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宮之外，馬特神甫坐在石質的長椅上等待，很快看見一位披着長袍的侍僧向他走來。
“請隨我來吧，馬特先生。”沙啞的聲音從兜帽的陰影下飄出，猶如地獄中呢喃的低語。
那鬼鬼祟祟的換做任何人聽見都很難不感到顫慄，然而聽在馬特的耳中卻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感覺，就彷彿回到了家裡。
畢竟他不是人，而是屍鬼。
只是爲了魔王大人的偉業，他纔不得不在人類世界潛伏，並且已經待了快小半年。
“是。”
馬特微微點頭，跟在了侍僧的身後，隨着他的腳步穿過了漫長的走廊，來到了一座巨大的拱門前。
那座巨大的拱門屹立在洞穴的深處，黑曜石雕刻的門框上鑲嵌着複雜瑰麗的花紋，就好像通往深淵的入口，又像是深淵巨獸張開的嘴。
穿過拱門，他進入到了大殿內，眼前的一切豁然開朗。
寬敞，威嚴，以及陰森和恐懼！
還有那熟悉的亡靈氣息——
這便是他的第一感覺！
整個大殿粗糲的花崗岩爲基調，牆壁沒有一絲一毫的縫隙，就像是從整塊岩層中硬生生摳出來的一樣。
無數級花崗岩臺階簇擁着巨大的王座，屹立在覲見廳的正前方，十八座巨大的黑曜石柱簇擁在石板路的兩側，就像俯瞰着來訪之客的圖騰柱，讓人忍不住低下頭顱，不敢與那圖騰上張牙舞爪的惡魔對上視線。
四周的花崗岩牆壁上鑲嵌着巨大的火盆，火盆中跳躍着紫色的火焰，用詭異的光芒點亮了整座莊嚴而肅穆的空間。手持長戟的石像侍衛屹立在那一座座火盆之下，漆黑的鎧甲散發着瘮人的寒光，剝奪了那最後一絲溫暖的感覺。
他們的身上看不見一絲活人的生機，而這也正是這些石像們最令人恐懼的地方。
彷彿只要魔王大人願意，他們隨時都能從沉睡中甦醒，化作忠誠的侍衛守護着魔王宮的安全！
馬特神甫的臉上寫滿了虔誠，單膝跪在地上，直到那威嚴的聲音從前方飄來籠罩在他的頭頂。
“起來吧。”
“謝魔王陛下。”
馬特緩緩起身，恭敬的垂首佇立在臺階之下，就像一位忠誠的僕人，等待着他的領主准許他發言。
羅炎注視着那虔誠而恭敬的臉。
經過這小半年的時間，這位由他親自喚醒的屍鬼越來越像人了。
若非洞察力敏銳之人，幾乎察覺不到他活死人的身份……而這也正是羅炎最滿意的一點。
這說明他的靈魂已經適應了新的軀體和身份，徹底融入到了他現在所扮演的角色中。
停頓了片刻，羅炎用威嚴的聲音繼續開口說道。
“查理斯的信我已經看過了，坎貝爾公國最近發生的事情我一直有所耳聞，你可以替我給他回一封信，就說我瞭解他們當前的處境。我們之間的約定仍然有效，只要他們不首先打破我們之間的默契，我們不會主動改變現狀。”
“遵命。”馬特恭敬應道。
羅炎看着他繼續說道。
“如果只是爲了這件事，我想應該不至於讓你專門來一趟這裡，你還有什麼其他事情要向我彙報嗎？”
“正是，大人，”馬特點了下頭，聲音恭敬地繼續說道，“我主要是有兩件事情要向您彙報。”
頓了頓，他繼續開口說道。
“第一件事是關於以炎王的名義救助雷鳴城郊外的流民一事。由於我們在雷鳴城郊區設置的粥鋪意外得到了艾琳·坎貝爾的支持，炎王的傳說正在以我們意想不到的速度擴散，甚至有向雷鳴郡外傳播的趨勢。”
