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愉快的新年長假在歡聲笑語中就這樣過去了,很多工廠的廠門口鞭炮一串串的炸開————開工了。南陽人帶着幾分長假後必不可少的慵懶,和還算飽滿的精神,回到工廠去,爲今年的生計而忙碌,再想享受這樣的長假,得等到特別重大的節日才行了。
歇了半個多月的府衙縣衙重新開工,在接下來的大半個月裡,所有人都不會有什麼空閒時間,因爲在這個長假裡堆積了太多的事務急需他們去處理。最爲重要的是,又開始有身服破爛、雙腳被冰雪凍得紅腫的流民拖家帶口的過來了,這意味着在接下來的一兩個月裡,南陽將難來一波可怕的難民潮,僅僅在去年他們就接納了十幾萬難民,今年只會更多。長期跟外省流民打交道,南陽府早就摸索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措施,來了就先安置進難民營裡,給幾套衣服,每天提供兩頓飯,先讓他們恢復體力,然後各工廠、農場的總管就會到難民營去招人,實在招不完的再由官方統一安置到一些尚未開發的地方,發給他們農具,幫他們蓋起簡陋的防子,再提供一些耕牛和種子,反正不能讓他們像幽靈一樣在境內四處遊蕩。去年年末召開的公民會議已經作出了決定,今年將重點開發浙川縣和新野縣,同時擴大磷肥廠的產能,再鋪設三條引水管道,將丹江的水引到比較缺水的縣去,這些都是可以吸納大量人口的大項目,藉此吸納二十萬流民都不是什麼難事。也幸虧南陽的糧庫裡一代代土豆麪和小麥堆積如山,換了別的州府敢這樣搞,早就被吃垮了。
但是今年涌過來的流民似乎特別多,來了一波又一波,不絕於途,相關部門三班倒輪軸轉,累得口吐白沫都忙不過來,一個個叫苦連天。據那些流民提供的消息,陝、甘、寧、晉諸省的情況已經到了令人絕望的地步,年年都是大旱,很多地方枯草樹皮都吃光了,州縣城門緊閉,不管他們怎麼哀求都不肯放他們進去,至於賑濟,那更是傳說中的東西,皇帝好不容易纔擠出的一點糧款,還沒出北京城就被瓜分乾淨了。官兵對他們這些流民除了殺還是殺,從來沒有人想過給他們一碗飯吃,給他們一塊地種,好像把他們殺光了就萬事大吉了。提起官兵,這些流民那本已麻木呆滯的眼睛迸出刻骨的仇恨,讓負責接待他們的官吏不寒而慄。這些流民就是一堆堆乾柴,只要一點火星就會燃起沖天大火,在燃燒自己的同時也讓整個國家葬身火海啊,把這麼多流民吸納過來,真的沒問題嗎?
楊夢龍表示沒問題,南陽有足夠的工廠、農場可以容納很多流民,實在不行,還可以把人送到登萊去,那裡需要更多人口。
隨着流民一起到來的,還有春風。儘管天還很冷,但麥田還是吐出了一絲絲新綠,小麥萌芽了。農民又忙活了起來,忙着灌溉,忙着除草,忙着殺蟲。儘管他們在播種之前先往田裡施了大量石灰用以驅蟲,可害蟲還是多得要死,好在市面上多了兩樣新產品,一樣是魚藤酮粉,還有一樣是殺蟲菊粉,按比例兌水噴灑,殺蟲效果一流。看着麥田裡死得一堆堆的害蟲,南陽的農民不禁擔心起來:噴過這些藥的莊稼還能吃嗎?不會把人吃死吧?
真是個幸福的煩惱————像信陽府的農民現在早就對着被啃成光桿的莊稼失聲痛哭了。
龍門山上同樣開出了一些地,種上了土豆。土豆長得還不錯,那葉子綠油油的,長勢很快。此外還有一些蘿蔔、心菜之類生長迅速的、不挑地的莊稼,同樣長勢喜人。一羣老農民扛着簡陋的鋤頭在田裡勞作,小心的把每一株小草拔掉。而婦女則忍受着刺骨的冰冷,在河邊洗衣服,小孩子時常跑去搗亂,倒也增添了幾分歡樂的氣氛,這些小傢伙還不知道生活的艱辛,只知道玩,真拿他們沒辦法。
年輕人哪去了?
年輕人正在山谷中的空地裡練習投擲標槍和*。這些武器都是用從南陽走私過來的鐵料和*製造的,標槍長兩米,結構簡單,就是一根細長而尖銳的金屬桿插在一截木杆上,固定好就成了,力氣大的可以將它投出三十多米遠,捱上了就是個死。至於*,則是將*放入小陶罐裡製成,裡面還加了一些碎石子什麼的以增強殺傷力,使用的時候用火捻子點着,奮力投過去就行了。現在幾百名青年男女正排成整齊的隊列,隨着教官的口令使出吃奶的勁將標槍和*掄出去,很像點樣子。等他們投完了,馬上有兩百多名最健壯的青年手持刀盾猛衝上去,用盾牌頂着已經被弄得亂七八糟的稻草人的胸口,短刀照着小腹猛捅。這是整個部隊裡最爲精華的一部份,裝備着一面箭射不穿的盾牌,一把從南陽買來的精鋼打造的*。擁有這些裝備的年輕人多少都有一點習武的底子,好勇鬥狠,見了血就兩眼發紅,他們都跟官兵的着血仇。至於最後一部份,則是三十歲以上的男人了,他們手持四米長的竹槍,原地不動,當那些衝上去捅人的年輕人作不支狀退入他們中間後,他們馬上齊齊發出一聲大吼,端平竹槍對着追上來的“敵人”一記突刺:“殺!!!”
