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梟的詰問,振聾發聵。
生母爲繼母所殺,他如何能爲繼母守孝丁憂?既不丁憂,那他以二甲進士、三品大員的身份出現在乾元殿,自然也不是什麼僭越的大事。
但,認定爲大事小事,還需帝王定奪。
永平帝廣袖微揚,吳大監埋頭小跑至殿下,將證詞簿雙手呈遞於永平帝眼前。
永平帝翻閱之機,薛梟再次開口:“.關北侯招認的事實不止如此,杜州決堤案中埋在玉門關外蘇家營地地下的那三萬兩白銀便是時任蘇家麾下副使的常家所做!觀案齋與江南官場借畫勾連洗錢亦爲真!”
“十年來,常藺縱容其子、其族親欺男霸女、欺行霸市、闐佔傭田一百零九件,涉命四十七條,金額白銀愈萬兩!常藺其人朋奸罔上、剝民膏以營私利、虛官帑以充權門!”
“樁樁件件,該是常家的,關北侯都認了賬!簽字畫押在後,不容抵賴!”
說到“玉門關”三字時,位居武將首行的崔白年猛然擡眸,深邃眼窩目光如炬地斜瞥身後,如鷹視狼顧般警覺,而聽後言“樁樁件件,該是常家的,關北侯都認賬”,方緩緩吐出一口長氣:常藺與靖安終是一路人,有股一人做事一人當的傻仗義,自己的事自己扛了,骨頭硬,絕不出賣“自己人”。
雖然蠢,但作爲受益者,便覺這項特質很是受用。
崔白年脊背一鬆,收斂犀利目光,低眉順首,恢復沉穩的鬆閒姿態。
崔白年事不關己,乾元殿中另有文武肱骨爲常家辯經,仍以袁文英爲首——崔白年常年不在京中,靖安喜好廣集重臣至吟春樓議事,三角不齊全時,通常是袁文英補上,故而袁文英與常藺倒有幾分香火情。
“簽字畫押,自是不容抵賴!”袁文英高聲辯駁:“只是——正如賀大人所言,刑訊逼供逼出來的證詞也能作數?!那世間豈非皆是冤案——錯——”
“若我說,御史臺從未對常大人用刑,袁次輔又該如何應對!”薛梟厲聲截斷袁文英後言,一頓之後,挑脣一笑,略深的眼窩之中,眼神飽含玩味與惡意:“不如袁大人與下官打個賭,如若常大人渾身上下完好無損,您脫了衣服褲子,繞着禁宮轉三圈,如何?”
放你孃的狗——屁!
袁文英幾欲衝口而出,話已至嘴邊堪堪忍住。
瘋狗咬人,人不必咬回去!
袁文英深吸一口氣,怒斥道:“豎子荒唐,了無教養!”
再正身而立,大義凜然看向永平帝,廣袖揮灑,單手指向薛梟:“關北侯有罪無罪,暫且不論,御史臺自白未曾動用私刑,那適才賀大人所言關北侯‘已雙腿失力不可行,喉頭水腫不可言’難道是假!?”
“是真是假..聖人宣關北侯常藺覲見,一看便知!”大理寺少卿賀卿書立刻應聲回道。
永平帝十二旒冕後的眸色沉定,看不清喜怒,片刻之後,斂眸擡手,示意照辦。
吳大監小步疾走,行至殿外傳召。
朝堂之上,數百文武大臣,皆垂頭不敢言。
爭鬥,想過會來,卻不料來得這麼快。
中-央皇權與江南官場的鬥爭、薛梟與常家及崔家的舊怨、御史臺與臣工的新仇全都交織在了一起,
擺上了檯面!
袁文英向後撇一眼,恰好收到賀卿書略向下一撇的眼神。
賀卿書這廝,雖靠了靖安上位,爲人做事倒還算不錯,放在大理寺少卿這個位置,幫着“青鳳”處理了不少髒活兒,又因靖安的緣故,娶了個小戶人家的妻室當擺設堵謠言,自然不敢有子嗣,聽說也是個苦出身,爹孃在逃難時都沒了,也沒有宗族拖累——像這種下無後嗣,後無宗堂,前無父母的孤家寡人,用起來最放心。
袁文英收到肯定的回覆,志得意滿地雙手攏於袖中,隨意搭在腹間,眼眸斜睨薛梟:“薛進士,但凡關北侯破了一絲兒的油皮兒,你這本證詞,還作數嗎?”
薛梟脣角微微勾起:“您光屁股遊街,若作數。那麼,這證詞是真是假、作不作數,都由您說了算。”
袁文英冷笑哼一聲,垂手向永平帝諫言:“待關北侯上朝,御史臺是否嚴刑逼供便一目瞭然,到時還望聖人秉公用權,莫叫羣臣寒心呀。”
意思便是,常藺一來,若是被折騰得很慘,那麼,那本證詞自然不作數,杜州決堤案、觀案齋勾結江南官商案、常家的樁樁罪行自然一筆勾銷。不僅如此,還要追御史臺私囚重臣、濫用私刑之罪!
