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瞬間,蘇澈以爲自己出現了幻覺。
常年在學校裡低調行事的他,出門在外也一直只把目光看向腳下,
不會注意到身邊的風景。
因此,對自己的定位一直都是“陰暗下水道里的寄居生物”。
直到剛剛,
好像整個Livehouse的人,包括臺下的觀衆、包括臺上的樂手、甚至包括現場調音師……所有所有的人,
在自己拉開滑門的剎那,全都把目光匯聚了過來……雖然僅有一秒,就恢復如常。
不過蘇澈不瞎,哪怕全場很有默契,自己也是產生出一種吸血蝙蝠暴露在聖光之下的灼燙感,
燙得渾身不舒服了那麼幾秒。
【什麼情況?】
他回頭看了看,發現身後是門。
再環繞現場,見身邊一些外校小女生也在表面裝作看現場,實則餘光閃爍不斷,瞟向自己所在的方向。
【不對勁。十分有九分的不對。】
蘇澈萌生了撤離之意。
反手拉向大門時,用了一下力氣,發現拉不動了——
原來是門外的票務背靠門板,把自己反關在了這裡。
【……】
蘇澈倍感壓力。
“既來之則安之,我倒要看看,這鴻門局是個怎麼回事。”
他順着人流,繞最外沿往中後方向行去。
那兒是整個空間內聲場效果最好的地方,臺上的幾個大電子管箱全都對向這裡。
蘇澈的正上方是二樓站臺,也是他視野的盲區。
但順着扶手縫隙,俞汐可以清晰的將目光鎖定在他身上,從他進入Livehouse的第一秒,就未曾離開半釐。
臺上的演出繼續。
蘇澈對於欣賞別人的彈奏還是很有興趣的,畢竟票也買了,錢也花了,值回票價的意識還是得有的。
【主音、鼓手、主唱、鍵盤……Emm……】
【沒有貝斯嗎?這個配置怎麼有點熟悉?】
他猛然想起,元瀟曾經提到過,她被踢出來的隊伍裡,配置大抵就是如此。
而再定睛一看,
樂隊後方的PV幕布上,投影儀顯示的LOGO是「水色」……
“……?”
蘇澈皺起了眉,
陷入了沉思。
【第一次見元瀟,她的穿搭就是正兒八經的水色系,而且她家裡有很多水藍色的小擺件以及娃娃玩偶,說明她特別特別喜歡這個色系。】
【暖色調、湛藍、清新,嚮往藍天的感覺。】
蘇澈眯起了眼。
“水色,水色……”
他看向周邊。
很多觀衆舉起手機,在對着臺上的幾人錄像拍攝。
看起來場內並不禁止錄視頻,票務處也沒有製作場規立牌。
蘇澈想了想,也拿起手機,正對着四人拍了張演奏圖片,然後找到元瀟的飛信,發了過去——
“這是你認識的人嗎?她們隊的名字叫水色。”
消息剛剛發出,
對面立馬炸了。
“啊——!!!!”
元瀟秒回了個貓貓四連嘆!
蘇澈微微一懵,感覺答案呼之欲出了。
“就是她們!就是她們!那個主唱是夢姐,學過民俗美聲的!那個鍵盤是王璐,璐璐;那個鼓手是杜鴛,隊裡叫小冤!她們都是我的前隊友!哎呀,只有那個吉他我不認識,夢姐管她叫‘綾’什麼的,我不知道全名!”
元瀟發出了個小鳥落淚表情包,可憐巴巴的補充道:
“師唬師唬,窩大概率就是被那個新吉他妹妹給取代掉了!她是我未來人生當中的最大競爭對手!泥幫我看看,我……我能贏嘛?”