“恕我冒昧直言，不少聖西斯的信徒甚至愚蠢的將您當做了聖西斯派往凡間的使者，以至於銀鬆鎮的教堂里居然出現了朝聖者的蹤跡。他們有的來自坎貝爾公國的其他直轄郡和伯爵領，最遠的還有的來自萊恩王國東南部的公爵領和直轄省。”
食指在王座的扶手上點了點，羅炎思索良久開口說道。
“這是好事，你們的工作做的不錯。”
“很高興您這麼想。”
馬特微微頷首表示認同，接着繼續說道。
“但這也爲我們的下一步計劃產生了變數。來自坎貝爾家族的認可讓‘炎王’身上神聖的光環太過耀眼，以至於侵蝕了我們在黑白之間刻意營造的灰色地帶……我想問您是否還要繼續執行原本的計劃，逐步引導輿論讓炎王的身份與您的另一個身份——北峰山的亡靈法師融合。”
在雷鳴郡將兩個馬甲逐步合併，在雷鳴郡之外繼續傳播炎王的傳說，這是羅炎很久以前就定下的計劃。
一方面這可以讓他吸收到更多的信仰之力，另一方面還可以讓雷鳴郡的居民們逐步消除對魔王的戒心。
不過現在再要做這件事，恐怕沒那麼容易了。
在坎貝爾家族的影響下，人們已經自發的相信他是聖西斯的使者，就算再有人刻意引導他們將炎王的身份往他另一個馬甲上靠，恐怕也沒有幾個人會相信這種“蠢話”。
哪怕這纔是真相。
除非他以更粗暴的方式將馬甲撕下，然而這也有另外的風險，那就是讓他之前做的事情前功盡棄。
是冒着傳說徹底偏離初衷的風險繼續獲得更大的影響力，還是冒着前功盡棄的風險見好就收，他需要在兩個選項之間做出選擇。
羅炎思索了片刻，最終還是選擇了前者。
“融合兩個身份的事情可以暫時先放一放，你們暫時負責擴散炎王的傳說就好。”
“是。”
馬特微微頷首，停頓片刻後繼續說道。
“另外還有一件事情，就在幾天前，艾琳·坎貝爾向銀鬆鎮的教堂派來了使者。那位使者以公國王室的名義提出，希望和炎王見一面。”
羅炎微微皺眉。
“誰要和我見一面？”
“艾琳·坎貝爾公主。”
“……”
準勇者想和魔王見一面還行。
這是想幹什麼？
速通嗎？
羅炎聞言一時啞然，愣住了許久，不過片刻後也就理解了。
站在艾琳·坎貝爾的角度，她所做的選擇再正常不過。
換做是他看到自己的領地上突然出了個聖人，恐怕也會好奇地想要見一面，看看到底是個什麼牛魔。
一來可以彰顯自己親民的一面，拉攏雷鳴郡的下層民衆，二來說不定可以拉攏一位實力高強的魔法師，而就算沒有成功對她來說也不虧。
當然。
這只是站在利害關係的角度。
也不排除另一種可能，她其實並沒有考慮那麼多，只是出於好奇或者想用自己的力量做些什麼。
“這太危險了！”看着似乎有些想法的魔王，莎拉忍不住脫口而出了這句話。
見羅炎將目光投向自己，她上前一步走到他的面前，單膝跪地諫言。
“魔王大人，請不要忘記艾琳·坎貝爾是‘傳頌之光’的持有者！上一任魔王可就是死在了這柄神器的手上！”
“我聽說過，”羅炎微微點頭，繼續說道，“那麼你的建議呢？”
“我的建議是，將危險扼殺在搖籃！”莎拉的眼中閃過一絲寒芒，聲音低沉地說道，“我聽說艾琳·坎貝爾纔剛剛從上一任大公手中得到傳頌之光的傳承，而其本人的實力暫時只有青銅，戰鬥經驗更算不上豐富！”
“這樣的宵小根本用不着您親自出手，我可以潛入雷鳴城將她或者她的人頭帶到您的迷宮裡！”
冰冷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內迴盪，那雙銳利的眸子裡閃爍着狩獵者的光芒。