袁文英似笑非笑地看向薛梟身後的蕭珀:這隻矮腳貓,藏在瘋狗身後作威作福也有些時日了,該出來背鍋了。
常藺人來得很快,不過半炷香,便聽禁衛腳步沉穩入內。
兩個禁衛,一人一邊夾住常藺,駕住其往裡走,兩條腿像兩條沒上勁的麪條子,軟軟塌塌地拖在地上,人似從腰部開始無力的,但腰部向上的胸腔也明顯塌陷了一大塊,脖頸低低垂着,因要面聖,故而換了一件乾淨挺拔的常服,整個人卻像被常服團住的一坨死肉,毫無生機又軟綿無力。
禁衛聳肩,常藺的臉出現在文武百官之間。
素來寬正的國字下頜,已瘦如枯槁地往裡深陷,雙目赤紅,眼神混沌,張了張嘴,卻因喉頭血腫無法開口說話。
常藺足不能行,口不能言,目不能視,但不可否認的是,御史臺並未說錯:常藺露在外面的地方,並無絲毫用刑的痕跡,甚至身上也不曾有血腥氣味——御史臺確未用刑,至少未用傷皮傷肉的酷刑! 袁文英微微蹙眉,他見常藺此狀,生出一股莫名熟悉感,但此情境下,由不得他多想,只能先發制人,向永平帝揚聲道:“御史臺還說未曾用刑?”
袁文英怒目瞪視,正氣凜然地發難:“御史臺,你們對關北侯做了甚!不過短短十餘日,好端端一個人怎會突然形銷骨立,如行屍走肉一般!?”
崔白年眸光死死定在常藺身上,腦子轉得飛快,立刻側身,目光瞥向身後的賀卿書。
事急有變,立刻割席!
賀卿書還未反應過來,便聽久久未語的薛梟聲音放得又沉又輕地緩緩一笑,笑聲像從嗓子眼裡擠壓出來的,又像從九泉之下的閻羅殿破土而出。
只聽他緩緩地、輕輕地,卻擲地有聲地發問。
“是啊,微臣也很好奇,爲何關北侯常藺突發的疾症,與微臣的爺爺,病症,一模一樣?”
崔白年僵直在原地。
崔玉郎眸光晦暗不明地越過常藺,看向薛梟。
“什麼病症?”永平帝單手撐於膝上,沉聲發問。
“關北侯入御史臺後第九日清晨,常家的惡行已交待得七七八八後,突稱雙足發軟,無法站立,鬧着要請劉醫正入內看病。御史臺辦案向來隱蔽,大事未定,不可能開門放人,兼之常大人入臺後始終不配合,又因常大人武將出身,身子骨向來健碩,我們便猜測,他是否裝病,未予理會——”
蕭珀開口,語聲清亮,娓娓道來:“翌日,常大人病情發展迅猛,不多時便喉頭水腫,不可言語,雙足與雙手也軟得無法受力,握膝蓋只覺肉軟骨輕,我們當下覺出不對,便立刻請院簿盧大人至御史臺問診.盧大人亦未說出所以然來,只開兩副藥已觀後效.那日至今,常大人每日每況愈下,今日雙眸已有白絮,不可視物了。”
薛梟當即開口接上:“蕭大人叩門來問,微臣方覺詫異——常大人所有症狀皆與微臣爺爺如出一轍,便請了救松江府於時疫危難之際、如今在京師開門義診的程郎中入御史臺看病。”
崔白年低下頭,掩飾住急促地呼吸。
“程郎中診脈後,便說了一個藥材——牽機草。”
薛梟聲音發沉:“不是用了刑,亦非急症,而是中毒!”
“中了一副主藥名爲牽機草的毒!”
薛梟眼風一擰,準確無誤地看向崔白年站立的方向:“此藥,名喚牽機,產地玉門關外。在北疆常被牧民採用以安樂瀕死痛苦的馬匹,只因此藥一旦服用,若無解藥,十日之後將四肢無力、七竅封閉,可毫無痛感地離世;如及時得用解藥,便可與常人無異,苟延殘喘。”
崔白年擡頭,目光如鷹隼般,無不避讓地與薛梟對視。
袁文英聞言方恍然大悟:難怪他覺得眼熟!原是服用下牽機引後的症狀!
薛梟撩袍,雙膝跪地,垂下頭,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頜與深邃濃烈的眉宇:“有人給常藺下毒!就像,當年給微臣爺爺下毒一樣!有人在用解毒爲籌碼,控制着朝臣!此人.或此間多人居心叵測,其心可誅,跪求聖人徹查!”
“說什麼鬼話!”袁文英揚聲:“荒謬!荒誕!僅僅二人病症相似,便推測朝中有人以毒把持朝臣!尚且不論常藺與薛老太爺時隔近二十載,便只論朝中無人再有類似病症,即可得知薛進士乃危言聳聽,禍亂朝綱!”
“還有人!”
薛梟昂首!
“不止二人!”
“便是我御史臺中亦有相似病症之人!”
袁文英不自覺向後半退一步,口中囁嚅:“怎.不.”
“此人,乃永平二年二甲進士姚早正!”
崔白年手猛然緊攥!
薛梟眸色深沉,死盯住燙金青磚片。
他們夫婦二人,向來節儉不喜浪費。
一顆棋,能用兩次,纔是下棋之人的絕妙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