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仙樓三樓。
“鴻兒,何苦至此?”
謝老太君悲從中來,蒼老的臉上都是淚水,一手攙扶謝鴻,泣不成聲。
謝鴻神色泰然,語意堅決:“母親,家遭此難,兒豈能置身事外?”
趙夫人面色蒼白,美眸含淚,梨花帶雨般哀聲道:“老爺,你若離去,吾等孤兒寡母何以爲繼?”
謝鴻決然轉身,“我僅赴書院求學,母親和夫人勿需過分掛懷。”
聞此言,謝老太君悲痛難抑,“此去書院,怕是再難歸來?”
謝鴻寬慰道,“二哥不日即返汴京,母親安心便是。”
一旁袁夫人,雖故作哀慼,然眸中喜色難掩。
原因便是!
剛剛大齊軍中帶來一則消息,三樓也是震動。
謝靈於西陲借羣芳宴之機,於朱崖郡大敗大隋敵軍。
一戰斬敵十萬,收復了失地。
如此喜報,蘇相欣喜至極,直接恢復了謝靈的爵位——定遠侯。
下旨年初就會歸京。
三樓的九大姓之人聽聞此訊,無不面色複雜。
有人震驚,有人欣喜,神色各異。
本是一件喜事,懸鏡司卻有密報奏,謝家與三真一教相勾結。
大喜之後的一場潑天大禍。
最後謝鴻上了四樓才平息此事。
蘇相已經吩咐謝家此事揭過,不予追究。
三先生便邀請謝鴻進書院讀書。
九大姓都知曉,名爲讀書,卻是一種囚禁。
謝家兩兄弟都只有一人在朝中活動。
謝靈竟然歸來,謝鴻就要隱去。
所以趙夫人臉上纔有欣喜之色。
三先生下樓,謝鴻跟着離去。
趙夫人淚眼婆娑,望着謝鴻離去的背影,心中滿是不捨。
謝老太君輕撫趙夫人肩頭以示安慰,隨後眼神轉冷:
“皆是那孽障闖的禍。”
“給家門帶來不幸,還連累了鴻兒,蘇相三先生寬宏大量不予追究,謝家可饒不了他。”
二院主母趙夫人也是道,“母親,你可要爲我們做主。”
“這大院的公子,害得我們老爺好苦。”
言罷,趙夫人淚如雨下。
謝老太君的目光轉向大院的袁夫人。
袁夫人也是連忙道,“老太君,謝觀雖是大院弟子,可是他的母親是一個卑賤下人,從小又沒有開蒙,算不得謝家子弟。”
“此事全憑老太君做主!”
一個謝觀自然當不得袁夫人庇護,今日他也算是看明白了,謝鴻遠離朝堂多年,大齊朝中還是對其推崇有加,蘇相和三先生同樣如此看重。
當年謝靈在行伍之中,由謝鴻在家贍養老母,治家的那段日子,袁夫人每次想來都是對其有着忌憚。
謝老太君冷然道,“明日之後,原定將謝觀入贅到李家,將戶籍送到朝中戶部,謝觀不記錄在謝家,劃成平民賤籍。”
趙夫人眼中滿是疑惑與不甘:“老太君,爲何不直接將謝觀逐出謝府,反而是讓他入贅?這豈不是便宜了他?”
袁夫人微微一笑,語氣中帶着幾分深意:“妹妹,你也不必太過憂心。若是昨日之前,倒也無妨,直接將謝觀趕出謝家便是。可今日謝觀在羣芳宴上出盡風頭,詩作驚豔四座,已是名聲在外。若是此時將他逐出謝家,只會讓人覺得我們謝家容不下人,落得個妒婦之名。”
趙夫人聞言,目光掃向四周,果然見不少人仍在低聲議論謝觀的詩作,眼中滿是讚歎。
她心中一沉,知道袁夫人所言非虛。若是此時將謝觀逐出謝家,不僅會壞了謝家的名聲,還可能引來更多的非議。
更何況,謝家也不可能將謝觀與三真一教勾結之事公之於衆。
畢竟,此事牽扯甚廣,稍有不慎,便會引火燒身,害了謝家。
大院和二院雖是紛爭不斷,卻也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趙夫人一口銀牙幾乎咬碎,憤憤道:“他一個奸生子,憑什麼!人鳳勤學多年,每日讀書廢寢忘食,這世道怎麼如此不公平!”
