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玉郎渾身是血,被京兆尹官兵擡回崔府,傅明姜見愛郎血淋淋一片,甚至連她素來愛重的那張驚世之臉都被劃破了長長的、深深的一道血痕,傅明姜一聲驚叫,肚子聳得又高又圓,飛撲到崔玉郎身側:“..這是怎的!這是怎的!”
崔玉郎滿目迷濛,身側的官兵垂頭回話:“.晌午時分接到報官,我們趕着去看,便見崔大人躺在地上,身側還有個被抹了脖的家僕,家僕死了,崔大人”
“兇手呢?兇手抓到沒?”傅明姜厲聲。
官兵背聳成龜殼,支吾道:“並,並未。”
“線索呢?知道誰幹的嗎?”
“不,不不知”
傅明姜不可置信地扶住腰身:“你們領着朝廷的俸祿,都是吃白飯的嗎?天子腳下,宗親被刺,你告訴我,還未抓住兇手?朝廷給你們這羣人銀子花,是叫你們去賣命的!不是叫你們一問三知的!”
“滾!”
傅明姜怒意勃發,一垂頭卻立刻換了泫然欲滴的面孔,先喚了退仕的劉醫正來瞧,劉醫正把了脈,又紮了兩針封血氣,隔了一會兒才道:“.皮肉傷有些重,好在公子身體健壯又救得及時,將養幾天,不傷根本。”
傅明姜這才鬆懈三分,哭着等夫郎醒來,卻半路等來公爹武定侯的探視。
武定侯崔白年待她這個媳婦向來溫和善意,又是自小看着長大的長輩,傅明姜說起話來,比在有了隔閡的母親面前還要口無遮攔。
“必定是徐衢衍下的手!”傅明姜淚水漣漣,嘟着嘴道:“那小娘養的賤貨,仗着當了皇帝便很了不得,也不想想是靠着誰做的皇帝!”
“玉郎此事,是否乃皇帝所爲,還有待查證。”
崔白年一邊說,一邊探身拉開罩在長子身上的被褥,不動聲色地將手指伸進胸口正中的那道傷口中,指頭在血肉中攪動,像一根又尖又硬的筷子攪進黏糊糊的肉裡,攪動斷裂的肉筋與發腥的血液。
崔玉郎迷夢中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
“薄刃刺傷的,這種刀叫做骨刀,若非一刀割破喉嚨,很難殺死人”崔白年一邊淡定開口,一邊取出淡青色錦綢絹帕擦拭指頭的血污。
傅明姜瞪圓眸子,面露不忍:“.爹,這樣,玉郎會痛。”
指縫裡的血跡不太容易擦乾淨,崔白年微不可見地蹙起眉頭,心頭厭惡,卻剋制着不在家世顯赫的兒媳婦展露半分,重新將手籠進袖中,半倚在太師椅上,甩手出一串上佳和田玉扯出的珠子,珠子磕在桌角,輕輕地“砰”的一聲。
痛?
痛什麼痛。
玉郎小時,三伏天正午,叫他跪在灑滿碎瓷的空地上,跪個兩三個時辰,膝間的血流乾,地上隱隱約約快要生出肥嘟嘟白胖胖的蛆蟲——這才叫痛。
他本是個下賤胚子,這輩子陰差陽錯託生在上流豪門,他不吃點苦、受點痛,他憑什麼?
崔白年笑一笑:“玉郎命硬,仵作驗傷都這樣。” 傅明姜半晌才反應過來:仵作驗傷,驗的可是死人!
但,不待她開口,崔白年話鋒一轉,擰回原處:“骨刀多是市井裡的混子在用,看着鋒利,足夠駭人,實則又薄又脆,難以取人性命,自然闖不了什麼大禍——皇帝不至於聘一個用這種武器的人玩兒陰的事實如何,待他醒後再細問罷!”
“徐衢衍本就是個又蠢又怯又鈍的貨色!舅舅在時,對這個兒子從來沒有好臉色!”傅明姜的情緒極易被人牽着走,立刻低斥道,不服氣地冷哼一聲:“如今您也好,母親也好,倒是對他有些推崇了。”
蠢?怯?鈍?
崔白年笑一笑。
徐衢衍臥薪嚐膽十年,如今這一手玩的叫一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薛梟爲首的御史臺和吳廣糧爲首的內侍監,兩者一內一外互輔互補,薛梟在朝堂敦促郎中摸脈以摒除“青鳳”諸人,內侍監偷偷地在內宮排除異己,藉着把脈的名頭,將六司中近三百號人全都發了安置銀遣送出了宮,潛藏在宮闈中的“青鳳”幾乎全軍覆沒,有幾個已做到六司掌權但還未喝下“牽機引”的女官,竟被以“身重體乏不適宮闈”的名頭打發了出來,細細盤點,被打發出來的這二百多號人幾乎都來自江南。
“青鳳”必定來自江南,或與江南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但出身江南之人,卻不一定是“青鳳”。
皇帝此舉,是寧肯錯殺一百,也不肯寬縱一例。
更加證明,皇帝早已對江南出身之人心存戒備,甚至這份名單不知在手中攥了多久,只待一個合適的時機。
“推崇?”崔白年笑着搖頭,神色和藹:“你母親是忌憚,欲圖以榮王取而代之。”
上次密會,傅明姜不知爲何與靖安起了衝突,並未參與。
傅明姜側眸想想:“那也不是挺好嗎?榮王不過八歲,至他親政至少還有八年,足夠咱們再籌謀了。”
“若又養出一個徐衢衍,豈非雞飛蛋打,平白爲他人作嫁衣?”崔白年反問。
傅明姜一愣,手放在腹上,向後微微靠去。
什麼意思?
公爹,是幾個意思?
崔白年笑容儒雅,脣角挑起的弧度有禮而剋制:“大長公主到底姓徐,從始至終的目的便是光復江南士族,重振門閥,其根本還是徐氏當家。”
傅明姜雙眉皺了起來,神色略顯迷惘。
“大魏以來,庶民起家的方式愈發多起來,考功名、做生意、投軍.腦子活絡的,去閩南、去關北、去西夷——庶民早就活起來了!便是再次重振門閥,又有何用處?他們還甘願爲士族門閥做攀登的梯子、做刀俎上的魚肉、做澆花的肥材嗎?”
太祖皇帝給了庶民太多希望!
一個吃過大米飯的人,還願意去吃麥麩嗎?!
一個做過人的人,還願意去當狗嗎!?
“庶民的心力已較六朝不可同日而語,士族門閥之榮耀難以再生!陳勝吳廣之流一旦再現,門閥搖搖欲墜不過數年之計。”崔白年始終笑盈盈地看向傅明姜:“與其拖着士族共沉淪,不若咱們把徐家撬開,吞天沒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