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到蘇老師的房間裡去,不只是因爲時間緊迫,更主要的是害怕在那裡面對蘇梅。
蘇梅的那個班的教室在教學樓二樓西頭,我們班的教室則在三樓東頭,樓東樓西,各有樓梯,她和我很少在同一樓梯裡上下,她一般不是在她的教室裡,就是在她父親的房間裡,我一般不是我的教室裡,就是在我的宿舍裡,我們很少碰面,偶然見到她的身影,我總是砰然心動,又悵然無奈。
那天上午,最後一節課是體育課,體育老師叫我們在大門外的大操場上跑了幾圈,就讓我們自由活動。大操場上有藍球場和排球場,但我對籃球和排球都不感興趣。教學樓前的小操場邊有幾個水泥板乒乓球檯,我又不敢跟同學們到那裡去打乒乓球,我的水平遠遠不能滿足我的興趣和好勝心。
大操場的外邊,公路的裡邊,長着一排葉如綠雲的大樹,據說是“相思樹”,就不知道長不長那種從未見過的“相思豆”?
我背靠着一棵相思樹,公路外邊的田野上,明媚的春光裡,有人耙田,有人插秧,遠處的山地裡,嫩綠的玉米苗,一點點,一行行,一片片。
黃叔叔家的地裡,玉米苗也那麼綠了吧?黃叔叔家也正在耙田、插秧吧?
離開黃叔叔家已經快一個月了吧?下次學校放例假,我一定要回去看看,看看黃叔叔和叔母,看看我父親,看看養豬場開辦了沒有……
也想回陽圩街去看看我母親……
我從褲袋裡掏出一張紙條來,輕聲地念着上面的英語單詞。
三輪車聲由遠而近,在離我不遠處停了下來,
“名靈!”
我擡頭一看,從車上走下一個人來,竟是我父親!
他的神色怎麼那麼異樣?
他來到我身邊,“名靈,你馬上跟我回去……你黃叔叔沒有了……昨天下午,你黃叔叔在田裡耙田,突然心臟病發作,倒在田裡……擡到家裡就去世了……你跟我回去……你在這裡等等……我去跟蘇老師說幾句話……”
我整個人彷彿凝固了……
黃叔叔沒有了……
黃叔叔去世了……
黃叔叔爲我支撐起來的世界瞬間毀滅了,絕望的廢墟把我掩埋了……
在兩天兩夜守在黃叔叔靈柩旁的這段時間裡,我一點點地動彈起來,一點點地從廢墟里爬出來,一點點地感覺到傷痛、悲哀,出殯的時候,冰冷的心融化成淚水,默默流淌……
淚乾後,我心裡只有一座新墳,和一片空虛……
我倒在牀上昏睡過去,醒來的時候,是那麼虛弱,又是那麼清醒。我現在處在怎樣的處境裡?我該怎麼面對?
黃叔叔沒有了,我還能繼續讀書嗎?
差不多一個月來,一切與讀書無關的事,我幾乎全都忘卻了。現在,除了讀書,我也不願去想別的事。
但是,黃叔叔沒有了,我依靠誰來讀書?
我父親來到我身邊坐下,我們都沉默着,很久之後,他喃喃地說:“爲了辦養豬場,我和你黃叔叔已經作好了各種準備,本來計劃種完早稻就去買一批小豬來養……沒想到發生了這樣的災難……養豬場沒辦法辦了……。我考慮……你……你到陽圩去,叫你媽媽跟我們一起回老家去……”
“叫你媽媽跟我們一起回老家去……”他的這句話讓我很意外,因爲他一直沒有跟我提起過我母親,我沒有去深思、理解它,只是覺得那是不可能的。我母親對我們故鄉沒有一點好感,每一次她提到它,總是不屑地說“那個溝子”。她還多次說過“寧做街上狗,不做溝里人”的話。況且,她對他的怨恨那麼深,對他的現狀那麼害怕,她怎麼肯到她厭惡的地方去,重新跟他一起生活呢?就算她肯那麼做,那又怎麼樣?從前他們在一起生活的時候,面對困難,他們從不會同心協力,一起想方設法去克服。現在,他們又怎能一起面對新的困難呢!
再說,我現在對回故鄉沒有一點心思……
——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說這些。
他不再說什麼。我只覺得很虛弱,無力再想些什麼,只是沉默。許久,他一聲不吭地走開了。
我想洗臉,就到廚房裡去,水缸裡,水不多了,洗了臉,我就挑起水桶出門,到附近的溝裡去。
泉水從竹槽裡流下來,我放下水桶接住。我父親提着半桶衣服來到我身邊,我想要跟他說些什麼,卻不知道說些什麼。“名靈,你叔叔沒有了,我們……你要是回校去……那該怎麼辦……”只聽他含含糊糊地說。
我就這樣簡單地理解他的話:他還是想讓我回校讀書,他因爲不知道該怎麼支持我而難過、無奈。我有些激動,一時間想到了母親,就安慰他說:“我明天去陽圩找媽媽,也許她能夠支持我……”
我接着想,我母親有能力支持我嗎?
我又想,我要是回校,我父親他怎麼辦?
桶裡水滿了,我挑回去。水缸裡水滿了,我到大堂裡坐下,無能爲力地聽着叔母和兩位哥哥心情沉重地說話,他們在商量許多事情。
我父親洗衣服回來,把衣服掛在門外,就到哪裡去了,一直到第二天我離開叔母家都不見他回來。
我無力去思考、面對太多的事情,心裡只有一個願望,就是回校讀書。我把唯一的一絲希望寄託在我母親的身上。
街日子,我母親象以前那樣在街道旁擺攤子做小生意,看到我,她喜悅地拿鑰匙給我,說:“屋裡還有飯菜,你自己熱了吃。”
打開那破舊的門,走進那陰暗、潮溼、空空的屋裡,我頓時心灰意冷,“家”徒四壁,更何況這“家”的四壁是別人的,母親拿什麼來支持我讀書?
我 母親回來了,她說:“你爸在你黃叔叔家辦養豬場,辦得怎麼樣了?”
“黃叔叔去世了……,”我說。
“你黃叔叔去世了?他怎麼……。那你爸還在那裡辦養豬場?”我母親說。
我沒出聲。
“沒有了黃叔叔,你爸還能送你讀書?那你還讀不讀?”我母親說。
我沒出聲。
“你要是還想讀,那你以後就回這裡來要糧食和錢。現在,屋裡也沒有存多少糧食,以後一邊掙錢一邊買……。我現在也沒有多少錢……。甘蔗吃一節剝一節。以後走到哪一步再打算哪一步……。”
我母親的話無不體現她那一貫籠統、得過且過的思想,我以往總是痛恨她這種最不可靠的思想,而這時候,我所懷抱的回校讀書的願望,正是產生於類似的思想,因此,我聽了她的話,幾乎完全感動了。
我無比感激地想,以後,無論怎樣,我都一定要報答母親!
我母親找出兩個空化肥袋來,分別給我裝上玉米和黃豆。又找出空玻璃瓶子來,給我裝上豬油。最後,她交給我十塊錢,又另外給幾塊零錢做路費。
我就想,“回校去吧!努力讀書吧!不管媽媽目前有多困難,不管以後還會遇到更多的困難……,也許,自會有解決困難的辦法……。”
我返回學校,試圖象當初那樣,拋開一切心事,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學習上,有時候我輕易地做到了;有時候我要經過內心苦苦的掙扎後,才勉強做到;更多的時候,我是那麼清醒、矛盾、痛苦,沒有什麼可靠的理由讓我的心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