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鳳成把手裡的貓放在地上,貓毛沾了他一手,他閉着眼睛想了想,這才慢慢睜開眼說:“他這意思是要同我談條件。”
聶海林把那隻剛跳上他膝蓋的貓扒下來,又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毛子琛野心不小,你要提防他才行。”他見樑鳳成一聲不響的望着自己,怔怔的問:“我說錯了?”
樑鳳成把手擡起來,擺了擺,道:“方纔我突然想到,你長大了。”
聶海林半帶尷尬的笑道:“你不也是長大了,人都是要長大的。”樑鳳成晃了晃灰藍的眼眸,道:“長大了便是看事情周全了,有自己的見解了。”他又望着那隻躺在地上打滾的白貓,幽幽的說:“我不是長大,是變老了,過不了多久,就要化成灰了。”
聶海林捂着他的嘴巴道:“大哥哥,你胡說什麼。”
樑鳳成笑道:“我瞎說的,你別放心上。”正在此時,樑公館的大門被拉開,一個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人走了進來,她穿着一身醬紫色的長旗袍,外面罩了一件白襯褂子。
她驚訝的把頭上的寬檐貝雷帽摘下來,大聲道:“哎呀,小祖宗,我可總算見着你啦。昨晚上我做夢夢到你同你爸爸從駐地回來,沒想到今個這夢就靈驗了,改天我還真得去燒幾柱香,你們纔回來的多些。”
四姨太把帽子甩到沙發,走過來說:“讓我看看,你瘦了。”她親暱的捏着樑鳳成的臉頰道:“喲,個子又高了伐。”她一激動,就容易暴露自己的上海腔來。
“四媽,我對不住您,這幾年公務繁忙,一直不曾回來看您。”樑鳳成不適應的扭了扭胳膊,稍稍避開四姨太迎上來的雙手。
四姨太更變本加厲摟住他的脖子道:“老爺在軍隊裡忙還嫌不夠,非得把你們搭進去才甘心咯?”她又放開樑鳳成去拉聶海林的手道:“你回來便好了,千萬不能把我的海林帶走。”
四姨太有點人來瘋,喜歡裝嫩逗樂,樑鳳成一邊笑一邊好脾氣道:“四媽,過了明天,海林就要跟我一起去駐地。”
“啊拉?爲什麼啊?”四姨太嗔怒的望着聶海林,兩手緊抓住他,生怕他跑掉了。
樑鳳成只得解釋道:“這是他自願的。”
聶海林也跟着說:“四媽,我不小了,要跟着大哥哥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我不想一輩子都待在家裡。”
四姨太握着他的手鬆了些,有些惆悵的說:“那我就要一輩子孤零零的待在家裡麼。”
她又悵然道:“明天就是三姐姐的忌日,這幾年,大家像都把她給忘了。人活着的時候,大家都記着她的好。人一去了,還有誰記得她。”
她把貝雷帽子拾起來道:“這帽子還是先前她送給我的。”她睹物思人,彷彿看到童雲就站在自己面前,還是笑靨如花,風華萬千。
“四媽,爸爸今晚也會回來。”樑鳳成打斷了她的沉思。
“他終於肯回來啦,我也有話要跟他說的。”四姨太聽到這消息,臉上才微微露出欣喜的神色,但只是一瞬間,又頹喪了下去。
樑鳳成故作好奇道:“四媽肯定是要向爸爸訴苦吧?”
四姨太故意白了他一眼,笑道:“我哪裡敢哦,我是要給他看些東西。”
“什麼東西?四媽以前最愛給爸爸喝補藥了。”樑鳳成在一旁調侃,聶海林卻煞白着臉,因爲四姨太常常在家就拿着大瓶小瓶的藥水往他嘴裡灌。現在他才知道,原來那些都是補藥。
吃過午飯,聶海林就被四姨太拉着,看她在永樂百貨買的漆皮大衣。
樑鳳成獨自爬上二樓,他向那新來的男傭道:“四太太叫我上來幫她拿樣東西,你把門打開。”
男傭遲疑了一下,樑鳳成就說:“要我把四太太叫上來,她跟你說你才肯開門是吧。”
男傭就低下頭,迅速的打開門,樑鳳成讓他守在門外。“這東西挺沉得,等會你幫我拿下去。”
說完,他把門虛掩着,自己走進房。四姨太的房間仍舊是那模樣,海派傢俱將寬敞的空間擠得狹小,各式小玩意掛了一面牆,眼花繚亂。
面朝窗幾的書櫃上放着一個檀木盒子,一個黑色的鱷魚皮錢夾空置在其上。樑鳳成輕手輕腳的拿了,拉開鏈子。
“太太,您是來取東西麼?”男傭的聲音響起來。
“嗯?”四姨太愣了愣,又道:“我房裡有人?”男傭稍稍晃了晃腦袋,不知是點頭還是搖頭。四姨太推着門進來,便見樑鳳成悠然坐在長椅上,手裡拿着一本普希金的詩集。
“四媽,您是多久沒看這本書了,都泛黃啦。”樑鳳成邊說着邊把書收好,道:“我聽說讀了這種詩集,去追女孩子才容易。”
四姨太那疑惑的眼神終於平復下來,道:“哦,原來是這樣。我那兒還有好些歌德的詩集,你也可以拿去讀一讀。”她把手放到樑鳳成的鼻子上颳了一下道:“什麼時候帶個小姐回來給四媽瞧瞧!”
樑鳳成笑而不語。
四姨太又與他玩笑幾句,二人聽得樓下的男傭高聲道:“老爺回來啦。”
四姨太立刻變了神色,對樑鳳成道:“你先下去啊。瞧我這模樣,還得再補補妝,不然怎麼見老爺子哦。”
樑鳳成把門掩着走出來,從門縫裡窺視,只見四姨太把她那檀木盒子拉開,從裡面取出一張淡藍色信紙。
此時,樑霄德那絲毫不顯蒼老的聲音在偌大的室內迴盪,“怎麼只見海林一個人,四太太和鳳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