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幾天後的一個早上,我母親來到菜田裡對我說:“剛纔陽圩汽車站的陳叔叔來找我,說你譚伯父打電話給他,譚伯父說你爸叫你今天到他家裡去。”

看來父親已經收到我最後給他的那封信了。大概時間來不及,所以沒有給我回信。不知道他辦好那兩件事了沒有?他出來後,是不是跟他的朋友借錢去了?他叫我到譚伯父家裡去跟他見面,是爲了商量回故鄉的事吧。

我到了譚伯父家裡,卻沒有見到我父親。譚伯父說:

“你爸住在旅社裡。他有時來我家吃飯。前幾天他到處跑,說是要找個地方搞養豬場。後來沒有找到,就想要在我家裡搞。這幾天,他天天都來這裡,喝了酒就說要拿我家的兩頭豬來做試驗給我們看。我每次都跟他說,我這裡地方小,沒辦法搞,他都好象聽不見似的。他每次喝醉了,就吹噓大半天,弄得我一家人都很心煩……。我聽他說,你很希望他回老家,就打電話找你,叫你來勸他回老家去……。”

我頓時感到非常意外和失望了。我又很生氣,我父親怎麼這樣反覆無常,言而無信呢!

我真想立刻就返回陽圩,不再理會他!

但是,我最後還是到譚伯父所說的那個旅社去找他。

“名靈,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

“是譚伯父告訴我的……”

我和我父親坐在牀邊,我只覺得他多麼陌生啊!他的凌亂的目光,暗淡的神色,乾澀的聲音,既沒有觸動我任何舊的或新的情思,也沒有使我從中理解到他的任何心思。我曾經那麼愛他,思念他,憑主觀願望地爲他着想。可是,當我真正面對他的時候,卻是這樣的不知所措。

“要是我們回老家,我就怕別人來找麻煩……我們老家又交通不方便……我要在外面找個地方……等到生活穩定下來了,我就接你來我身邊讀書……”

他竟不敢按照我所說的辦法去做……

他不想回故鄉,我沒有能力改變他的想法;他要在外面找個地方,我沒有什麼反對的理由,更沒有能力幫他什麼;他將來是否有能力接我去某個地方讀書,我根本就不去想。

他要我跟他去譚伯父家吃午飯,我很猶豫,但還是聽從了,“那我們到街上去買點菜,”我說。

我們走過縣城大街上,他感嘆地說:

“這幾年,社會變化太大了……”

他所說的變化,大概只是指房子、街道、人們的衣着以及人事的變更等變化。我對這些變化總是有些漠然,是因爲它們與自己沒有什麼直接關係,還是因爲它們遠比不上自己內心的變化?

小時候,我和我哥、父母經常到譚伯父家裡做客,我至今模糊地記得兩家人一起吃餃子的熱鬧場面。

十幾年後,我和我父親在譚伯父家裡吃午飯。

譚伯父和伯母都很少說話,都顯得心事重重。據我父親說,他們有兩個兒子,大的早已成家,一直重病纏身,小的高中畢業了,因體檢不過關沒能上大學。

飯桌邊,只坐着我父親一人了,他仍然不緊不慢地喝酒、吃菜。他仍然象以前那樣只顧自己地貪吃貪喝,這使我既反感又擔憂,他以前在安逸生活中養成的縱心所欲的習慣,難道一點都沒有改變?這幾年來,難道他一點都沒有反省過、改造過自己?難道他的命運仍然是悲劇的延續?

我走出譚伯父家,茫然站在門前的街道旁邊。最後,我父親醉醺醺地來到我身邊,說:“你自己先回去……要是你身上還有錢……給我二十塊……我要去……。”我把錢給他,就默默地向汽車站方向走去。

傍晚,我在小棚裡做飯,我母親來了,我一看到她就覺得更煩躁:

“你來幹什麼!”

“我來看你回來了沒有。今天看到你爸沒有?”

“看到了!”

“他跟你說了什麼?”

“沒有說什麼!”

“他回老家去了?”

“沒有!”

“那他還在譚伯父家裡?他叫你去有什麼事?”

“你問那麼多幹什麼!”

我不願在她面前說父親,她那麼怨恨他,我不願遭受她乘機發泄的那份怨恨。她不再多說什麼,默默地走了。

我吃過晚飯,天黑了。我點亮小油燈。

寒冷的西風吹進小棚裡來,我把門窗關住。

背靠棉被坐在牀上,我憂愁極了。

這是怎樣的憂愁啊!

就象獨自徘徊在一望無際的荒漠上,一陣陣風沙,撲面而來……

面對風沙,我是這樣的無能爲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