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戰區長官司令部,洛陽。
寬敞的辦公室內,氣氛卻有些微妙的緊張。
第一戰區司令長官,衛俊如上將,正端着一杯熱茶,慢悠悠地品着。
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那雙偶爾閃過精光的眼睛,卻透露出他內心的並不平靜。
作爲曾經深受委員長信任的“五虎上將”之一。
衛俊如近幾年的日子,過得並不算舒坦。
因爲在某些問題上與委員長產生了分歧,他一度被疏遠。
甚至被調離了軍事實權的核心。
他所執掌的第一戰區,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像是後孃養的孩子。
裝備補充次人一等,軍費糧餉也時常被剋扣。
直到最近,隨着華北局勢的緊張。
委員長才將他曾經的老底子部隊——第九軍,第十四軍重新調撥回一戰區序列。
這讓他的腰桿,才稍微硬了一些。
此刻。
他的面前,擺放着一份來自山城的絕密電令。
電令的內容。
正是關於整頓第十五軍的決定。
對於這件事,衛俊如的態度,是頗爲支持的。
一來。
第十五軍的軍紀敗壞,在豫西地區駐防期間怨聲載道,早已是人盡皆知。
將其整頓,不僅能順應民心。
更能剔除軍中毒瘤,提升整個戰區的戰鬥力。
二來。
武庭麟和他那幫鎮嵩軍的舊部,向來與他不是一條心。
如果說劉茂恩和山城方面一條心,還算具備一定程度政治智慧的話。
那武庭麟可就是實打實的軍閥了。
藉着中央軍的手,拔掉這顆釘子,換上“自己人”。
對他鞏固在一戰區的控制權,百利而無一害。
他放下茶杯,看了一眼坐在對面的副手。
第一戰區副總司令,劉茂恩。
此刻的劉茂恩,正雙目出神地盯着桌上那份命令的抄件,臉色陰晴不定,心中五味雜陳。
命令上寫得很清楚。
在對第十五軍進行整頓,清除軍長武庭麟及其黨羽之後,該軍軍長一職,將由他劉茂恩,暫時兼任。
一個戰區的副總司令,去兼任一個軍的軍長。
這在國軍的建制史上,還是頭一遭。
這看似是一種信任和重用,是讓他重新拿回自己老部隊的指揮權。
但劉茂恩,這位同樣在官場和軍界摸爬滾打了半輩子的“老江湖”,卻敏銳地從中,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
他知道,這碗飯,不好吃。
甚至,有些燙手。
第十五軍,是他的老部隊不假。
但裡面的軍官,大多是鎮嵩軍時期的舊部。
武庭麟在軍中經營的這兩年,其任人唯親導致內部蟠根錯節。
即便是有他的干預,武庭麟已已基本上將十五軍打造成了他的私人武裝。
讓他去當這個軍長,名爲“接收”。
實則,是讓他去當那個“惡人”。
去替中央軍,去替楚雲飛,去親自清洗自己曾經的部下。
幹好了,得罪的是一大批鎮嵩軍的元老故舊,自毀長城。
幹不好,那就是辦事不力,正好給了山城方面,徹底將十五軍“撤編整頓”的口實。
無論怎麼選,他劉茂恩,都是那個裡外不是人,最後被架在火上烤的角色。
想通了這一層,劉茂恩的心,涼了半截。
他知道,這是委員長給他下的套。
一個他明知是套,卻又不得不鑽的陽謀。
不服從命令,難道帶着第十五軍反抗?
就憑藉豫西那兩萬人?
