謝容華神情微微一怔,然後從容地說:“我姓謝,閨名雪涯,是隨父親到此地來做絲綢生意的。昨夜商隊忽然遇到了洪水,將大家都衝散了,生死不明。”
農婦上上下下把謝雪涯打量了一番,見她雖然神情疲憊,衣着襤褸,但是氣質高潔,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子。於是農婦對她也頗爲客氣:“既然這樣,謝家小姐若不嫌棄,就到我家休息休息,喝點熱粥暖暖身子。正好,我那剛出嫁的老閨女還留了幾身乾淨衣服在家,謝小姐正好可以換上,若總穿這種溼噠噠的衣服,肯定要生病了。”
雪涯聽農婦叫自己小姐,剛開始還有些不好意思,但轉念一想:“我雖然入了宮,卻還是個冰清玉潔的黃花大姑娘,與待字閨中的小姐沒什麼不同。旁人若是執意這樣認爲,那我就順水推舟認了吧。”
於是她款款下拜道:“大嬸與我萍水相逢,卻這樣古道熱腸,果斷了出手相救,雪涯感激不盡。雪涯現在是人生地不熟,一切都聽大嬸的安排。”
農婦一聽拍了下手道:“怪不得看你這樣順眼,原來也是個爽快人。好,你就坐上牛車,今天的瓜果不賣了,我先帶你回家!”
謝雪涯費力地坐上了牛車,眼前的一切發生的太快,她本想問一下農婦在附近有沒有看到其他被水衝來的人?可是話到嘴邊又生生忍住了,她知道這樣的洪水能活下來的幾乎就是奇蹟。再者,她心裡多年的心願——離開漢陽宮,終於實現了,爲何還要去找與那個地方有瓜葛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