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們的確很有默契,比如說同時選擇了心照不宣地逃避。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齊元君看着眼前這個人,他很想問一句,你指的是什麼?
是你已經離婚的事?還是明明一開始就知道他的感情卻一再選擇視而不見的事?
但是他不敢問,他小心翼翼了這麼多年,每一步都走得謹小慎微,如履薄冰,他把自己的感情揉碎瞭然後裝進貼着“友情”標籤的罐子裡,然後纔敢把罐子拿出來擺到桌面上去,跟對方說:“你看,我們之間只是友誼。”
然後對方說:“是的。”
可是他們卻都知道不是。
這真是一場看不到頭的折磨,冷靜的時候,他想這樣也好,起碼還可以待在一起,只要這樣就夠了,反正他也不敢奢求別的什麼。可是情緒壓不住的時候,他又感到憤怒,感到痛苦,感到無力,感到自己越來越堅持不下去,感到再也不想繼續的慾望在逐漸攀升。
怎麼就這麼死心眼呢。
他明明其他方面靈活得很,也能屈能伸,可偏偏就這一件事,就這一個人,無論如何都丟不開。
丟不開就算了,他還註定得不到。
“自討苦吃,自作自受。”
齊元君在無數個時刻都這樣跟自己說,說完了卻又想起楊近岑來,從初次見面的青龍山莊,到在醫院抱着兒子跟他炫耀的場景,齊元君就又給自己加上一句“活該。”
可他還是不捨得走。
他把這麼多年時間全耗在了一個人身上,熟悉楊近岑的人,可能不知道楊近岑的妻子是誰,但卻都不會不清楚楊近岑的摯友是誰。
這點偶爾讓齊元君覺得有一絲卑劣的竊喜,哪怕理智告訴他這樣的想法確實卑鄙又過分,而一個摯友的身份又實在什麼都說明不了,他還是會在某個即將放棄的當口,及時地想起這一點,然後把這個點從心底裡單獨拎出來,給自己重新注入動力。
他是覺得自己已經魔怔了。
楊近岑看着自己問出那句話後,齊元君居然愣住了。
暮色四合,晚秋風急,他站在樹下,保持着被齊元君拉住一隻手的姿勢,等了很久卻等不到迴音。
楊近岑再不想這樣下去,這多可笑啊,彷彿風是利劍,葉子也是,偶爾路過的行人的目光也是。
他真是瘋了,居然問出這樣的話。
楊近岑迅速抽回手,轉身準備離開。
齊元君卻在他邁步的那一秒,又拽住了他。
楊近岑深吸一口氣,儘量保持聲音平穩:“元君,離婚這種事吧,其實說出來真的很沒面子,換成是誰都得受刺激,你說是吧。”
齊元君說:“我不說這件事。”
“什麼?”
楊近岑用勁把手抽回來,垂在身側,他問:“那你想要說什麼?”
問出這句話,楊近岑突然覺得彷彿落入陷阱。
天色愈暗,路燈開始亮起柔光。
太亮了,反而讓一切都無所遁形。
所幸,只亮了這一方天地,更遠的地方依舊是暗的。
可是依舊不安全極了。
楊近岑不由得產生了害怕的情緒,他想要環繞四顧,唯恐成爲利劍下鮮血迸射的獵物。
連垂死前的哀鳴和掙扎都來不及展露的可憐又可恨的怪物。
齊元君重新執起他的手,引導着他,放在了自己的心口。
楊近岑感受到了他胸膛下的心跳。
他聽到齊元君說:“我只說這件事。”
於是風停住了,燈光也定格了。
齊元君的掌心貼着他落在他心口的手背,說:“你知道的,是不是?”
楊近岑想張開嘴說話,想急切地接連否認一番,可是偏偏像是喪失了行動能力,連開口都做不到。
他只能恐懼地等待着黑暗完全籠罩住他,和齊元君一起,再也沒有來路去路。
“我想這一天,這個時刻,想了很久了。”齊元君聲音哽咽,讓人不敢相信,他會因此而哭,“我總是拖延這一天的到來,我想盡了一切辦法,可是沒有用,它還是來了。”
如果可以,楊近岑想,他也願意付出一切,只求這一天晚點到來。
也許晚一點,再晚一點,就再也不會到來了。
可是現在,這一切明顯已經遲了。
楊近岑說:“元君,別再說了。”
話一開口,他才聽到自己聲音抖得厲害。
他冷漠地收回了那隻依附溫暖心口的手,再開口時聲音已經平穩許多:“這是不對的,你不知道嗎?你把我拉進這個死衚衕裡,是想要我和你一起萬劫不復?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在說什麼嗎?”
齊元君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心底的涼意一點一點漫上來。
他以爲沉寂已久好不容易盼來的微弱機會,幾乎已經註定了失敗的結局。
他感到腦子裡嗡嗡地響成一片,幾乎使人站立不住,半晌才找到自己想要說的話“你不喜歡,那就當沒聽過好嗎?只有我們兩個,沒有其他人在......所以,我們......”
楊近岑覺得,這是他這輩子聽過最錐心的話。前所未有的痛苦席捲的不只是快要手足無措的齊元君,還有他自己。
怎麼就這麼難呢,好像無論怎麼走都是死路。
如果人真的只是個體就好了,什麼都不用考慮,只需要遵循心中的嚮往做出選擇。
楊近岑想起很久以前,他結婚前搬家的時候,那天的天氣很好,是個陽光明媚的春日,齊元君幫他把最後打包的行李搬上車,然後就蹲在樓下的臺階上抽菸。
楊近岑出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的一副情景:陽光把齊元君的影子凝成很小的一團,圓圓的,連腦袋和身體都分不出來。
他就盯着那團小圓影子看了挺久的時間,直到司機喊他:“帥哥,還有要搬的嗎?沒有咱們就出發唄。”
楊近岑垂了垂眼睛,從齊元君身邊走了過去。
上了車後,他看着蹲在那兒的齊元君,覺得總要說點什麼,想了想,對他說:“都結束了,快回去吧。”
“都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