文臣不喜歡皇帝採礦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那些礦工大多是年輕氣盛、好勇鬥狠之輩,還愛抱團,成千上萬這樣的傢伙窩到一塊,很容易出事。這不,現在就出事了,不過,這事完全是官府和襄王府那幫白癡惹出來的,他們搶走了礦工好不容易一挖出來的磷礦礦山,還把其中一部分人的頭給砍下來拿回去邀功,這個仇結得在深了,只能用血來洗涮啦。
王銳微笑着看着正在刻苦訓練的青年們,對秦邁說:“總算有點樣子了。”
秦邁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行,不行,太差了!他們也就勉強有一點紀律和勇氣了,論作戰技能還差得遠,真打的話,我帶一百人便能將他們打垮了!”
王銳失笑:“老秦,這不是新軍,你的要求別太高了。”
秦邁唉聲嘆氣:“唉,在新軍裡呆久了,習慣了第一流的士兵和第一流的軍官,再看其他部隊,怎麼看都不對勁……大概也就天雄軍還能看看了。”
王銳嘿嘿兩聲,不說話。他何嘗不是這樣,河洛新軍就是一座萬丈雄峰,站在上面往下看,不管多高的山在他眼裡都只是一個不怎麼起眼的土包了。
秦邁問:“什麼時候動手?”
王銳說:“快了,可能就在這幾天了。”有些糾結的看着那一千多名正在訓練的部下,嘆息:“只是不知道他們當中能有幾個可以在這場腥風血雨中活下來?”
秦邁拍了拍王銳的肩膀:“老王,別這樣想。就算沒有我們,他們一樣會死的,要麼人不人鬼不鬼的在這山林中凍餓而死,要麼被官兵當流寇斬殺,總之就是難逃一死。跟着我們他們也許會死得更快,但至少還能出一口惡氣,還能搏一場!”
王銳吸了一口氣,說:“你說得對,是我小兒女態了。”
“當家的……”一個怯生生的聲音響起,回頭一看,一位明眸皓齒的少女手持標槍,正向他們行禮呢。正是那位在雞冠山山道上被官兵踢得吐血卻依然倔強萬分的少女,她被王銳救了下來,經過一翻調養,傷勢已經痊癒了。
王銳還了一禮,問:“月娥姑娘,有事嗎?”
孫月娥說:“訓練已經結束了……”
王銳一看,果然,所有人都停了下來,開始集合了。也就是說,他應該過去講話了。他笑了笑,說:“我這就過去。”大步走了過去。
孫月娥跟上,叫:“當家的來了!”
累得直喘的士兵們馬上啪一聲立正,幾乎是本能反應了。大家相處也有一段時間了,經過這段時間的觀察,大家發現以王當家和秦當家爲首的那幾十名“土匪”其實是很有禮貌、很有原則的人,對誰都是和顏悅色,絕不以勢欺人。山上糧食緊張,他們就從自己那份裡勻出一些分給老人、小孩子還有正在長身體的女孩子,好幾次有多分了一些食物的女孩子半夜摸到他們房間要用身子報答他們,被他們黑着臉推了出來,但沒有罵人,只是悄悄送回父母身邊,讓他們看緊一點自己的孩子————其實他們哪裡知道,這都是當爹媽暗示的?他們雖然話不多,但很好相處,不過在訓練中誰敢馬虎了事,他們就不會客氣了,哪怕是可憐巴巴的女孩子也照樣收拾,打屁股倒不至於,跑步之類的處罰絕對少不了了。至於男兵,被收拾得更狠,大家都知道這兩位當家到了訓練場上就六親不認了,所以不想被收拾的話最好打起十二分精神來。
王銳快步走到一個只有十七歲左右,還有點面生的男孩子面前,語氣溫和:“老家在哪裡?”
男孩子說:“山西,山西太原。”
王銳說:“太原?好地方啊,比我們陝西那邊富多了。怎麼到這裡來了?”
男孩子說:“天太旱,莊稼失收,交不起稅了,只好逃荒……兩個姐姐一個妹妹都被賣了,爹在半路上得病死了,就剩下我一個了……”
還帶一點稚氣的聲音讓所有人的心情越發的沉重,這幾乎是他們所有人都經歷過的啊。
王銳沉重的嘆息着,揉了揉這個孩子的頭,面朝大家,問:“很多人都是這樣過來的吧?”
士兵們七嘴八舌的說:
“我六歲的時候爹孃就帶着我逃離了老家,千辛萬苦才逃到這裡來!從老家逃出來的時候我們是一大家子,現在就只剩下我跟我娘兩個了!”
“本來我爹我娘帶着我們兄弟幾個在湖邊用淤泥堆積了三畝水田,是旱澇保收的,日子雖然苦,卻也還過得下去。但是天殺的許老財勾結官府僞造田契,強行奪了我們的水田,我爹到縣衙告狀,被那狗官重打了八十大板,剛回到家就死了,我哥也讓許老財的打手裝進麻袋裡扔進了湖裡,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我家更慘,在逃荒的路上遇上了官兵,把我們當成流寇堵住,不分青紅皁白就是一通砍殺,直殺得人頭滾滾!我也捱了一刀,頭皮都被削掉了一塊,幸虧我機靈,躺在死人堆裡裝死,那時天又黑了,還有人四處逃跑,他們忙着追殺逃跑的人,才讓我逃過了一劫,但是我們一家人都死光了!”
“我們那裡的莊稼讓蝗蟲吃光了,官府把我們的種子都收了上去當租子,我們餓得發瘋,四處流浪,不管去到哪裡都是城門緊閉,不肯接納我們。我們連枯草都吃光了,餓得連死人肉都割來吃,我娘和我妹妹就這樣不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