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玉琢一回到寢室就搖醒正在睡懶覺的莫予諾:“予諾,你這洗髮水是什麼品牌的?”
莫予諾模模糊糊地回答:“五塊錢。”
“我問是什麼品牌?”
“你們不是都叫它五塊錢嘛。”莫予諾翻個身繼續睡:“一大清早的,你這是回來還是要出去啊。”
顏玉琢說:“這瓶給我用吧,我給你十元。”
“真的啊。”莫予諾聽到十塊錢,立刻坐起來興致勃勃地說:“我就說它好用吧,你要是喜歡,我下次回家給你帶幾瓶。”
“行,你能帶多少就帶多少。”顏玉琢急匆匆地卸了妝,爬上牀睡覺。
臨近畢業,他們這班學生個個心不在焉。
找到接收單位的都看不到人影了。她們寢室裡只有一個同學在實習,顏玉琢不知在忙什麼,三天兩頭夜不歸宿。吳菲準備考研。只有莫予諾一個人沒有着落。
她想工作,發了很多簡歷都沒有迴音。找別的工作又不甘心放棄自己的專業。
考研?她從沒想過,她只想儘快工作,畢竟家裡經濟不寬裕,山區出來的孩子,再怎麼着也與沿海城鎮的同學不一樣。
只是工作的話,是留下來,還是回家去。
如果回家去,她四年大學白上了,家鄉沒有適合這個專業的崗位。
她問吳菲,吳菲說;“你爸爸怎麼說?”
“他叫我自己選擇。”
“那你怎麼想?”
“我很想回家,我們家的那個縣城很漂亮也很安逸,不像這裡到處是高樓大廈讓人透不過氣,一到晚上滿大街,滿江都是燈光,連星星都看不到。可是大城市裡機會多,而且我是學新聞的,回去一點機會都沒了。”
“要不問問你男朋友吧。”
“問他?你是說嚴可非?”莫予諾瞪大眼:“他整天就知道玩,什麼都不懂。”
“那你幹嘛還和他交往?”
“那麼久的事,我都忘了。”
莫予諾仔細回憶她答應與嚴可非交往的過程。那是大二的時候,趙烈的新女朋友瀟灑地轉了個身,轉而投向另一個人的懷抱。
那個秋季,從葉梢發黃到北風颳起,他一直纏着莫予諾,他說他很愛她,與那個女孩子在一起只是一時功利心起。
“我知道我很虛榮,可是誰又沒有虛榮的時候,只有經歷過繁華,我才知道內心深處真正想要的東西。”
他說話時表情悲慟,莫予諾心裡一軟,幾乎被她打動。一片落葉蜷曲着落在她頭上,亞金色的葉子勾起她的記憶。記憶裡金黃的白樺林,各樣各樣的金色從上而下蔓延,山林間滿地的落葉中只留下一道窄窄的棧道。
只這一道回憶,她立刻將趙烈推出心門外。
她說:“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趙烈不信:“你沒有,我知道你恨我,但我也知道,你一直在等我。”
那段時間,嚴可非也在追她。他那是真正的追。一次他在車站看見她等車,一路追着公車,直到追到她學校。當他從他那輛紅色小車子裡跳下來,站在她面前時,她嚇了一大跳。
她對嚴可非沒有特殊的好感或惡感。對他的追求是一笑置之。他委屈地說:“你對我好冷淡。”
“所以你別來追我了。”
“那就當朋友吧,當個朋友我也滿足了。”
他說得可憐兮兮,她只好由着他以朋友的名義來看她。兩個人沒事在校園裡晃盪時,正好碰到趙烈。
趙烈臉色難看:“這就是你的男朋友?”
莫予諾說:“是啊,怎麼樣?”
趙烈語氣鄙夷地說:“沒想到你看上這種浪蕩公子哥,真是變了。”
莫予諾不喜歡趙烈這種語氣,嚴可非看起來是輕浮了些,但從趙烈嘴裡說出來,不知道爲什麼異常刺耳。她對趙烈說:“嚴正非是不怎麼樣,可跟你比起來,強得不止火星到地球的距離。”
從此以後,趙烈再也沒理她。夏天回家,她拎着大包小包去趕火車,他站在她身後,看着她提了這個又丟了那個,沒有上前幫一把。
他們兩個人,是徹底地在對方面前弄得面目全非。
而嚴可非成了莫予諾的男朋友。
嚴可非每天開了他那輛紅色小車來接她,兩個人在街上亂開胡鬧,今天撞到一棵樹,明天撞到土牆上。車子大燈一隻掉了,劃破的漆至至今沒有補過。
她喜歡和他在一起亂七八糟的感覺,胡鬧就是胡鬧,不會深究太多。
“今天去哪吃飯?”嚴可非問她。
“隨便啦。”
“每次都隨便,你這樣很沒勁哎。”
“好,我知道了。”莫予諾隨手拿起車上的一本雜誌,點了一個餐廳說:“就這個。”
嚴可非看了一眼說:“這個地方太貴了,我請不起。”
“那就這個。”莫予諾又點了一個地方。
嚴可非說:“那個我們以前不是去過了,很難吃。”
莫予諾又點了一個餐廳。
嚴可非說:“這個是韓國餐廳,你要去吃啊。”
莫予諾氣餒地說:“算了,還是去校門口吃水煮魚吧。”
嚴可非這才發了車。
算起來,兩人交往了有近兩年,連她都沒想到,因一場賭氣而形成的男女朋友關係居然會存續下來。雖然他不再像一開始那麼殷勤,平時都是大都是AA制,但畢竟是男女朋友,他們誰也沒有開口說,一直這樣曖昧不清地存續着。
那家小店的水煮魚,莫予諾已經吃了很多次了,今日和以往何一次都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她多說了一句話:“嚴可非,我們分手吧。”
“爲什麼?”