得了吧,這兩萬人甚至都不知道打不打得過川軍第二十二集團軍
經過一番心理鬥爭之後,劉茂恩緩緩地擡起頭,臉上已經恢復了平靜。
他對着衛俊如,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衛長官。”
他將那份命令輕輕地推了回去:“委座和楚總顧問的好意,職下心領了。”
“只是吾才疏學淺,德薄能鮮。”
“戰區副司令長官的職務,已然讓我殫精竭慮,實在是無力再兼任十五軍軍長一職。”
“還請衛長官,代我向委座覆命,另請賢能吧。”
劉茂恩選擇了退縮。
他一把年紀,因爲抗戰態度堅決的緣故得以在山城方面留下了好印象。
能勝任戰區副司令長官的職務。
其實也說明了山城方面對其的信任。
否則,大概率獲得像個馮欽哉一樣的閒職。
衛俊如長官看着他,似乎早就料到了他會是這個反應。
他也沒有多勸。
因爲他知道,換了自己,恐怕也會做同樣的選擇。
“唉。”
衛俊如嘆了口氣,也是一臉的無奈。
他拿起筆,準備就此事,重新向山城方面請示,彙報這裡的窘境。
他甚至已經想好了說辭,就說“劉副總司令身體抱恙,不堪重負”,將皮球再踢回給統帥部。
可就在這個時候。
一名參謀神色慌張地敲門而入。
“報告長官!”
“楚總顧問到了!”
“什麼?”
衛俊如和劉茂恩,同時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臉上寫滿了震驚。
楚雲飛怎麼來了?
不是昨日纔到的洛陽嗎?
來得這麼快!
兩人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絲不安。
他們原本以爲這件事至少還有幾天的時間,至少可以讓他們在電報上,和山城方面扯一扯皮。
沒想到。
楚雲飛居然會來的這麼快。
一戰區長官司令部門口
衛俊如和劉茂恩二人,雖然臉上都掛着客氣的笑容。
但心中,卻都在暗自揣摩着這位年輕總顧問的真實來意。
衛俊如心中更是感慨萬千。
想當年抗戰剛爆發之時,楚雲飛還只是個茹越口血戰之後展露頭角,原平之戰後更是直接入了常瑞元的眼。
自那之後,在閻老西和常瑞元的幫助之下,一路青雲直上,百戰百勝,纔有了現如今的地位。
轉眼間,已經接近六年的時間。
當楚雲飛下車的時候。
衛俊如看了一眼楚雲飛略顯斑白的兩鬢,一時間心中更是嘆了口氣。
這些年的辛苦操勞。
楚雲飛的付出可是一點也不少。
眼角的魚尾紋更是深深的凹陷了下去,若是有人此前沒接觸過楚雲飛,告訴他楚雲飛今年已經四十歲,或許也會相信。
“衛長官,劉副長官,雲飛此次冒昧到訪,還望二位海涵。”
楚雲飛率先開口,態度謙和,絲毫沒有因爲自己如今的地位而有半分倨傲。
衛俊如打着哈哈,將楚雲飛引至主位:“哪裡,哪裡。”
楚總顧問能韋林一戰區指導工作,是我們一戰區的榮幸。”
三人分賓主落座,勤務兵端上了最好的茶水。。
簡單的寒暄過後,楚雲飛並沒有與他們兜圈子,而是選擇了單刀直入:“二位長官,想必統帥部關於整頓第十五軍的命令,已經收到了吧?”
衛俊如和劉茂恩對視一眼,點了點頭。
衛俊如開口道:“收到了,我與劉副長官正準備就此事,向委座彙報一下我們這邊的一些困難。”
“哦?”
楚雲飛的目光,轉向了劉茂恩:“不知劉副長官,有何困難?”
