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都。
議會大廈的深處。
伴隨着一陣彷彿來自地心深處的低鳴，厚重的黑曜石門板在魔能的驅動下緩緩開啓，露出了那座魔都最隱秘、也最森嚴的權力之地。
這裡便是素有地獄權力核心之稱的至高議事廳。
也是傳聞中比內閣更接近魔神的地方。
羅炎是第一次踏入這裡。
雖然上一次這扇大門打開也和他頗有些關係，但那時候的他畢竟不是坐在桌前議事的一位，而是站在桌上被審視的那個。
幽藍的魔焰在嵌着魔文的牆壁上搖曳，映照着環形長桌與階梯般排布的旁聽席，每一塊石磚都彷彿在靜靜聆聽那即將宣告的命運。
羅炎能感覺到一雙雙自席間投來的目光，正悄然注視着他。
有的來自環形桌前的議員，有的來自旁聽席上的魔王，還有些不屬於任何具體方向，只藏在這座議事廳沉默的結構中……就如同牆壁一側那座幽暗深邃的魔神像。
那不是敵意的目光，更像是坐在牌桌前的賭徒們，在注視着一枚尚未翻開的籌碼。
自打進入魔都的權力核心之後，聚焦在他身上的目光似乎越來越多了……
早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場合，羅炎並沒有將那些目光放在心上，神色如常的入場。
在和費斯汀·帕德里奇先生目光接觸的時候，他微微點頭致意，隨後便走到了屬於自己的席位。
花崗岩石椅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緩緩拉開，羅炎坐了上去，氣定神閒的模樣就彷彿這裡是他的覲見廳一樣。
隨後，他入鄉隨俗地加入到了四處觀察的大軍中。
席位上的低語聲逐漸止息。
伴隨着一道低沉的鐘聲響起，一股森然的寒氣忽然從議事廳的大門悄無聲息的蔓延過來，連帶着房間內的溫度都降低了十幾度。
感受到了一股龐大的威壓，羅炎看着大門的入口，眼睛微微眯起。
也幾乎就在同一時間，一道身影出現在了大門的陰影下。
那是一具穿着古舊神袍的巫妖。
腐朽的顱骨裸露在空氣中，嵌在骨眼深處的兩團幽綠色魂火跳動着，如同不滅的詛咒之火。
他行走時沒有腳步聲，彷彿死亡本身從門檻上滑入這座權力殿堂，隨之而來的，是一股令人作嘔的陳腐氣息。
不同於艾文校長的內斂。
同爲半神級強者的他不但更加鋒芒畢露，而且身上的氣場也與常年待在象牙塔中和學生們打交道的巫妖有着明顯的不同！
“哥力高·索倫……”
“看來他的心情不怎麼好啊。”
“聽說是和凱撒·科林起了衝突。”
旁聽席上傳來竊竊私語的聲音。
雖然那些議論的惡魔將聲音壓得很低，但在這寂靜的會議廳中卻仍舊格外的清晰。
很顯然，那幾個魔王也是頭一回走進這裡，對至高議事廳的情況並不是很熟悉。
似乎是聽見了旁聽席上的議論聲，哥力高的頭顱緩緩擡起，視線從衆人的身上掃過。
幾乎是一瞬間的功夫，那竊竊私語的聲音戛然而止，連帶着凍結的還有那幾人的喘息。
幾名議員瞧着旁聽席上那幾個面色僵硬的愣頭青魔王，淡定的神色中露出了幾分戲謔。
這些菜鳥們顯然沒有擺正自己的身份——
他們坐在這裡僅僅只是因爲大人物們的允許，並不意味着他們就有在這兒開口講話的資格或者說實力。
那些來了許多次的魔王們就很聰明，抱着雙臂在那兒閉目養神，只留一隻耳朵聽着。
如此他們既保持了自己的體面或者說逼格，又避免了因爲出言不遜或者眼神的挑釁而得罪了某一個具體的大人物。
這是很聰明的選擇。
不過，哥力高並沒有和那幾個不太聰明的惡魔們一般見識，目光很快從他們身上挪開了。
那幾只高階惡魔如釋重負，就像被鬆開了喉嚨似的，大口喘息着，臉色微微發白。
他們都是各自魔王領上的土皇帝，手下號令的妖魔鬼怪無數，自己更是有着鉑金乃至鑽石級的實力！
