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我一個人的力量多麼有限啊!

我母親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我多麼希望她能夠理解、支持我啊!

但是,我越來越明白,她永遠無法給予我什麼。

在物質上,她極度貧窮。在精神上,她更加貧窮。

她的思想自私、單純、固執,缺乏理智。她的經歷坎坷、豐富,在她心裡留下了太多深刻的記憶,她卻缺乏思考,沒有從那些經歷中吸取到人生的經驗,領悟到人生的哲理。

儘管,她心裡有天生的母愛,但她的母愛,早已被太多的東西深深地掩埋了,就象掩埋在荒漠之下的水一樣。即使她能夠給予我多一點母愛,那份單純的母愛也無法滿足我的強烈的渴望。

種完春玉米,沒有多少活了,我母親又趕圩做小生意。逢街日子,我就幫她守攤,平日裡管理那三分菜田。

伯父仍然東奔西跑,每次從外面回來,都帶來形形**的人,其中常有一個白胖的,穿着很好的女人。

那女人是外縣人,她有時跟伯父一幫人跑,有時自己做一些正當的生意,有時也幹拐賣婦女的勾當。我母親早就跟她熟了,還親熱地叫她大姐。

有一天,我母親跟着她走了。她走前沒有跟我說什麼,她只是對伯父說,她們到外縣去做生意。

我母親一走就是二十多天。我也不怎麼想她。似乎她不在了,沒有人嘮叨了,反而變得安靜多了。不過,我也有一點懷疑和擔憂,就象吳家婆婆對我說的那樣:“你媽怕是遠走了,不回來了。”要是真的那樣,那又怎麼樣?我倒沒有認真去想過。只是覺得那似乎是不可能的。

伯父卻心慌了,他不知道那女人的確切地址,卻三番五次跑到郵電所去,給她打電報。

看到他沒有了往日在我們面前擺出的主人的恣態,一副掩蓋不住的失魂落魄的樣子,不再往外跑,整天守在房子裡,我就有些幸災樂禍了。

我母親還是回來了。我很高興地告訴她,在那些日子裡,我種了什麼菜,幹了別的什麼農活,哪一片地的玉米苗培了土,哪一片的長得最好,她聽了,卻一聲不吭。

伯父又往外跑,回來又帶來兩個陌生人,並留他們住宿,他一大早起來準備早飯招待他們。昨晚他們一邊吃喝,一邊吹噓,一直吵到深夜,叫我不能安靜地寫日記,不能安靜地睡覺。早上起來我仍然有一股無名的怒火,真想把他們痛罵一頓。一直以來,不斷有人來,來的不是混飯吃的懶人,就是專門騙人的人,他們都把那房子當成免費旅館,卻從來不尊重、關心供他們吃喝的人。

我一起來就對我母親說,西面山谷裡的玉米苗,還沒培土,到那裡的路很平,我們一起挑水糞去培土。剩下的那小半袋化肥,留着拿到更遠的地裡去放。我母親沒出聲。我就先出門了。

我挑了兩趟水糞,我母親才慢騰騰地走到地裡,而且她居然不是挑水糞,而是帶來了那點化肥。我的怒火不由呼地冒了起來!

“哇!出去才幾天,回來就不想幹活了!”

“誰不想幹活?我不是來幹活的嗎?”

“那你怎麼不挑水糞來?誰不知道只帶點化肥來很輕鬆!”

“我就是想輕鬆!你拼命地幹活是爲了什麼?你怎麼老是想呆在這個地方!這裡沒你的房子,沒你的田地,有一天你伯伯死了,桂花把房子和田地都奪走了,你住什麼,吃什麼!”

“我就是想要在這裡呆下去!看她能把我們怎麼樣!我就不相信,我們永遠都是這個樣子!”

“我們呆在這裡,沒有什麼依靠,永遠別想翻身!我不想呆下去了……我這次找到了一個好地方……”

原來她……

“那裡是縣城,那個人沒有兒女……,他有一間房子,在大街中心……。我回來就是想要帶你走……”

“要走你自己走!我哪裡都不去!”

我又感到莫大的恥辱了!我……

我母親不吭聲了。這使我驚恐極了,她真的獨自走了,我將面臨怎樣的情況?

第二天一大早我母親就出門趕圩去了。伯父也出去了。我的心情煩亂極了,沒有心思去做什麼,呆呆地站在火竈旁邊。

伯父又回來了,他站在我身邊,壓低聲音地對我說話,他努力要使他的語氣顯得很溫和很親切,可一點也掩蓋不了那種叫我非常厭惡的虛僞和冷酷:

“名靈,要是你媽想到哪裡去,你不要跟她走……你只管安心住在這裡,沒有人能對你怎麼樣……”

我什麼也沒有說。我只覺得十二分的厭惡、憎恨。我心裡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來:我母親真的走掉就好了!

我早就把他看透了,他要我們母子來,不是出於同情或幫助我們,更不是出於愛我們。而只是爲了他自己:

爲了在他生病的時候有人照顧,到了能吃不能幹活的時候有人養。這一點,他經常當着我們的面說給別人聽;

爲了出一口氣,他不服有的人,特別是那些打他的房子主意的人,有的要把自己的兒子送給他做養子,有的勸他把房子賣掉,他們都說他老了,再也找不到女人了。這一點,我不止一次從他跟別人的談話裡聽出來了。

我們搬來跟他住以後,他總是憑着他的房子,在我們面前擺出一副主人的架子。他也裝出很愛我們的樣子。那是因爲他害怕我們跑掉。他的女兒佔去大半間房子後,他更害怕了,那架子也放得很低了。可是,可惡的是,他還是象以前那樣,不但很少幫我們做事,而且經常拿我們辛辛苦苦掙到的一點錢去東奔西跑,還常常帶一幫人來,讓我們白白地供他們吃喝。

我真希望我母親走掉,不管她去什麼地方也好,也許她會因此而過上好日子。而我偏要在他的房子裡住下去,看他會怎麼樣,看他的女兒會怎麼樣!

如果那樣,我自己掙了錢,決不讓他拿走。要是他想把我趕走,我就叫他賠錢給我。我就跟他清算我曾經掙了多少錢,被他花掉了多少,只要他把那些錢都還給我,我立刻就離開陽圩街……

隨我母親和伯父怎麼樣吧,反正我依靠不了他們!

我還是定下心來種菜,能種一天算一天。---這是我目前唯有的辦法。

傍晚,我母親對伯父大發脾氣。原來,今天中午,她正在街上做生意,那個外縣女人來到她身邊,他一看到她,就對她動手動腳,要把她扭送到派出所去,說她想拐賣他的女人。他們拉拉扯扯,引來了一大堆圍觀的人。

“你把我的臉丟盡了……!”我母親氣憤地說。

“我叫她不要再到陽圩街來,要是讓我再見到她,我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伯父窮兇極惡地說:“你要是再一次跟她在一起,我連你一起砍了!”

“你砍吧!我給你砍!你嚇不了我,我是不怕死的。前幾天夜裡,你用鋼筋卡住我脖子,逼我說話……,你以爲我怕,我什麼都不怕!我要是想走,什麼時候走,你也不會知道!”我母親愈加激憤了。

伯父不出聲了。我母親也不再說話。

後來,我母親依舊天天去做小生意,伯父依舊常常東奔西跑,我依舊天天在菜田裡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