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市人流如織,在官兵抵達之前,黃梔回府搬的救兵終於趕到,落風駕車,辮子揮得虎虎生風,馬車在路口停下。
黃梔跑得飛快,兩隻短腿像踩水車似的一上一下倒騰,姿態有些狼狽,但論速度,一定是京師三品大員內宅中跑得最快的管事。
“都站住!”
“站住!”
官兵追逐,嘈雜喧囂。
山月撐車轅、上車、撤簾、落座,一氣呵成。
馬車立刻掉頭。
山月脫下斗篷,露出滿是血跡的外裳,馬車中,頓時盈滿生鏽釘子的血腥味。
“可有受傷?”車架對面,薛梟親來,身形前傾,語聲緊繃,眼神查視山月狀況,發覺所有的血跡都是來自外部,方緩緩軟下聲調:“來人是誰?“
山月低着頭,將手中麻布長衫翻來覆,在尋找些什麼,言簡意賅:“武定侯世子崔鈺。“
薛梟脊背瞬時僵直:“與他?怎會與他起衝突?”
山月將麻布長衫信手放下,看向薛梟神容平和:”我們在巷道擦身而過,他認出我是八年前的賀山月。我爲絕後患,企圖斬殺他,他未反抗,但因蝴蝶骨刀的刀刃過短過薄,不知斬殺成功與否,之後官兵圍堵,有人助我脫困我猜測助我之人與報官之人,應爲同一人。”
寥寥幾句,將方纔的驚心動魄描述乾淨。
薛梟微微擡起下頜,喉頭微動,太多信息雜亂如麻,其中邏輯與常理相悖:比如,不過數年前匆匆一瞥,崔鈺爲何能一眼認出山月?比如,山月要殺他,崔鈺爲何不反抗?
薛梟面目漸漸收斂,眸光晦暗下沉,嘴角緊抿成一條線,陡然鋒利的下頜將他暴露無疑。
男人的思維,奇怪卻相通。
不過一瞬,薛梟便將崔鈺之所想,猜了個七七八八。
呵。
崔鈺。
名滿京師的謙謙貴公子,繼承了其父儒雅端方的氣度,相貌、家世、出身、才學、言行、品格,未有一點可供人指摘。未娶傅明姜之前,便素有“玉郎莞笑暖風催,折身留處一抹蓮”的美譽,京師中旁敲側擊打探婚事之貴女如過江之鯽數之不清,考取功名、迎娶傅明姜之後,朝中便大有“崔鈺或將成爲大魏最年輕首輔“的擁泵者。
相似的家世,相似的年紀,他薛梟是人人聞而遠之的“瘋狗”,而崔玉郎卻是得無數愛重、出淤泥而不染的“一抹蓮”。
誰說民衆未曾開智?這不是敏銳地察覺到崔家是一潭爛泥了嗎?
一個沒有惡評的人,要麼是純種的善人,要麼是畸變的惡種。
純種的善人,如程行鬱般,多不得長活。
他向來傾向後一種猜測。
當一個畸變的惡種,對自己的夫人,暗中藏匿了多年的異樣執念
薛梟嘴角微微抽動,胸口處戾氣翻涌,似有一柄長劍破空而出,劍出世,必舔血。 “但,我私以爲他不一定會告發我。”
山月輕顰眉梢,神容透露着些許疑惑:“他的態度,有些奇怪——他好像不想我死”遲疑片刻道:“他似乎很期待,等着看我究竟能做到什麼地步。“
像在看一出好戲,雖然他也是戲中人,但因足夠瘋癲和偏執,讓人偶爾模糊掉他所飾演的角色。
“但他必定想我死。”薛梟掀起眼皮,浮出一抹凌厲譏誚的笑。
山月偏眸看他,眨了眨眼睛,不知爲何,但莫名其妙開口,補充一句:“他邀請我,一起死。”
譏誚的笑意瞬間收起,薛梟呼吸始終平穩,但蜷緊的手背青筋暴起,隔了許久方低笑道:“對別人的夫人,發出這樣的邀請,真是沒有家教。”
要比瘋?
他做“瘋狗”時,崔玉郎,還在當萬衆矚目的一朵白蓮呢!
他瘋起來,自己都咬!一個低頭求富貴的軟蛋,等身站着,尚且矮人三寸,竟也敢在他面前發瘋!?
程行鬱純善得近乎肉身成聖,他敬、他容、他理解,更尊重山月與之一路坎坷相伴的知交;崔玉郎算只什麼鳥兒?身上傅明姜的胭脂味洗乾淨了嗎?!
“你說是吧?夫人?”薛梟垂眸,眼皮低低耷下,目光避開山月,卻露出眼下淡青的脈絡。
山月抿抿脣。
需要她認同哪一部分?
“別人的夫人”?還是“沒有家教”?
山月側過臉去,目光遊移,深恨自己爲何沒有水光的鈍感,反而擁有立刻領會薛梟言外之意的能力:那夜,薛梟道她若是“山月”,他就是“飛鳥”;她若是“懦夫”,他就是“瘋狗”,男人的情愫坦誠炙熱,像曬在廣壩上的三伏天的太陽,讓人無處可躲,山月此生爲數不多的心軟,除卻給了慣會撒嬌賣癡的妹妹,便是給了那夜強勢將她擁抱入懷的薛梟。
那夜之後,他們的關係變得透明卻朦朧,誰都沒有對此定義,就這樣囫圇過着,薛梟平和得好像從未聽說過她的拒絕,坦蕩地伴她左右,也不提從西廂搬走,但也識趣地從同牀共枕退出,每夜蜷在西廂外間的暖榻上睡覺,可憐巴巴的,不知做給誰看。
“瘋”字尚且有待觀瞻,“狗”字倒是體會頗深。
山月迴避了這模棱兩可的問題,垂眸疊起剛剛脫下的那件麻布長衫。
此件麻布長衫並未見絲毫特殊之處,平常的布料、平常的針腳、平常的做工唯一不平常的,這是一件男人的長衫,而非剛剛那個小姑娘所有。
衫子很長,但雙肩略窄,足以預見長衫的主人,是一個身形高挑,略微瘦削的男人。
這個男人,用着平實的布料,卻能夠量體裁衣.
一個出身優渥,卻微服出行的男人,在這個時刻出現在東十二胡同,買通熟悉小道的衚衕丫頭救她於水火——這個男人是誰?爲什麼要救她?意圖是什麼?
“比起崔玉郎,我更在意救我脫困與報官之人,究竟是誰?”山月輕言道。
此人,應當是聽了個全乎。
“我來查吧。”薛梟仰首向後靠,清晰的側臉宛如山峰疊嶂之高聳。
他評價起現下京師的局勢:“.一鍋爛粥,蛇蟲鼠蟻、魑魅魍魎盡顯,應渾水摸魚,有一捉一、遇對——殺雙。”
目前女兒和女婿的狀態:
女婿:我假裝你沒拒絕過,但我還是要有分寸;
女兒:我拒絕了你,但因爲你有分寸,我可以不那麼強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