但在魔神的代言人面前，他們的驕傲卻仍然如同螻蟻……
哥力高只用一個眼神就給他們上了一課，甚至沒有念半個音節的咒語。
羅炎一直在仔細觀察着他的言行舉止。
然而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哥力高從那幾只出言不遜的惡魔身上移開的目光，卻落在了他的身上。
不過和那些惡魔們不同。
他倒是沒有感受到太明顯的威壓，只覺得背後的靠椅微微冰涼，甚至結上了一層不易察覺的霜。
或許這是神格帶給他的幫助。
即便是半神級巫妖，也沒法簡單的穿透他的心牆。
畢竟那是比超凡之力更上位的超凡，直接由衆人之想凝聚而成的規則之力！
‘悠悠，他是神選者麼？’羅炎屏息凝神，抵擋住那直視靈魂的窺探的同時，在心中默默和悠悠交流。
他知道悠悠就在旁邊。
‘這還用問嗎，魔王大人，您的周圍都是魔神標記過的惡魔，甚至包括您身上也有……當然，您的成分比他們複雜多了。’悠悠哭笑不得地小聲說道。
羅炎：‘……’
好吧。
看來自己確實問了一個多餘的問題。
那燃燒的幽綠色瞳孔中閃過了一絲異色，既像是在意外羅炎淡定的反應，又像是在審視着什麼。
一人一巫妖的目光短暫接觸，哥力高的視線緩緩挪開了，像幽靈一樣飄去了屬於內閣大臣的座位上。
費斯汀再次看了羅炎一眼，目光中帶着一絲長輩對晚輩的關切。
羅炎向他點頭示意，表示自己沒事，隨後便在後者意外的目光中，收斂心神安靜等待會議開始。
在哥力高之後入場的是凱撒·科林，地獄的軍事大臣，以及血族大公國的主人。
作爲地獄的“鐵血親王”，他既是真正的“科林親王”，也是地獄戰爭部的支柱，更是許多年輕士兵眼中的傳奇。
他的身姿挺拔如槍，面容俊朗而沉穩，即便歲月的刻刀在他臉上留下一道道溝壑，卻依舊沒有帶走他眼神中的銳利和鋒芒。
羅炎曾在魔王學院的畢業典禮上見過他，當時凱撒和艾文校長站在一起，還和他有過短暫的眼神交流。
之後倆人雖然之間的交集不多，但因爲魔晶坦克項目卻也沒少隔空溝通。
就在羅炎心中思忖的時候，兩人的目光不自覺的又碰到了一起。而令他意外的是，他從中居然讀出了一絲讚許——或者說欣賞的笑意？
沒等羅炎仔細品味這其中的深意，凱撒·科林已經移開了視線，雷厲風行地穿過了會議桌，在屬於軍事大臣的那把椅子上落座。
不同於哥力高那陰森腐朽的氣場。
他的到來讓議事廳內的空氣炙熱了許多……
就在凱撒·科林落座之後不久，緊接着第三位登場的是卡拉莫斯·梅盧西內，地獄的情報大臣。
那是一位模樣英俊、舉止優雅的紳士，雖然羅炎第一眼差點兒將他認成了淑女。
他穿着筆挺的正裝，如瀑布般的長髮隨意的披散在肩上，白皙的膚色就像拋光過的大理石，脣角帶着若有若無的笑意。
他身上的每一個像素點都精緻到了足以讓女人嫉妒的程度……當然男人也是一樣。
毫無疑問——
他的種族是魅魔。
羅炎總覺得他的眉眼意外的熟悉，就好像曾經在哪裡見過。
和之前兩位針尖對麥芒的大臣不同，這位情報大臣就像是來打醬油的一樣，閒庭信步的走到自己的座位上，一條腿還搭在了膝蓋上，彷彿沒打算在接下來的會議中發言一樣。
但也沒準那只是一種降低對手警惕心的策略。
似乎注意到了羅炎的視線，卡拉莫斯忽然微笑着看了過來，還向他輕輕揮了揮手。
羅炎下意識地把目光躲開了，然後又開始莫名其妙以及後悔——
我擦我躲個什麼？！
飄在旁邊的悠悠咯咯直笑，已經滾到了桌子上，只可惜沒人看得見它那丟臉的模樣。
看着某人下意識“害羞”的反應，卡拉莫斯抿嘴微笑，眼中卻閃爍着讓人琢磨不透的目光。
最後一位到場的是阿斯蒙·安克因，魔都的執政官，地獄的首席大臣，內閣名義上的領袖。
他的頭銜用一頁紙都書寫不完，如果說哥力高代表的是魔神的意志，那他代表的便是地獄的意志。