“因爲我要畢業了。”
他似乎在發呆:“你畢業了我們就不能做朋友了?”
“你也要去找女朋友啊,不可能跟我混一輩子的。”
“混一輩子有什麼不好。”
“你別說這種話,我又不是你真的女朋友。”
嚴可非把筷子一摔,鬧彆扭一樣地說:“煩死了,不說這個。”
“要不要我把吳菲介紹給你,你們兩個挺談得來的。”
“我說不要再說了。”嚴可非煩燥地說。
“真小氣。”
回去時,嚴可非心不在蔫,車子開得很慢,短短一程路,開了十幾分鍾,學校門前的林蔭道上栽着兩排廣玉蘭,大朵大朵的白花躲在黯淡的綠葉後面。像深林中的白鴿,又像舊的手絹。有幾片花瓣落下,被車輾過,成了泥。
嚴可非躲過宿管,跟着莫予諾上了她的寢室,進去也不理她,坐在椅子上和吳菲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書桌上教輔書亂七八糟地堆在一起,一隻水杯裡插了幾支玫瑰。嚴可非拿起一支玫瑰,惦了惦說:“誰送給你的?”
吳菲說:“是顏玉琢的。”
顏玉琢喜歡百合,她不喜歡玫瑰。從一入學,就有很多男孩子追她,寢室裡總是散發着一股濃濃的百合香,就像她這個人,人如其名,雪肌烏髮,粉雕玉琢。
吳菲說:“顏玉琢新交的這個男朋友,天天送她玫瑰,又是珠寶又是名錶,你說土不土,簡直就是個暴發戶。”
嚴可非說:“對,我就從來不送這個。”
“你那叫小氣。”
他眼睛直直地注視着吳菲說:“如果是自己真心喜歡的人,我會天天給她驚喜。”
吳菲略過他的眼神,急忙轉頭去看莫予諾。莫予諾坐在書桌前嘩啦啦地翻書,似乎沒聽到他們的談話。
吳菲輕聲說:“你別胡說八道。”
他伸出手指,輕輕彈了彈她的手指。
玻璃花瓶裡玫瑰怒放,而花瓶前,情潮洶涌。
電話鈴聲響起,中斷了他們的小動作。莫予諾跑過去接,一聽對方的聲音整張臉都笑出花來,甜甜地說:“明殊哥,是你啊。”
嚴正非一聽到明殊哥那三個字,臉立刻垮下來,悶悶地坐着不動。
張明殊說他過幾天要到上海來,她爸爸叫他捎了點東西過來。
她在電話裡嗯了半天,張明殊問有沒有什麼話要帶給她爸的。
“沒有。”
張明殊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和嚴可非分了沒有。”
她看一眼和吳菲聊得正開心的嚴可非,說:“我爸又不管我的事。”
張明殊說:“你爸不干涉你不代表他不擔心。你要不是正兒八經地與人交往,就不要耽誤人家男孩子的感情,還有你不要事事都拿來和你爸說,讓他瞎操心。”
莫予諾被他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氣惱地說:“纔不要你瞎操心,我不和你說了。”不道一聲別,就把電話掛了。
明明知道張明殊就是這種看不慣就要說幾句的個性,莫予諾聽了不舒服,還是忍不住生他的氣。
她還記得初次見到張明殊,是從新疆回到家裡的那一天,她準備到村裡打電話,父親對她說,今年小學裡來了幾個支教老師,縣裡專門給配了電話和網線。
她爸爸也是一名鄉村教師,爲了教書方便,房子便建在學校附近,只要走過一道彎彎曲曲的山路,就可以看見學校烏黑的房頂。下山坡長滿了翠竹,濃密的竹梢冒出頭來,把學校操場密密圍成一圈。
來支教的老師都很年輕,有兩個女老師纔剛畢業沒多久,莫予諾興奮地和她們說起自己去新疆的一些見聞。
張明殊當時正在整理書籍,偶爾擡頭看看莫予諾,等她把話噼哩啪啦說完,他說:“身爲貧困山區的學生也去學人家富家子女作暑期旅行,真是不自量力。”
莫予諾當時的熱呼勁猶如被一桶冰水澆透,渾身冰涼。女老師打圓場說:“莫老師家又不是貧困家庭,再說窮人家的孩子也有權利出去旅遊。”
莫予諾咬着牙說:“我從來不覺我們家窮,我也從不覺得我們這裡是貧困山區,是山區沒錯,不就沒你們城裡那麼多娛樂場所嗎,你們是沒樹林,沒小河,才天天躲在屋裡玩。”
張明殊說:“一個村只有一部電話,這還不夠貧困,你是大學生,就得想想怎麼建設自己的家鄉,而不是整天只想着出去玩。”
“沒有電話怎麼了,電話是必須品嗎。我覺得我的家鄉很美麗,大家能夠吃飽喝足,生兒育女這就足夠了。我根本不想讓它改變什麼。難道每個地方都要變成北京上海那樣的地方,才叫好嗎。”
莫予諾本來是去打電話的,沒想到電話沒打成,卻受了一肚子氣回來。
因爲學校裡安裝網線讓電話線路出了點故障,她想了想還是去村裡打。從學校往家跑,站在高高的土坡上,透過稀疏的樹林,她看到張明殊在操場上拍照,拍風景,拍人,他轉了方向,把鏡頭對準她,長鏡頭一直對着她,沒有動。莫予諾稍愣了一下,轉身飛快往前跑
從學校到家,短短的一段路,她的手裡一直留着滕紀元留給她的號碼,山風沒有吹走她手中的號碼簿,她卻再也沒有打成這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