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擔心我父親,又一直在感到內疚,黃叔叔去世後,我只顧自己回校讀書,這樣做實在太自私了。回校後不久,我曾回叔母家去,可他已經不在那裡了,沒人知道他到哪裡去了。
蘇老師來到教室裡找我,“名靈,放學後你到我房間去。”
吃了晚飯,我到蘇老師的房間裡去,蘇老師說:“我今天去陽圩中學有點事,路過陽圩街碰見了你爸,他告訴我說,他上月已經在石灘鄉辦了個養豬場。他讓我帶十塊錢給你。”
我父親終於有消息了!
這可是個好消息!
但是,如果蘇老師沒有偶然碰見他,我仍然得不到他的一點音信,他爲什麼一直沒有給我音信?
我一天天地想要到石灘鄉去找我父親,不只是因爲對他有所企望。
我一天天地沒有去找我父親,不只是因爲心有內疚。
我又盼望有一天父親會來看望我。但他一直沒有來。也沒有一點新的消息。
期末考試結束,我的成績在班上排名第二,在全年級排第三,受到了不少同學和老師的稱讚。但是,沒有人知道,我的那點成績是在怎樣的情況下取得的。
放暑假了,我只覺得,無論如何,我應該去找我父親。
去石灘鄉要經過陽圩,我就先去看看我母親。
“媽,我想去石灘……”
“去找你爸?隨你。聽說你爸在石灘辦了個養豬場,還請了你的表哥和一個外鄉人幫他養豬……。他辦養豬場全靠他的朋友唐興發,唐興發是石灘糧所所長……”
我又猶豫了起來,要不要去找父親?我去找他有什麼意義?
顯然,我對他並不很重要。我似乎也不必爲他擔心了。他現在似乎有錢了,我去找他,就有可能重新得到他的支持,如果得到他的支持,我以後就能夠安心地讀書了……。可是,在他最困難的時候,我只爲自己着想;現在,我又怎麼……
可是,我是那麼想要安心讀書!我已經付出了那麼多心血,已經有了良好的開端,我不甘心半途而廢!
我要去找我父親,他當初不是很支持我讀書嗎?也許他仍然會支持我……
無論怎樣,我要去找他……
到石灘打聽之後,我找到了我父親的養豬場——
在一排水泥磚石棉瓦房的第一間裡,父親正在炒一大鍋黃豆,我在門外猶豫了一會兒,走進去,小聲地叫了一聲“爸”!我父親擡頭看過來,很意外,“名靈……,”很快又激動了,“你……放假了?”又轉頭向後門喊了幾聲:“小旺!”
表哥小旺,在隔壁應了聲,跑進後門來。“你去買菜,”我 父親掏出一些零錢來交給他。
表哥剛走,一個年輕人推着一輛舊單車進來,他看到我,並不怎麼在意,對着父親說:“我問了那幾個屠戶,他們都說現在市上肉價跌了,生豬一斤兩塊,多一分他們都不會買。”
“前些日子他們來看豬,都說兩塊五一斤,什麼時候出欄就跟他們說,現在又……,”我父親很生氣了,“他們不買,我們自己宰了賣!”
我從後門走出去,門外是高山,房子後有一條不寬的通道,走過去,第二間是住房,第三、四、五間養着豬,每個房間有兩個豬圈,每個豬圈裡有好多頭大豬,很擁擠。那個年輕人來到我旁邊嘻笑着說:“名靈!我剛纔還以爲你是附近的人,來這裡玩哩!你怎麼到現在纔過來?”
“我剛放假……”我笑了笑。
“放多久?你就在這裡跟我們一起過!”他一邊說一邊拿了把鐵鏟走進豬圈裡,把裡面的豬糞剷出門外來。
“這些豬糞搬到哪裡去放?”我問。
“搬到上頭去——”他揚了揚頭,往後面不遠處的山坡上示意。
“糞桶在哪裡?”我說,“我來挑上去。”
“糞桶只有一個,等下我們擡上去!”他說。
我們擡完豬糞,我父親說:“名靈,樑標,你們洗手,吃午飯。”
吃午飯的時候,我父親只是說:“下午,小旺你出去買豬菜,樑標你拿黃豆去碾。”吃了午飯他就出去了。
表哥也出去了。
我幫樑標把我父親炒熟了的兩桶黃豆倒進一個尼龍袋子裡,把它放在單車後架上,用繩子綁緊。
樑標推着單車出了門,一腳踩上一邊腳踏,一腳往上一提,往另一邊的腳踏一踩,就飛也似的去了。
要是我也會騎單車,那該多好!