“行,我研究研究。”
蘇澈心中有了數,自然不會再含糊。
他穿過人羣,往前走了幾步。
用更加專業的角度,開始銳評起臺上的演出。
“臺上這幾位,且不提手法如何,除了吉他勉強能把節奏和絃彈對,其餘幾人……”
【Vocal的目光一直在到處亂飛吧?】
【是心虛的感覺。】
【鍵盤的轉調彈錯了一個根音,這在沒有貝斯的團隊裡異常明顯。】
【鼓手三連音加花打錯了,忽快忽慢,像是磁帶卡了帶,而離譜的是,其她幾人能在錯誤的節拍裡恍若未覺似的繼續將歌曲進行下去,實在有趣。】
蘇澈搖了搖頭,覺得臺上幾人的水準還是有待鍛鍊,不過考慮到大家的年紀都不大,也就一笑置之了。
這種實力,刨除別人,單來對比吉他,
自己有信心,在3個月內,讓元瀟實現「六邊形碾壓」的最終對局——
即,樂理、和聲學、樂感(律動)、技法、創作力、聽力(視唱練耳)這六個維度,全部,鎮壓臺上那小女孩。
此刻,
凌遙並不知道自己已被某個地雷男用恐怖的目光盯上了。
只是覺得手指涼涼的,
不禁僵了僵身子,並緊格子裙下的雙腿,踩效果器的瞬間失神了一小下,導致偏離了幾釐米,將過載踩成了失真,噪音從電子管箱裡轟鳴而出,略顯刺耳。
好在,臺下觀衆不管那些個,
反正大多分不清啥是過載啥是失真,總之是吉他聲就OK的,衆人該嗨的嗨,該蹦的蹦,頭髮該甩甩,完全不會像蘇澈那樣覺得突兀或是不諧。
【嘖。】
二樓,俞汐亦是無心繼續聽了,對着身後勾了勾蔥指。
“俞學姐,我在。”
戴着眼鏡的女秘書部部長走了過來。
“小小,去把樓下的那個穿黑色病嬌貓女巫外套的學弟叫上來。”
“好的。”
秘書幾乎一眼就能分辨她說的是誰,抱着本子,直接轉身走向樓梯。
衆所周知,在學校裡,研究生院的俞學姐的地位,幾乎是比學生會主席還要高,她說的話,沒人敢不聽。
畢竟其父親是校長的摯友,給學校捐贈了高達幾千萬的款項,支持校內搞建設,造新樓,
因此,俞汐纔會備受矚目,這也是她爲什麼沒有考音樂學院,反而來綜合類藝術大學養生讀研的原因。
【學姐她的研究方向是聲學,細分領域是音聲治癒,旨在用能夠放鬆精神的音樂,減輕抑鬱症患者們的壓力。】
【但是她本人……】
【好像就是患者之一。】
“……”
秘書林筱不敢多提,只是默默來到樓下,在黑燈瞎火的臺下擠到了蘇澈旁邊,並伸出手指,用食指戳了戳他的胳臂:
“你好,蘇同學。學姐叫你。”
“啊?”
蘇澈正在分析敵情呢,被這麼一打斷,不禁下意識的回頭,問道,“哪個學姐?”
“俞學姐。”
“……”
他心裡一凜。
覺得,學姐的動作還挺快,自己或許早就被盯上了。
【如果是這樣,就能解釋爲什麼剛剛出現了被人盯着的幻覺了。看來人的第六感並非完全不準。】
蘇澈跟着穿着秘書處同學往樓上走,臺上的第一首歌也即將曲終。
雖然背對着舞臺,不過蘇澈還是能從中捕捉到,少女樂隊除了存在“沒有貝斯手”這種缺頻硬傷以外,其餘幾女的演奏也普遍偏緊張,最緊張的無非是臺上水平最高的吉他妹妹。
【她是可以彈得再好一些的,設備方面,也是還算不錯的SchecterSD系列,ACG專用,味道還算正。可惜了。】
他搖了搖頭,
對她存在於這樣“過家家級”的隊伍裡感到一絲可惜。
比起元瀟,
——「有些人有隊,但實際上已經死了。」
這是蘇澈的觀點。
…
…
噠、噠、噠……
隨着秘書上了二樓,
蘇澈的目光被站在主位的某個熟悉面孔瞬間吸住——
那是樓上燈光最好的位置,
聲場效果比樓下自己選擇的點位還要絕佳,
她留着辨識度極高的絲滑黑長直,灰色的小西裝外套搭在手臂之上;
並不平庸的胸口處卡着名牌,帶有“天河藝術學院聲學研究部——俞汐”的身份字樣,
上身是乳白色的水手服,鬆軟的大領結由紫色的線條勾成,柔和鮮豔,
下身則搭配齊及大腿的灰色制服裙,裙邊有雙排白線的設計,相當抓眼;
絕對領域之下、小腿向上延展白色過膝襪,與水手服的白色形成雙重層次的疊加,
筆直的長腿在一米七幾的身高加成下更是晃得人眼發眩,不知道具體應該看哪。
【這就是學姐嗎……原來,是她啊?】
蘇澈想起來了,
全都在一瞬間回想起來了。
前天自己去學校,在校園裡迎面偶遇的那女子,正是眼前這位氣質駭人的存在了。
沒記錯的話,當初自己一瞥見看到的,是她臉上那令人感到發麻的“戾氣”……
沒錯,是想把某人撕碎般的、咬牙切齒的戾氣。
所以蘇澈纔會覺得,明明這樣一個大美人,在如此心境影響下,反而不美了,
甚至不會引起自己再多一秒的注意。
現在,一切就都對上了。
“學姐,人我領到了。”
“嗯。”
秘書說完話,便識趣的退向一旁陰影,不再打擾二人。
樓下臺上,第二首歌曲已經開始奏響。
蘇澈小心的問道:“學姐找我……是有什麼事嗎?”