袁夫人輕輕拍了拍趙夫人的手,語氣溫和卻帶着幾分安撫:“妹妹,你也彆着急。謝觀雖一時得意,但終究不過是個庶子,翻不起什麼大浪,再怎麼折騰,也不過是曇花一現罷了。”
趙夫人聞言,臉色稍緩,但眼中依舊帶着幾分不甘:“可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憑什麼他一個卑賤之人,也能耀武揚威!”
袁夫人微微一笑,低聲道:“妹妹,此事急不得。謝觀如今風頭正盛,我們暫且忍一忍。待風頭過去,再慢慢收拾他也不遲。”
老太君眼簾低垂,手中鹿頭柺杖緊握,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切莫因一孽障,玷污了謝家千年的門楣。”
趙夫人深吸一口氣,勉強平息胸中怒火,點頭應和:“老太君和姐姐言之有理,是我過於急躁了。”
袁夫人嘴角微揚,眼中閃過一抹得意,話語中帶着安撫之意:“妹妹寬心,待羣芳宴過,謝觀入贅李家,自與謝家在無關係。李家那邊,我們已打點妥當,他們推遲婚期,拒不認門,讓謝觀淪爲奇恥大辱。”
她稍頓,聲音愈發低沉,透出幾分寒意:“贅婿身份低微,既無科舉之權,亦無爲官之能,待他離開謝家,自有手段對付他,讓他隨他那個母親下賤胚子的命。”
趙夫人聞此,臉色稍霽,眼中閃過一絲狠厲:“那便一切依姐姐安排。”
袁夫人臉上笑意越發明顯,彷彿重獲主母之尊榮。
隨着謝鴻被邀入書院,謝靈即將回京重獲爵位,她深感自己已重掌謝家大局。
至於一個謝觀的死活,誰有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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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弟,羣芳宴結束了,花魁名次已經出來了。”
二皇子陳豐在窗邊轉過身來,緩緩問道,“你支持的那位公孫娘子是前三之列,怎麼也沒見你高興?今日又是大賺了一大筆。”
六皇子陳霆並未立即回答。
他的目光緊緊盯着羣芳宴外的人馬,神情冷峻如冰。
神隱、屠魔司、懸鏡司,還有御林軍,這些平日裡極少同時出現的勢力,此刻卻將羣芳宴圍得水泄不通。
燈火映照下,原本熱鬧的羣芳宴氣氛壓抑。
陳霆露出一抹冷笑,他擡眼看向陳豐,聲音低沉而帶着譏諷:“真是可笑!”
“我一個在軍中勢力根深蒂固的皇子,竟然不知道今日羣芳宴會有這麼一出。”
陳豐聽聞此話,臉色也是微沉,眼中閃過一絲冷意:“蘇相此舉,確實令人心寒。”
“看來蘇相一直對於陳家之人一直不放心。”
陳霆沒有接話,而是擡頭望向天外,回憶起剛剛那一幕——二先生劍開天門,異相頻出,天地爲之震動。
他低聲喃喃,語氣中帶着幾分嚮往與不甘:“終究是自身太弱。我要是有二先生之力,何需什麼謀劃手段?”
“管他什麼權勢滔天,萬般謀算,我只管一拳而去,誰敢攔我!”
陳豐聞言,卻不以爲意地笑了笑,語氣中帶着幾分淡然與務實:“可天下如二先生這般的神仙人物,只有一人?我陳豐自負做不到,也求不來。”
“我只愛這片江山美人,飛昇之事,終究不可強求。”
“也正是因爲這些大人物一心撲在飛昇上,我們這些人才能從容佈局,謀劃這天下。”
陳霆忽然想到了什麼,“那謝觀此人,你怎麼看?他如今下了四樓,算是逃了性命。”
陳豐聞言,臉上露出一絲猶豫之色。他沉吟片刻,緩緩道:“謝觀此人,確實不簡單。他能衝九死一生的險境下的四樓,還寫下了如此出彩的詩詞,但終究是個……隱患。”
倘若有人在後煽風點火,收謝觀進府中,無異於引火燒身。
陳霆笑道,“既然二哥你不願將謝觀收入麾下,那他的命,我便收了。”
二皇子陳豐眉頭一皺,“你爲何非要治他於死地?”
陳霆淡淡道:“謝家要他死,我不過是做個順水人情罷了。如今的謝家有了那位定遠侯歸來,如同有了擎天白玉柱,再加上那位鴻先生,謝家在九大姓之中已是排行前列。我們何必爲了一個庶子,去得罪謝家?”
他頓了頓,目光中帶着幾分冷意:“謝觀今日雖出了名,但幾首詩詞,終究如同無根浮萍,又能如何?”
