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寂靜得連蚊蚋薄翼扇動的聲音都一清二楚。
山月伸手將因跪着而散開的裙襬一點一點收斂起來,扶着蒲團旁的邊幾站起身,轉過頭用絹扇輕柔地將追逐燭火的飛蛾扇到窗外去。
飛蛾對未知颶風的畏懼,戰勝了天生對火焰的渴望,沒一會兒便消失在了夜色裡。
山月站在窗前,身姿瘦削,快要沉溺在暮色的黑霧中,又像折起的紙船,孤獨凋零地浮蕩在深得發黑的水上。
“關北侯府剛剛送來了信帖。”
飛蛾扇動翅膀的聲音走了,低沉清越的男聲沉甸甸地來。
山月回頭。
薛梟面目平和,先至棺槨前給程行鬱上了三柱香,再食指和中指夾住緋紅的燙金紙帖遞到山月眼前:“來人是個面生的嬤嬤,聽說是靖安新給周氏的,約了你明日午時去觀案齋議事——那嬤嬤應是不知許多內情,不願將帖子給門房,硬是等來黃梔才把東西給出來。”
山月垂眸接下,翻開匆匆掃過兩眼,點了點頭以示知曉。
薛梟略微埋下頭,眸光輕輕打量山月:人是瘦了許多的,原本就尖尖的臉,如今像是被重塑過的,皮肉緊緊貼在骨頭上,顴骨微突,涵帶了峰巒迭嶂之間蒼勁的嶙峋和凌厲。
程行鬱死後這幾日,山月除卻哭問了兩句“爲什麼?爲什麼?”,便曾再未流過淚,她像一個利索能幹的女管事,井井有條地安頓程行鬱的後事:除開喪儀的一衆事宜,還修書一封寄給松江府柏瑜斯,在信中寫道“.勞煩柏大人在善堂中擇一子拜行鬱爲師,此子年歲最適小於三歲,可將此子送於平寧山行鬱舅公處教習,也可送至京城由我親自教養。此子若有所得成,程家一應產業交由此子名下,”
另態度非常強硬地談論起程家諸人:“.對此安排,若程家人有任何異議,皆可至京師來尋我賀山月,尤其程家三叔。”
他在信上加蓋了私章,自官道快馬加鞭送至松江府。
對於程行鬱留在京中的物品,山月親在此處拾掇七日,不曾假借於他人手。
山月始終表現得強大、穩定、自持、平靜、沉默。
王二嬢給山月送飯回來,嘆口氣:“.程大夫終究是病了這麼些年,心裡頭都曉得他是好人不長命,三月心裡更清楚,一直預備着呢.當今真過了身,倒也想得通。”
薛梟在心裡搖頭:她想不通,她沒想通,如若想通了,程行鬱嚥氣時,她就不會問出“爲什麼”這三個字。
厚重的棺槨,就停在正中間,四周燃着燭火。
程行鬱安靜又蒼白地躺在裡面,嘴角含着笑,像睡着了一樣。
薛梟問:“今日頭七,明日下葬?”
山月點頭:“明日下葬。我包了一條大船,明天就回松江府,冰塊、侍靈的人、船伕全都打點妥當了,也特意算了吉時。”
山月說着,突然想起什麼,朗聲喚黃梔:“另再去找兩個吹嗩吶的白事,前日那個不成,偷奸耍滑,指不定上了船就偷懶。錢是不吝的,要找就找來最好的。”
黃梔抹了把臉,腳下跑得飛快。
薛梟沉了沉聲,隔了片刻才道:“.這樣興師動衆?”
短短六個字,如觸山月逆鱗。
山月脊背挺直,後背的鱗片瞬時自衛般豎成一排又硬又厚的盾牌,立刻語聲尖利地反問:“你說什麼?”
薛梟眸光始終平和,擡起頭來,與山月直視,聲音輕緩:“程郎中向來深居簡出,從不喜奢靡鋪張——他自己的意思呢?他願意你花這樣多的心血、這樣大的排面安頓身後事嗎?”
山月雙拳在袖中握緊,神情執拗:“我不用你幫忙!我自己去做!”
“不是誰去做,誰不做”薛梟搖了搖頭:“.我們需顧慮程郎中所想所願,讓他安心入土”
“我不要。”山月厲聲截斷薛梟後話,她始終垂着眸,固執地重複:“我不要!”
山月拳頭握得很緊,素來修剪得當的指甲卡進肉裡,掌心很痛,但她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行鬱是世俗中的善人,他就該得到世俗中的善終!”
什麼是世俗的善終?
衣錦還鄉!
落葉歸根!
香火百年!
名垂青史!
他救了一城的人,他不該默默無聞地入土爲安啊!
山月神色執拗,薛梟看她半晌,方垂下眼來,並不再言,意味着讓步和妥協。山月急喘幾口氣,隔了許久,胸腔才緩緩平息下來:“明日若要見周氏,我需回府換一身衣裳。”
山月先執三柱香上香後,眼神迴避棺槨,徑直跨步向外。
薛梟緊隨其後。
山月走得並不快,但始終快他半步,好似刻意迴避與他並肩而行——程行鬱死後,不知是他思慮過多,還是太過敏銳,他好像感覺到一切又回到了山月剛剛到京師的日子,待他客氣疏離,二人之間橫亙了一道難以逾越的天塹。
走出靈堂,東十二胡同便宅外的那棵老槐樹,在夜幕中搖曳着泛黃的樹葉。
京師城獨有的青瓦黛牆下,薛梟始終不急不緩地跟在山月身後。
天際盡處有鳥鳴。
似是鷹隼。
劃破長空與暗夜。
山月恍惚間停下腳步,留給薛梟一個晦暗不明的後背。
“那幅畫,我畫好了。”
山月背對着他,從懷中抽出一卷裝裱過的卷軸,緊緊握在掌心中。
“我本是個無命無運無前程的孤人,少時失祜,一路輾轉,你是學道之人,應知天煞孤星的命格是破不開、逃不脫的。”
她以爲她逃脫了。
找到了妹妹。
遇到了薛梟。
身邊有了一羣信任的、快樂的親友。
黑暗的底色,漸漸被快樂盲目地衝淡,讓她暫時忘記她原本是不該的——既已在菩薩面前立了誓,若能得報大仇,將以己身入道侍佛,不再留戀這人世凡塵。
她不該這樣。
她不該行至半路,便開始愉悅地、坦然地享受快樂,甚至期待感情。
是她背離誓言在先,就不怪在她最快樂的時候,受到迎頭一擊。
若不是她,程行鬱何苦會這樣早死?前來給程行鬱診脈的蕭大夫說,若非程行鬱日日接觸“牽機引”中劇毒的藥材,倒也不至於現在就撒手人寰。
她有什麼資格,再舔着臉,忘卻仇恨和目標,放任自己輕鬆下來,去談什麼所謂的“愛”?——她爲自己感到羞愧。
她像海上漂泊的一葉孤舟,在接近淺灘、快要上岸時,又被一潮浪,狠狠地拍回海淵。
山月轉過身來,將卷軸遞給了薛梟:“你要你的《山月》,我畫好了,我們之間的欠債,也還完了。”
薛梟垂頭,單手打開卷軸。
這副《山月》圖,並不是當日他在西廂看到了的那副未完的畫作。
山脈綿延,天際處,彎月如刀。
記憶中的飛鳥,被一抹突如其來的烏雲擋住,只餘下奮力振翅的暗影。
畫中,只有山月。
沒有飛鳥了。
薛梟攥緊卷軸,抿了抿脣,卻並不曾開口。
(不要罵我女兒!罵我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