對於坎貝爾家族，莎拉沒有任何好感。
畢竟在他們的統治下，生活在地表的魔人以及混血魔人基本都是處在被種族隔離乃至滅絕的狀態。
這與人類在魔都的待遇完全相反。
如今坎貝爾家族的人帶着“傳頌之光”再次踏上了雷鳴郡，她心中的殺意前所未有。
這不僅僅是爲了魔王，也是爲了捍衛她現在所擁有的一切。
雖然兩者其實是同一件事情。
羅炎毫不懷疑莎拉的決心，只不過他並不鼓勵她這麼做。
或許是因爲在卡奧行星上鍛鍊的緣故，她的身上或多或少還是沾染了一些殺戮的腐蝕。
畢竟力的作用是相互的，直面混沌的人同樣會受到混沌的影響，只不過程度上有輕重緩急之分罷了。
“那是最壞的選擇，”看着眼神凌厲的莎拉，羅炎用溫和的語氣說道，“我剛纔囑咐過馬特先生回覆坎貝爾公國的騎士長，我們之間的默契仍然有效。如果這時候我們主動出手，那就走上雷吉·德拉貢的老路了。”
“可是……”
也許是見到魔王完全沒有將威脅放在眼裡，莎拉的眼神不禁有些焦急，還試圖說些什麼。
羅炎看着她繼續說道。
“傳頌之光再強也只是一把武器而已，真正可能威脅到我們的一定是使用武器的人，而不是武器本身。關於艾琳·坎貝爾是否對我們存在威脅，我更希望用自己的眼睛去確認這一點。貿然給傳頌之光換個主人未必是一件好事，或許下一個持有者更麻煩。”
羅炎可不會天真的認爲把這把劍搶過來就萬事大吉了。
如果真有這麼簡單，其他魔王幹啥去了？
那柄神器應該不只是綁定持有者那麼簡單。
它所代表的應該是一種附加在血脈上的加護，就像他持有的“龍神的祝福”和“巨龍之血”一樣。
如果艾琳·坎貝爾死了，最大可能不是原地爆裝備，而是根據古老的契約降下新的神諭，比如將傳頌之光收回並刷新在坎貝爾堡或者坎貝爾家族的祖傳之地，插在某個石頭上等下一個人拔出來。
至少艾琳·坎貝爾是人選的。
下一個可就未必了，搞不好會像亞倫·坎貝爾一樣，是個完美到近乎無可挑剔的神選者。
“我明白了……”似乎是被說服了，意識到自己草率了的莎拉順從地低下了頭。
雖然卡奧行星的歷練讓她的心性有所變化，但唯獨聽勸這一點似乎仍舊是一如既往。
這也是她最不像貓的地方。
“起來吧。另外，以後有想法打個報告就行，不用行覲見禮。”
羅炎看着莎拉點了點頭，示意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隨後看向站在臺階之下的馬特神甫說道。
“替我回復艾琳·坎貝爾的使者，就說炎王同意和她見一面，但不是現在，而是下個月的月初……具體原因你替我編個故事就好，比如我在遠方修行或者去聖城朝聖了之類的。”
他相信馬特神甫編的故事比他更能自圓其說。
畢竟這傢伙最近這段時間都在幹這事兒，關於炎王的各種傳言就是從他這兒散播出去的。
馬特頷首領命道。
“是。”
見他沒有其他事情要稟報，羅炎揮了揮手說道。
“沒有別的事情就退下吧。”
這王座太硬了，也沒個坐墊，坐久了還是有點硌屁股的。如果不是爲了維持魔王的威嚴，並且地獄的魔物們和熱衷行爲藝術的玩家們就好這一口，他其實還是更喜歡以平易近人的形式和他的部下們交流。
得到魔王的准許之後，馬特神甫恭敬的頷首行禮，隨後便退出了這座巍峨的大殿。
目送着那佝僂的背影消失在覲見廳拱門的陰影下，莎拉還是有些擔心的看向了坐在王座上的魔王。