“況且,謝家大院兩位夫人,袁家、趙家,九大姓已經招惹了三家……他不過是個庶子,惹了禍便要自己飛蛾撲火。”
陳豐聞言,眉頭微蹙,心中卻仍有猶豫。
他回想起謝觀在羣芳宴上所畫的那幅《雲霧龍首圖》,雖未畫龍點睛,卻頗具神異。
還有那句“見龍在田,牛刀小試”的話語。
陳豐心中仍有一絲可惜,他原本想將謝觀收入府中,當一個清客,甚至引爲心腹。
他思來想去,心中多了一絲煩躁,總感覺失去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陳豐不禁問道:“那你打算如何處置他?”
陳霆嗤笑一聲:“這等庶子,也配讓我費心佈局?”
陳豐一聽,便已心領神會。
陳霆之意,無須繁瑣佈局,只需暗中動手,悄無聲息地解決謝觀。此法雖簡單粗暴,卻往往最爲奏效。
陳豐只是低頭凝視着手中的詩作,那是謝觀爲邀仙樓所作:“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
字字珠璣,意境超凡,如臨仙境。
陳豐搖了搖頭,不禁感慨,謝觀此人,確是才華橫溢,只可惜……
陳霆目光復雜地望向邀仙樓下,只見兵馬林立,殺氣瀰漫。
邀仙樓已被重重包圍,任何人不得擅離。
陳霆深知,謝觀的命運,已然註定,無法更改。
即便是他!
身爲大齊地位尊崇的六皇子,亦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更別提這區區謝觀!
就在這時!
四樓之上傳來一陣腳步聲。
衆人擡頭望去,只見三先生緩步走下,身旁跟着謝鴻和一羣書院學子。
二樓之上的人紛紛躬身行禮,就連陳霆和陳豐這兩位皇子也不敢怠慢,皆是俯身致意。
書院之人走下一樓。
邀仙樓門口傳來一陣喧鬧聲,吸引了衆人的目光。
陳霆、陳豐轉頭望去,只見一樓門口,數名儒生手持長劍或揹負劍鞘,滿臉的悲愴之情。
其中一位高冠儒生,正是先前於書院修身樓前黑驢所見之人。
他神色黯然,神情六神無主,聲音顫抖地向三先生稟報:“三先生,先生他走了!我們……未能守住先生!”
三先生目光掃過這幾名儒生,眼中閃過一絲複雜之色。
他輕輕一挽袖子,一股無形氣力,將幾人扶起,沉聲道,“你們何須悲傷?遇安飛昇此界,完成了夫子的畢生心願。你們應該爲他開心纔是。”
那高冠儒生聞言,眼中淚水更甚,聲音哽咽:“可是……可是先生他……我們再也見不到他了!”
三先生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以你先生之才,若被困於此界,方爲可惜。爾等應爲他感到高興纔是。”
“離別不是死去,或許還有再見之時。”
幾名儒生聞言,雖依舊悲痛,但情緒已稍稍平復。
其中一名儒生稟報道:“三先生,自先生揮出那一劍後,原本穩固的修身樓不久便轟然崩塌。”
此言一出,邀仙樓上的達官顯貴、九大姓之人皆露出難以置信之色。
修身樓歷經千年,乃夫子修身養性、研讀經典之所,怎會突然崩塌!
三先生眼神凝重,追問道:“修身樓五樓之上,可曾發現其他物品?”
幾人回想片刻,答道:“我們在塌方的樓身中僅找到兩張低矮的白牀和一張木桌,別無他物!”
“別無他物嗎?”三先生沉吟。
謝鴻立於一旁,聽後眼中雖無驚訝之色,卻難掩深深的憂慮。
高冠儒生神情凝重,似乎有話未盡,卻又遲疑不決。
三先生見狀,袖袍輕拂,書院衆人,包括謝鴻,瞬間被挪移至那座已然崩塌的修身樓前。
書院衆人對此並不驚訝,這是大先生的“逍遙遊”神通,三先生似乎也掌握了此術,只是不如大先生那般隨心所欲,只能在汴京範圍內施展。
高冠儒生這才低聲說道:“三先生,我們在修身樓的木桌上發現了一些字跡。”
三先生身形一閃,已至那張有些殘缺的木桌。
桌上原本應放着他的一把斷劍,如今卻只餘斑駁的字跡,顯然是新刻的,似乎是用手指所寫。
在桌面上寫下!
“五年之後,血洗前塵。”
三先生凝視字跡,深吸一口氣,這字跡他再熟悉不過,正是夫子所留。
而在下方,還有一行字,透着森然之意:
“當殺謝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