只不過，地獄的意志在魔神的面前看起來似乎很薄弱，以至於這位首席大臣的存在感居然比情報大臣還要薄弱。
這或許也和他的種族是影魔有關。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羅炎發現他入場的時候，也盯着自己看了一會兒纔將視線挪開。
意識到這一點的羅炎不禁哭笑不得。
四個大臣全都向他行了注目禮。
不知道的還以爲他纔是魔神……希望是自己敏感了。
所有與會者都已經到場，內務部部長走到阿斯蒙的座位旁，俯身低聲耳語了幾句。
那位半神級影魔的表情始終沒有變化，只在聽到最後的時候輕輕頷首。
“開始吧。”
內務部長神色一肅，轉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隨後面向全場，用莊嚴的聲音宣佈道。
“首席大臣已准予議程展開，會議正式開始。”
“感謝諸位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前來參與這次會議，相信諸位對於今天的議題已經從各位手中的會議簡報中有所瞭解，我便不再過多贅述……”
這次會議的議題有很多，包括討論浩瀚洋上的亞空間風暴，包括討論撼動魔都的風暴餘波，以及地獄的敵人在這場風暴中受到的損失是不是更多等等
然而最核心的議題卻只有一個——
那便是地獄對於迦娜大陸的戰略方向。
是拉攏懷柔，還是延續千年前的兵戈。
地獄的內閣大臣與議員們將在此做出決斷。
這一細節雖然沒有在會議簡報中出現，卻是在場所有與會的惡魔們心照不宣的。
內務部長轉身面向全場，沉聲道，“至高議事廳正式進入第一階段議程——情報彙總”
隨着他微微側身，一道魔焰憑空升起，照亮了會議廳的一側。
那是一座花崗岩石臺，位於魔神像的腳下。
一位身穿深紫長袍、手執卷軸的司儀緩步上前，站在了石臺上，清了清嗓子，語氣平穩地宣讀道。
“第一份最高優先級情報，由雷鳴郡魔王、黑風堡男爵、羅炎議員閣下所提供。”
“據其身陷浩瀚洋漩渦的僕從回報，大風暴事件源自浩瀚洋中段一處封印斷裂。餘波橫掃整片海域，波及新大陸沿岸地區，令包括薩爾多港在內的多個帝國軍事重鎮損失慘重，這一點亦見於血色荒原前線戰報……”
頓了頓，他繼續說道。
“風暴中心區域的海面出現大規模陸地隆起，經實地勘察與歷史文獻比對，初步確認其爲迦娜大陸無誤！”
議員席間一陣騷動。
數位老議員交頭接耳，坐在旁聽席間的幾位年輕魔王們卻是明顯神色一凜，眼中露出難以置信的光芒。
迦娜大陸這個名字，曾在無數塵封卷宗中出現，卻從未有人真正目睹過其存在，以至於絕大多數看過的人都將其當做傳說。
面對着竊竊私語的會場，會議司儀停頓片刻，繼續說道。
“根據史料記載，迦娜大陸爲第一紀元龍神出征之地，一直以來因爲大結界與世隔絕，如今因不明原因之風暴，導致大結界崩塌，所以陸地才重新涌現。”
“其上存在多個本土部族遺民政權，現階段的主政方名爲‘古塔夫聯合王國’。此政權具備完整的軍事體系與信仰結構，已在數次與奧斯帝國的交鋒中展現出強大戰鬥力，迫使帝國艦隊避其鋒芒……能看得出來，他們和帝國的關係並不融洽，目前處於休戰中。”
說到這兒，他又補充了一句。
“這條情報亦由羅炎閣下提供。”
聽到這裡，不少惡魔不約而同地看向羅炎，尤其是坐在旁聽席上的一些年長的魔王。
不同於早就知道了的議員們，他們雖然看過會議簡報，但卻並不知道這些寶貴的情報都出自羅炎一人之手。
這傢伙的手怎麼伸這麼長？
沐浴在衆魔的視線之下，羅炎靜靜坐着，臉色不動分毫，只是將手指輕輕搭在桌面，彷彿正在聆聽一場與自己無關的故事。
司儀繼續說道。