樑標回來了,我一時心血來潮,把單車後架上的那袋黃豆粉放下來,就拖着單車出門。
“你要上哪去?”樑標問。
“我想學騎單車!”我笑。
“你不會騎單車?”他很驚訝。
門外是一塊不大不小的水泥場地,我一腳踩上一邊的腳踏,一腳還沒提起,單車就倒下去了。
“我幫你扶住單車,我包你學會!”樑標嘻笑着跑過來,牢牢地抓住後架。
我渾身顫抖,試了一回又一回,終於坐上去了,樑標用力往前推,我把不住車頭,身子向一邊歪倒,樑標支撐不住了,我連人帶車倒在地上,卻開懷大笑了。
又試了一次又一次,我還是隻能上車,不能踩動腳踏,不能把握車頭,樑標已經笑不出聲,喘不過氣了,“你自己學吧!”他泄氣了,回房間裡去了。
我愈加來勁,自己又試了幾次,沒有樑標在後面支撐,我連上車都上不了。無奈之下,我抓緊車頭,把車往身邊傾斜,一腳踏地,一腿跨過後架,坐上坐墊,然後左一腳,右一腳地往前推動單車,漸漸地,竟有些懂得控制車頭,保持身體和車的平衡了。
表哥回來了,他過來幫我扶住車後架,我能夠一下一下地踩動腳踏了。
我愈加有興致了,天色卻晚了,人也累了,只得把車收起來。
“我們吃晚飯,不等你爸了!”樑標調侃地說:“看來你爸又到那個寡婦家裡去,今晚不回來了。你爸早就想把那個寡婦接來這裡住,她來過這裡兩次了,這一次,說不定她會搬過來……”
一時間,我心裡涌起一股混濁不清的感覺。我一點也沒有想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我似乎很難過,我來到這裡,我父親沒有跟我多說一句話,他一點也不在乎我,他只在乎那個女人……。我又似乎很理解他,他很需要一個女人,這是人之常情,何況他……
我真想要明天就離開這裡,不願再見到他,不願看到他和一個陌生的女人在一起,不願受到他們的冷落……
可是,爲什麼我又下不了離開的決心?
如果我繼續呆在這裡,又會有什麼結果?
表哥把兩張席子鋪在外面的水泥地上,我們躺在上面,樑標說:“名靈,你以前給你爸寫的那些信我都看了,那時候我和你爸同在一個組裡,他每次收到你的信都拿給我看……。”
他又說:“你爸說,他一出來你就去跟他……,後來,你又去跟你媽了……。他很生氣,他跟我說,算了,就當是我沒他這個兒子!名靈,那你以後跟你爸還是跟你媽?”
原來我父親是那麼想的!難怪他後來一直對我漠不關心。要麼我只屬於我母親,要麼只屬於他,對他的這種想法,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我把那單車推出來,在那場地上來回折騰,想要暫時忘掉所有的心事……
第二天,第三天,大部分的時間我都和那輛單車在一起,並能夠騎着它在公路上來回地跑了。但我仍然學不會象樑標那樣瀟灑地跨上車,只能慢騰騰地先坐上去,用腳撐着地,推動它向前,然後才把兩腳收起來。
第四天,我父親回來了,他滿面笑容。但樑標所說的那個寡婦沒有來。
樑標和表哥出門拉飼料去了。我和我父親在廚房裡,我做午飯,他炒黃豆,我們靠得很近,我們都沉默,許久,只聽他說:“我準備擴大養豬場,要養幾十頭母豬,養幾百頭小豬……還要釀酒……還想買一部小貨車……。養豬場擴大了,我一個人管不過來,我想要找個女人來做幫手……。我要經常跑外面,沒有一個人管家不行……。那邊村有個寡婦,我對她很滿意,我叫她快點搬來這裡,她還不答應……”
我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只是默默地接受他的話。
後來,他經常外出,每一次去哪裡,去做什麼事,他都沒有告訴樑標和表哥,也沒有告訴我。
他經常一走就是幾天,走之前又不把豬場的事安排好,有時我們的生活費沒有了,餵豬的飼料也沒有了,他還不回來。
表哥和樑標越來越對他有意見,他們做事越來越不負責任,有時不按時按量餵豬,有時豬圈髒了也不打掃……
“我們跟糧所賒了很多飼料,他們說以後不給我們賒了。”樑標埋怨地說:“糧所給你爸一萬塊錢做本,真不知道那一萬塊他是怎麼花掉的,搞到現在連買飼料的錢都沒有。他還跟別人借了很多錢……。連幾十頭豬都養不了,還想要養幾百頭……”
我以前只是模糊地對我父親的能力感到疑慮,現在,我清楚地看到,他缺乏經營的能力,他做事沒有原則,沒有具體、合理的計劃,他不會管理自己和別人,尤其不會管理錢,總是隨心所欲地花錢,他的能力遠遠小於他的慾望。
一天,表哥和樑標都不在,我在飼料庫裡幫我父親拌一大堆飼料,他很關心地說:“以後有時間了,我買雞蛋來,和黃豆粉炒幹,讓你帶到學校裡去,每天拿一些來衝開水喝,很有營養,對身體很有補……。”我就趁着他高興,說出了心裡的擔憂:
“爸,我覺得你花錢沒有計劃,你每天開支了多少,樑標和表哥每天花了多少……都沒見你記下來……。我們還在困難之中,我們用錢應該節約一點,比如,平時招待客人,我們不要太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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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親一聲不吭,臉色很難看了,我說不下去了。
暑假結束了,我離開養豬場的那天早上,我父親給我一百二十塊錢,並送我到公路邊等車。我們在路邊站了大半天,誰都沒有開口說話。我不時朝着來車的方向張望,有時默默地看看他,他的目光遊移不定,神情難以捉摸。車來的時候,我有些迫不及待地上車,竟沒有跟他說一句告別的話,也沒有回頭看看他。
我在陽圩下車。
整個暑假裡,我沒有回過陽圩街。在屋裡見到我母親和伯父,我母親沒有多說別的什麼,只是問我要帶多少糧食去學校。伯父笑着給我十塊錢,我沒有接,他就放在飯桌上,“你伯父給你,你就拿着吧!”我母親說。我有些過意不去,就把那錢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