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讓我睡在前間樓上,他用一件疊着的棉衣給我做枕頭,我睡午覺時又覺得它疊得不夠平,頭枕在上面有些不舒服,就打開來,想要重新疊好,卻觸目驚心地看到棉衣上口袋上方印有幾個白色的小字:

犯人秦飛猛

“秦飛猛”正是伯父的名字。“犯人”呢?難道他曾經是個犯人?他犯了什麼罪?他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

一股不祥的寒氣向我襲來,我恐怖地把棉衣疊起來,推到一邊去。過了很久,我又躺下去。因爲除了這樣,我一時間不知道該幹什麼去。

伯父的樓上和隔壁樑家樓上是用木板相隔的,那邊的樓下有幾個女人在說話,我聽得一清二楚,我本來不在意她們說什麼,可這時,她們提到伯父:

“秦飛猛這老頭,快要進墳墓了還討老婆,我看他是給那個婆娘施了法術……”

“那婆娘改嫁給這老頭,還不是圖他那間房子!她也不想一想,這老頭有女兒有親戚,難道他們就甘心把房子讓給她?”

“可不是!現在這老頭還在,他們母子還可以住着,哪一天他沒了,他們還能呆下去?”

“他們有沒有辦結婚證?”

“聽說辦了……”

“辦了又怎麼樣……”

“桂花知道了沒有?”

“肯定知道了!她的親戚肯定告訴她了……”

“……”

我驚愕了!她們不是在說我母親和伯父嗎?原來,我母親竟是改嫁給伯父的!我那麼傻,竟然一點也沒有想到!

我只覺得莫大的恥辱!我只覺得全陽圩街的人都知道了這件事,他們都不懷好意地議論着。自從我和我母親來到這間房子裡之後,每一次我走過街上,他們肯定都在一邊指指點點,而我卻毫不知覺。

自從養鴨、養豬、種菜等農活給我帶來了很多的樂趣,我就陶醉在其中,忘掉了很多往事,忘掉了陽圩街人曾經對我的鄙視,和我對陽圩街的恐懼。

現在,我意識到,其實那些鄙視我的人,不但一直沒有改變他們對我的看法,而且已經更加看不起我了。

以後,我真的害怕出門了,真的害怕見到陽圩街人了。以後,我……

我只覺得我母親真不可我思議!只覺得那個伯父又那麼令人反感了。我們吃晚飯的時候,我吃得很快,一放下飯碗就離開廚房,到前間去坐。我不願跟我母親和伯父在一起,看到他們有說有笑我就十分的厭惡。偏偏,伯父過來了,在我身邊坐下來了。我想要走開,一時間又不知道該走到哪裡去。就在這時,隔壁吳家的婆婆進門來,在我的另一邊坐下來,她跟伯父說了一些閒話,就說到了我,“名靈這孩子真是勤快,他每天都去泉邊挑水,又幫家裡煮飯、餵豬、放鴨子……,他要是安心住在這裡,那就好了。只怕他爸出來了,叫他回老家去,他捨不得他爸,就去跟他……”

“名靈喜歡住這裡,還是要回他溝裡的故鄉,我都由他。他要是想住這裡,將來我不能幹活了,要是他能養我,我死了,他能給我送終,這間房子就傳給他。他要是做不到,誰做到,房子就傳給誰。這房子是我的。我想傳給誰就傳給誰。我現在還沒開口說要傳給誰。”伯父的這番話真讓我難受極了!我現在住的是他的房子,而不是我的家!我仍然沒有自己的家!我真想立刻就離開這裡!可是,離開了這裡,我又能到哪裡去呢?

我不願在那房子裡多呆一會兒,白天,我要麼躲在街上的文化站裡,翻看僅有的幾張舊報紙和幾本舊書;要麼在田野裡撿豬菜,在小河邊放鴨子;要麼上山打柴。晚上,要麼去露天電影院看電影,要麼在有電視的人家門前看電視。那時候,陽圩街只有幾家有電視,都是黑白的,每到晚上,那些人家的門前都站滿了人,我就躲在人羣裡看。

我的心,它比從前更加動盪不定了。

我不願跟我母親和伯父在一起,不願跟他們一起幹活,不願幫他們做小生意。我害怕接觸陽圩街人。在陽圩街上,我沒有一個朋友,沒有一個訴說心裡話的人。

我真想逃離陽圩街,到遠遠的什麼地方去……

可我又能到哪裡去呢?看來,我這輩子只能呆在陽圩街了。

我就想,反正我已經走投無路了,就在陽圩街過一輩子又怎樣?陽圩街人看不起我又怎樣?在陽圩街,隨母改嫁的人也不只是我一個,他們肯定也曾經象我這樣受過委屈,可他們現在不也是跟別人一樣的活着嗎?

只要我照顧好伯父,我相信,只要我願意,就能夠把他照顧好,只要我能在陽圩街站穩腳根,我就能夠活得不比別人差,到時候,誰還會看不起我?

我漸漸地有些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