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省城的那天,我穿着那件在江洲中學讀書時買的黑色直筒褲,一件剛買的黑色襯衣,一雙黑色仿皮涼鞋,那堆稿子就放在那隻多年前買的黑色掛包裡,——我就那麼喜歡黑色,至於黑色的衣着,與我的被太陽曬黑的皮膚,與我的未見過世面的羞怯、過度使用體力和腦力的憔悴,以及紛亂的情思,是否協調,我沒有想過。我那麼一身黑,會給別人留下怎樣的印象,我也沒有想過。
在省汽車站買了一張市內交通地圖,轉了幾次公共汽車,在一條嶄新、寬闊的大道兩旁轉了圈,問了很多人,終於在林立的樓房之中找到了那家出版社,已是傍晚時分,出版社的大門已被一隻大鐵鎖鎖住了,附近又找不到旅社,只好坐車返回車站。
車站與它所在的那條街道,還有周圍的建築物,比想象,比電視、電影裡展示的大都市街景,大不相同,擁擠,陳舊,有些髒亂,陌生,又真實得讓人抑鬱。
找到落腳的地方後,我沿着街道旁慢慢地走,我不太在意那些車輛、樓房、商鋪,而是打量着一張張陌生的面孔,而且有些太在意它們的神情。
也許在意本身含有關注和希翼?
關注又意味着尋覓被關注?
希翼又意味着期待?
一幅幅冷漠的表情都引起我的失意和抑鬱。我逃避那些面孔,去追尋那些儘管虛無飄渺、但卻與自己有些相關的事情。
二十多年前的省城,是個怎麼樣子的?
那時候,母親在省城哪一家醫院工作?父親當時的工作單位省城的交通局在哪裡?他們是怎麼認識、戀愛的?
任何時代都有幸運者,在那個萬般變化之後暫時平靜而蒼白的時代裡,他們是幸運者。如果他們一直在省城工作、生活,他們現在會是怎樣的狀況?他們與我所見到的那些陌生人有什麼不同?
如果他們註定要有我這麼一個兒子,如果我在省城裡生長,我現在又是怎樣狀況?
如果生命的某些性質並不由環境來決定,那麼,即使我在省城裡生長,我的某些天性也會同樣異於常人,我的生命裡也會產生同樣的理想?
如果一切都順心如意,誰都會順從命運的安排。如果命運的安排不如人意,總有人不肯聽任擺佈,父親、母親和我,都屬於這種人。
父親不安分,他夢想發橫財;母親不安分,她不願一輩子在山溝裡做個農民;我不安分,我要改變生活,堅守信念,追求似乎遙不可及的理想。
父親和母親都沒有能力改變命運,始終受到命運的擺佈,爲什麼?而我,我又能改變命運嗎?
第二天早上,我來到那大鐵門前,鐵鎖已經打開了,鐵門依舊關閉着,從鐵門望進去,只看到通往樓上的樓梯,我不敢擅自闖進去,只好站在一旁等待門裡有人出現。這時,我身邊走過一位中年婦女,看到她打開鐵門,我趕忙叫住她:“對不起!請問,我可以進去嗎?”
“你找誰?”
“我想找出版社社長。”
“那進來吧!”
我跟着她走上樓去,走到三樓通道旁邊的一個門口旁,“你在這裡稍等一下,”她走進門裡去,不會兒出來,“你進去吧!”她走開了。我走進去,只見很大的一張桌子旁坐着一位中年人,他用審察的目光迎接我,面無表情的說:“找我有什麼事?”
“我、我想要得到您的幫助,”我打開掛包,拿出一封信放在他的面前。
他打開信,很快地看了看,“你的稿子拿來了嗎?”
我拿出稿子放在他前面,並站在他旁邊。
他一邊翻看上面的幾頁,一邊若有所思,然後轉過來,面對着我,說:
“你的稿子我看了一下,可讀性不強,故事情節不夠引人入勝……。你們年輕人就是頭腦容易發熱,很多人都一下子就寫出幾萬幾十萬字來……我在這裡也要給你潑冷水,不要一開始就寫長篇……我告訴你,長篇的,我這裡一年出版不了幾本。……你知道我們省有多少人寫長篇嗎?他們當中有多少人是知名的作家?又有多少的作家的作品沒能發表?你想一想,能輪到你嗎?你看看,這桌上,那牆邊,堆了多少稿件,我們連看的時間都沒有……我實在沒辦法幫助你。”
“可是……您能不能給我提一點建議……”
“我建議你回去後,先從短篇寫起。寫短篇花費的時間少,發表的機會多,你可以給各種各樣的刊物投稿……”
“可是,我所要寫的,短篇是無法完整地表達出來的……”
“總之……我建議你從短篇寫起……,”他的話被打斷了,有個人闖了進來,喜滋滋地說:“有錢了!有錢了!那邊的錢到了……。”
我就收起稿子,“對不起!我不打擾您了。謝謝您!”
我在那大道的人行道上緩緩地走,大道兩旁,綠草茵茵,繁花似錦,早晨的陽光無處不在,一片明媚,一片燦爛。而我心裡,卻一片迷離,一片失望,一片困惑……
“可能被某個出版社看中”的幻想汽泡被那位社長的一番話觸破了。“可能得到某個大師的指點”的幻想汽泡也被自己的一點自知之明所觸破了。——寫作,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它幾乎涉及了所有的人類生存的問題,其中有許多複雜的問題,人們至今沒有探索到圓滿的結果。我所遇到的,不僅僅是寫作的基礎問題,而是那些人們尚在探索的問題。對於寫作的基本方法,我自認爲已有所瞭解,而如何運用自如,則需要不斷地實踐。至於那些尚在探索的問題,我又怎能指望哪位大師提供現成的解決辦法呢!
我到車站買了返回陽圩的車票,離開車的時間還很早,就在候車室找個座位坐下來。
可是,我無法安靜地坐下去了。
我就走出去,漫漫地走着,走過一個書攤前,我停了下來,在琳琅滿目的書堆裡,我的目光被一本特刊吸引了,它的封面上有一個醒目的大標題——
懷念女作家三毛
買來那本雜誌,一口氣讀完。
我知道,三毛的心一直在流浪,直到她離開這個世界,沒有什麼地方能夠留住她的心,我不明白,這是爲什麼?爲什麼她那麼喜歡沙漠?
шωш ◆тт κan ◆C ○
莫非,她的心早已是一片沙漠,沙漠與沙漠才能完美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