“嗯。”
俞汐點頭,“你今天來,應該不止是看演出的,我說得對吧?”
“不不,學姐,你想多了。”
蘇澈還在犟,目的是爲了試探眼前的她是否早有預謀。
果不其然,俞汐是那種懶得做任何不必要解釋的性格,當場就邁起大長腿走了過來,制服鞋在二樓的地面上踩出比舞臺現場美妙萬倍的聲音。
她於他身前半米處停立:
“學弟,聽說,你很會彈琴,是嗎?”
“?我從未在校內彈過琴。”
蘇澈繃住表情,連連搖首。
“從未嗎?”
“嗯。從未。”
“可是,你剛剛看向舞臺上的眼神,以及你手上繭子的厚度,跟你口中說的,可完全不一樣哦?”
俞汐眯起戴着邪異灰綠色美瞳的眸子,瞧向蘇澈的臉,有一種隨時可能會把他吞掉的意味。
蘇澈噔噔噔後退了幾步,與俞汐保持開了自認安全的距離,攤牌道:
“好吧,久聞學姐琴藝高超,那我也就不廢話了,我室友跟我說了關於你的需求,我想說的是,我這個水準,確實無法被學姐看得上眼,不信的話,待會兒大家演完了,我拿把琴給你彈兩下子,你聽完就會對我祛魅了。真的。”
他按照心中預定好的套路,把話術完美拋出。
怎知,
俞汐卻是安靜的看着他,笑而不語。
“??”
蘇澈頗有一種一拳打在了海綿上的感覺。
有些迷惑:“學姐,你爲什麼好像知道些什麼的樣子?”
他心中有點感到不對勁了。
“因爲我看過你的演奏視頻。”
“……”
噔噔咚。
某人倒吸一口涼氣。
汗流浹背的想起,
自己似乎在幼年期……
瘋狂練琴的那段時日……
被母上大人得意的拍下來、並且錄過視頻……
發到了那種免費公衆的視頻平臺上去。
雖然,播放量平均下來只有幾千,但若認真去搜,也還是能發掘出蛛絲馬跡。
【不是……】
“學姐,何必呢?真的,這沒必要……”
蘇澈聯想到,自己八九歲時天真無邪的樣子早就被學姐給視奸了無數次,心裡就隱約有點發毛。
跟蹤狂他不是沒見過,偏執小貓也是遇到過幾個,
可能順着網線把自己扒得底兒朝天的,俞汐還是第一個。
【連孩童都不放過嗎…?學姐你…】
“行了,稍後她們演完,壓軸的時候,我讓調音師安排,你上去好好彈一首。乖乖彈完,我就放你走。”
她的語氣不容置疑,目光極具舔舐性的在他身上轉了一圈:
“琴的話……小小。”
“在的。”
秘書部長夾着記事本突然出現在燈光之下。
“去提前跟外國語那邊的隊打聲招呼,讓她們吉他手把那把PRS借給學弟用用,你去問問她願不願意。”
“好的。”
林筱動作麻利,轉身就奔着二樓另一側視野奇佳的看臺邁步而去,黑色打底襪在暗光之下隱秘難辨。
蘇澈壓力更大,“學姐,琴是一個樂手的寶貝,尤其是好琴。你這樣去麻煩別人,很可能會失敗的。”
他忘記了自己答應元瀟借出神器的事情,只是用如此蹩腳的藉口試圖再蒸一輪,看看能不能從學姐的陷坑裡攀爬出去。
果然,放眼望去,那邊的5名女樂手裡,
其中一位身着朋克系歐美風裝扮的女吉他手,塗着黑色口紅,齜牙咧嘴的聽完秘書林筱的冷靜發言後,本是流露出不屑且感到“不可思議”、“好逆天”的表情,想要回懟一通——
誰知,在林筱指向這邊之後,對方的視線帶着審視之意掃了過來,
三秒後。
以一種黑臉變白臉的速率,
笑呵呵的,示好般點了點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