“魔王大人，您真打算去見那個艾琳·坎貝爾？”
羅炎用輕鬆的口吻回道。
“爲什麼不呢？”
莎拉語氣遲疑地說道。
“可是萬一她看出了您的身份，您的處境豈不是會很危險……地表再怎麼說也是人類的地盤，附近還有冒險者。”
雖然她清楚魔王有着白銀級的實力，但足夠數量的冒險者仍然是足以對他形成威脅。
實力的差距並不是絕對的。
哪怕是鑽石級的惡魔，也有可能在一羣沒有超凡之力的凡人的圍攻下隕落。
羅炎知道她在擔心什麼。
不過她所擔心的點，正好是他最不擔心的。
畢竟真要是發生衝突，當地人站在哪邊還真不好說。
就連魔都的惡魔都知道雷鳴城的市民是一羣軟腳蝦，更不要說到現在那裡已經被自己用直接或者間接的利益腐蝕的千瘡百孔了。
自從他來了之後，就連冒險者的收入都上升了不少，原本致命的迷宮也變得要錢不要命了。
這是發生在迷霧鎮重新開放之後的事情。
自打大墓地接手了當地的冒險者公會，那個原本是爲了討伐魔王而建立的機構就多了一項新的業務。
只要預存一筆冥幣在冒險者公會的賬戶裡，被迷宮裡的魔物俘虜可以自動扣去贖金釋放到安全區。
這也是玩家們出的餿主意之一。
贖金明碼標價，童叟無欺，主動投降還能減半，不但有效降低了冒險者們的抵抗意志，還增加了玩家們打金的效率。
羅炎覺得有點意思，就直接拿過來用了，沒想到直接讓迷霧鎮的冒險者公會多了一項銀行的業務。
要錢不要命的終究是少數。
反正冒險者的收入高，虧了一筆贖金再賺回來就是了，總比住進魔王的地牢要好。
“魔王這個詞又不是寫在臉上的，我連她老爹都打過照面，豈會怕她？且不說見過我真容的人寥寥無幾，整個雷鳴城中到處都是我們的眼線，就算她看出來什麼，也沒有威脅到我的可能。”
看着一臉擔心的莎拉，羅炎笑了笑，用寬慰的語氣繼續說道。
“況且你也說了，她纔剛剛拿到傳頌之光，實力更是隻有青銅。至少暫時她對我們還構不成威脅，反而有可能成爲我們染指坎貝爾公國的棋子。”
說到這兒的時候，他停頓了下，接着繼續說出了自己的計劃。
“過幾天我打算去一趟雷鳴城，親眼瞧瞧這位傳頌之光的持有者，順便處理一些事情。”
莎拉錯愕地看着魔王。
“您打算親自去雷鳴城？”
她還以爲見面的地點是銀鬆鎮，沒想到居然是雷鳴城！？
“沒錯。”
看着驚訝的莎拉，羅炎用輕鬆的語氣說道。
“上次我路過那裡的時候太匆忙，還沒仔細瞧過那兒的情況。藉着這個機會，我們正好可以調查一下那裡。”
很早以前他就有這個想法了，只不過礙於當時的他還沒有自保能力，所以才拖到了現在。
至於現在的話，莎拉的實力已經足以擔任他的護衛，在他不便親自出手的時候替他處理掉麻煩。
魔人的血統雖然是個麻煩，但她身上的特質並不明顯，只要披個斗篷把貓耳遮住就行了。
不看耳朵的話，基本看不出她和其他人的區別。
莎拉不解地問道。
“可是……您不是和她約在了下個月嗎？”
“那只是個幌子而已，我根本沒打算按照約定中的時間去見她。”
羅炎淡淡笑了笑，繼續說道。
“我有自己的節奏，如果有必要的話，到時候我會用炎王的身份和她當面聊聊。”
“但如果沒有那個必要，到時候我會讓馬特神甫轉告艾琳·坎貝爾公主，就說我們之前已經見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