劉茂恩的臉上,露出了爲難的神色。他站起身,對着楚雲飛拱了拱手,一臉“誠懇”地說道:“楚總顧問,十五軍,雖然是職下的老部隊,但如今軍中情況複雜,將驕兵惰,積弊已深。職下才疏德淺,實在是恐難當此重任啊。”
他將姿態放得很低,一副“非不爲也,實不能也”的模樣。
楚雲飛靜靜地看着他,沒有說話,但那雙深邃的眼睛,彷彿能洞穿人心。
他自然清楚劉茂恩不恥武庭麟的許多做法。
兩人之間也是矛盾重重。
可矛盾再深,劉茂恩也不可能將這支部隊交給除了武庭麟之外的指揮官。
當然了。
武庭麟乾的這些操蛋事,劉茂恩在整編之前也幹過。
就在劉茂恩被他看得有些心裡發毛的時候。
楚雲飛卻突然笑了起來:“劉副長官,言重了。”
他從身後的趙鵬程手中,接過一個文件夾,輕輕地放在了桌子上。
“你說的困難,楚某,都瞭解。”
他將文件夾推到二人面前。
“這是軍法處和軍統方面,歷時半年,蒐集到的,關於第十五軍軍長武庭麟,及其主要親信的一些罪證。”
衛俊如和劉茂恩好奇地打開文件夾,只看了一眼,便倒吸了一口涼氣。
裡面羅列的罪狀,觸目驚心。
“其一,縱容親族,在豫西地區強佔民田,私設關卡,苛捐雜稅,致使民不聊生,怨聲載道。”
“其二,貪墨軍餉,剋扣兵糧。將山城方面下撥的軍費,挪爲私用,致使下層官兵衣食不周,裝備廢弛。”
“其三,私開煙館,販賣鴉片。與日佔區之漢奸、浪人勾結,走私戰略物資,大發國難財。”
“其四,任人唯親,排斥異己。軍中但凡有正直軍官,稍有不從,輕則罷黜,逼迫辭職重則羅織罪名,秘密處決,至今已有記錄在案者,已有七人。”
每一條罪狀下面,都附有詳細的證據和證人證言。
鐵證如山,無可辯駁。
“二位長官。”
楚雲飛的聲音,陡然變冷,“你們現在還覺得,整頓第十五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嗎?”
衛俊如僅僅閱讀了部分的材料,當即憤怒的拍打着一旁的椅子猛然起身:“該殺!”
話音一落。
楚雲飛那斬釘截鐵的聲音再度傳來:“這已經不是整頓軍紀了。”
“這是在爲國鋤奸!爲民除害!”
劉茂恩的額頭上瞬間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他沒想到,山城方面,竟然已經掌握瞭如此詳盡的證據。
武庭麟,這是死定了。
神仙也救不了他。
劉茂恩更是心有餘悸。
幸好.
幸好他剛纔選擇了明哲保身,沒有替武庭麟說一句好話。
否則.
以楚雲飛之前做事的性子,大概率會連他一起,當成“同黨”給辦了。
沒人會忘記。
徐州會戰後期的時候,楚雲飛僅僅只用了兩天不到的時間就將劉汝明這個逃兵部隊整理收編,更是將畏戰怯戰的劉子亮擊斃在了指揮部之中。
“楚總顧問說的是!”劉茂恩連忙表態:“武庭麟此人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不殺不足以正軍法!職下,完全擁護統帥部的決定!”
衛俊如也立刻附和:“老頭子的決定沒有任何的問題,長此以往下去,此地的百姓豈不是會覺得我們國軍部隊都是這個德行?”
楚雲飛滿意地點了點頭,敲山震虎的目的,已經達到。
他看着依舊面帶難色的劉茂恩,再次開口道:“既然劉副長官,確實無意再執掌十五軍。楚某,也就不強人所難了。”
“不過,國難當頭,正是用人之際。”
“第一戰區,作爲未來華北反攻的前沿,力量,只可加強,不可削弱。”
“因此,楚某斗膽,向委員長提議了一個折中的方案。”
“二位長官,不妨聽一聽。”
衛俊如和劉茂恩立刻豎起了耳朵。
楚雲飛站起身,走到地圖前,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公佈了他的計劃。
“以整頓後的第十五軍爲基礎,重新組建陸軍第十四集團軍!”
“轟!”
這個消息,比剛纔的罪證,更讓二人感到震驚。
重新組建第十四集團軍?