“第三則核心情報仍由羅炎閣下提供——其僕從已成功滲透‘枯木港’，即帝國於迦娜大陸海岸線設立之殖民前哨。”
“現階段確認該地已成爲雙重勢力交錯區，一艘帝國海軍艦艇於風暴後短暫停靠，疑似正在調查風暴成因，評估重啓殖民路線之可能性。”
“目前暫不清楚帝國下一步動向，更多關於枯木港的情報還有待進一步觀察。”
三條情報接連宣讀完畢，整個議廳陷入短暫的沉默。
那些看向羅炎的目光已經不只是驚訝，一些甚至帶上了敬意和崇拜。
當然，也有的帶着疑惑和審視——
這傢伙怎麼會知道的這麼清楚？
該不是編的吧。
他們還真猜對了一半。
這情報的確被羅炎摻了水。
雖然其中沒有一句是十足的假話，都是經得起歷史檢驗的，但它們就像飄蕩在枯木港上方的旗幟一樣，其實是魔王的僕人自己插上去的。
而且是在魔王的授意之下。
然而，打死這些局外惡魔們也不會想到這一點。
畢竟真相可要比他們心目中的想象匪夷所思太多了，還是後者溫柔一點。
比如雷鳴郡的魔王打算趁機獲得更多籌碼。
比如這是爲了討好凱撒·科林，並向與其政見相左的哥力高施壓。
若這麼想，格局就太小了。
羅炎無視了落在自己身上的猜疑或崇拜的視線，安靜地繼續等待着會議的議程繼續。
司儀繼續翻動卷軸，語氣平穩繼續說道。
“以下爲各地魔王在風暴後上報之損害彙總：”
“銀盔城迷宮第四層黑晶礦脈局部坍塌，預估魔晶年產下降百分之二十三。”
“霧嵐港附近迷宮第七深層‘淵潮洞窟’通往塞雷特公國的走私通道斷裂，魔物羣失控需清剿……目前帝國的冒險者公會已經介入，但他們暫時還沒有發現自己在幫地獄打工。”
“北部斷脊山崖帶發現奧斯帝國信使船殘骸，殘留卷宗內包含新大陸東北岸地區稅收檔案，暫無法確認船隻失事與‘大風暴’有關，目前該卷宗已由情報部接手處理。”
這些信息雖然說線凌亂，卻也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大風暴對整個地表與地下秩序的全面衝擊。
席間的魔王議員以及大臣們聽的聚精會神。
不過也有的人聽得瞌睡昏昏。
畢竟那個人心裡最清楚。
所謂的大風暴其實只是結界解除的餘波，和亞空間背後的混沌邪神們沒有一丁點兒關係。
那不過是來自千年前的一段迴響——
當然。
相比起地獄對於“古塔夫聯合王國”之實力的重大誤判，這點誤判反而顯得無足輕重了。
費斯汀先生皺眉思索着。
羅炎則是輕輕轉動着羽毛筆，觀察着其他議員們的表情，分析着他們可能持有的立場。
這很關鍵。
他得判斷出其中值得拉攏的一部分，然後將劃分利益的那根線畫在“衆人之想”的範圍內。
至少是多數人之想。
老司儀清點完手中卷軸，將目光投向了內務部部長。
見後者微微點頭，他環視全場，聲音沙啞問道：
“以上爲目前階段所有已確認情報。”
“請問有無誤謬，或者補充？”
片刻沉默。
沒有人發言。
“既然如此，”他微微頷首，用莊嚴而恭敬的語氣繼續說，“情報彙總階段結束，進入正式議事環節——”
他的話音未落下，便被一道重量級的聲音打斷了。
“我來說兩句吧。”
放下了抱着的雙臂，凱撒·科林從高大的花崗岩座椅上緩緩起身，雙手擱在了環形會議桌上。
羅炎在看到他第一眼的時候就已經意識到了，這也是一位不按套路出牌的主——
“對於我來說，重要的情報只有一條，那就是古塔夫聯合王國與帝國存在領土糾紛，而且正在休戰中。”
他的目光從羅炎的臉上掃過，隨後如銳利的長矛，直刺向搖曳在哥力高顱骨中的魂火。
“拉攏一切可以拉攏的力量是巴耶力陛下對我們的教誨，我相信任何一個心智正常的惡魔都會贊同我的策略——”
“那些爬蟲的確不討人喜歡，但絕對是值得拉攏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