二期反攻作戰之後。
劉茂恩雖然升任,但其實質上被剝奪了軍事指揮權。
十四集團軍的撤編讓其鬱鬱寡歡了許久。
要知道。
一個集團軍,下轄數個軍,是戰區麾下最高級別的戰略單位!
十四集團軍本應該是由衛俊如麾下嫡系的郭寄嶠繼續統率。
也正是因爲衛俊如與山城方面的衝突,他纔有機會擔任十四集團軍總司令。
而隨着衛俊如的權力越來越小,十四集團軍的重要性也就越來越小。
裁撤他這個雜牌軍將領,也是預料之中的事情。
而現如今。
楚雲飛所言的意思。
就好像常瑞元打算再讓他重新領兵作戰。
這種情況,尤其是他這樣雜牌軍出身的將領。
還是頭一遭。
劉茂恩一臉的驚訝,衛俊如此時也是皺眉沉思。
楚雲飛繼續說道,沒有給他們留下震驚的時間。
“整頓後的第十五軍,將進行縮編,汰弱留強,爲乙級作戰部隊建制”
“其軍長一職,我建議,由原第六十四師師長,姚北辰將軍接任。”
這是在提拔軍中的“非鎮嵩軍”勢力。
姚北辰是日陸士的炮科出身,並非土匪出身。
“同時,爲加強第十四集團軍的實力。”
“我已向委員長建議,並獲得批准。”
“將從其他戰區,抽調兩支能征善戰的部隊,劃歸十四集團軍戰鬥序列。”
他的指揮棒,在地圖上點了兩下。
“一支,是原駐防於湖北地區的獨立部隊,第一百二十八師,師長,王勁哉!”
PS:半獨立軍閥性質,打國軍也打新四軍。
“另一支,是原隸屬於二戰區,但在整編中被裁撤,現正於後方整訓的新編第八師,師長,蔣在珍!”
王勁哉!
蔣在珍!
聽到這兩個名字,衛俊如和劉茂恩的心,再次猛地一跳。
這兩人。
在國軍中,可是大名鼎鼎的“刺頭”和“悍將”。
王勁哉,陝西渭南人,綽號“王老虎”,作戰勇猛,但性如烈火,桀驁不馴。
薛嶽、李宗仁也要讓他三分。
當年曹州解圍戰,五戰區長官司令部數百人的命,可以說都是他麾下的部隊救下的。
陝西的那場睡衣登山大賽之時。
王就力主殺常瑞元,後來負氣出走,而又投常瑞元。
常瑞元小心眼一直耿耿於懷。
即便王后面不管多麼出力,常瑞元始終防着一手。
不管怎麼說。
在抗日的立場上面,王勁哉從不含糊。
至於蔣在珍。
則是黔軍出身,同樣以能打硬仗、惡仗而聞名。
此前因爲歸屬於九十八軍指揮。
華北二期反擊作戰之中傷亡慘重被調往後方休整。
短暫的歸屬於第六戰區的陳辭修所部之後,又被陳辭修踢出了六戰區。
現如今也是無處可去的狀態。
楚雲飛得知之後,當即就將其調往了一戰區,以增強一戰區的兵力。
這兩支部隊,都是出了名的“能打,也難管”。
常瑞元將他們調來,組建成一個新的集團軍,這是要做什麼?
楚雲飛似乎看穿了他們的心思,他轉過身,微笑着說道:“我知道,這兩位將軍,以及他們的部隊,都有些個性。”
“但楚某相信,只要用之得法,他們,都將是抗日的利刃!”
“至於,新組建的第十四集團軍總司令一職。”
楚雲飛的目光,最終,落在了劉茂恩的身上。
“統帥部決定由劉長官你來擔任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劉長官資歷深厚,熟悉一戰區情況。”
“由您來統帥這支新軍,必然能將他們的戰鬥力,發揮到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