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輪到咱登場了……”
聖城的海港，歡迎科林親王的人羣早已散去，忙碌的港口只剩下行色匆匆的行人和悠閒散步的海鷗。
站在碼頭上的蒂奇·科西亞男爵摩拳擦掌，做好了大幹一場的準備，卻等了許久也沒等來接自己的窮親戚。
這幫傢伙大概是把他給忘了！
不止如此——
不見了蹤影的不只是窮親戚們，就連債主似乎也當他已經死了，什麼報社記者更是沒有。
整個聖城的目光，似乎都聚焦在了科林親王一個人身上。
“這羣勢利眼……”
表情有些繃不住的蒂奇，忍不住腹誹了一句。
就在他躊躇滿志卻不知道從何開始的時候，一道陌生的聲音忽然自不遠處響起。
“先生！請等一下！”
蒂奇轉過身，只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正氣喘吁吁地跑到自己跟前，雙手撐在膝蓋上。
他的身上穿着一套明顯褪色的貴族禮服，神情略顯憔悴，但眼底卻閃爍着熱切與期盼。
蒂奇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脫口而出道。
“你是？”
“朗頓·塞格雷！男爵……頭銜的繼承人！”
年輕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了一句，隨後直起身子興奮地脫帽，又低頭鞠了一躬，“我剛剛看到您從紫月號上下船，請問您認識科林親王殿下嗎？”
蒂奇怔怔地瞧着這個冒冒失失的貴族小夥兒，總覺得眼熟，卻又想不起來是哪位。
隔了好半天他才恍然大悟，這傢伙正是年輕的自己——那個不甘於祖上廕庇，想要靠着自己的雙手闖出一番事業，於是在狐朋狗友的挑唆下變賣祖產湊了一大筆錢，結果第一次出海就碰了個頭破血流的愣頭青。
而最後，他發現一切都是精心設下的局，只爲了讓他欠一屁股債滾出他曾經生活着的土地。
“當然……認識！”
對進步的渴望終究還是戰勝了惻隱之心，蒂奇重重清了清嗓子，故作深沉地點頭說道。
“與其說認識，倒不如說那位大人是我的貴人……他在各方面都給予了我很大的幫助，各方面。”
聽到這話，朗頓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急切地向前走了一步：“太好了！先生，能再和我多說說他嗎？還有關於他的領地……那個迦娜大陸。我聽說那裡遍地是黃金，人人都能實現自己的夢想，這是真的嗎？”
蒂奇露出一抹高深莫測的微笑，他伸手拍了拍朗頓的肩膀，語氣似是勸告，卻又帶着幾分欲拒還迎：“迦娜大陸？遍地黃金？或許吧，我確實實現了自己的夢想。但小夥子，那裡可沒你想的那麼美好。”
朗頓瞪大了眼睛。
“爲什麼？！”
蒂奇眯着眼睛望向大海深處，語氣帶上了幾分懷念。
“魔鬼、海盜、竊賊……那裡淨是一些吃人不吐骨頭的玩意兒。你在這裡見過最骯髒的騙子頂多是冒險者，但在那裡……呵呵，騙你的都不一定是人類，甚至可能是披着人皮的魔鬼。聽我一句勸，去讀個大學，忘掉已經和你沒關係的榮耀吧，你眼前的生活纔是最值得你珍惜的。”
他到底還是動了點感情，後半句話是發自內心的。
甚至前半句也有點兒。
然而也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他這番話一說出來，那小夥子非但沒有害怕，反而更加激動了。
“先生！您講講吧！我知道聖城之外的土地沒有神恩的照耀，充滿了死亡和野蠻……但我可不是那些象牙塔裡的學生，我比他們聰明的多，我接受得了！”
“是嗎？呵呵。”蒂奇冷笑一聲，老氣橫秋地繼續說道，“我當年就像你一樣，懷揣着夢想踏上了迦娜大陸的土地，卻沒想到一場風暴就把我捲到了北部的荒涼海岸。大海不但摧毀了我的夢想，還捲走了我變賣祖產並欠了一屁股債換來的全部家當……”
蒂奇的嗓音漸漸提高，故意讓自己的聲音飄蕩在空曠的碼頭上。那抑揚頓挫的聲音彷彿帶着一種神奇的魔力，很快吸引了一些原本漫不經心路過的人駐足圍觀。
人們小聲竊竊私語，很快從三言兩語中得知，這位臉上充滿故事的男人是從紫月號上下來的。
而且——
據說和科林親王的關係不簡單。
“那裡沒有文明的痕跡，只有遍地的亂石與野獸，我憑着自己的雙手和意志在荒蕪的海岸上開闢了一座只有我一個人的殖民地，並從零開始搭建起一個只屬於自己的家園。”
“再後來，我建起了農場，收穫了一批玉米和甘蔗，用殘存的帆布和麻繩以及木板蓋了磨坊，並從和當地的蜥蜴人部落的交易中，賺到了人生中第一桶金……”
情至深處，蒂奇頓了頓，握緊了拳頭。
“這是第一次，我兜裡揣滿了金幣，而且不是從我父親的口袋裡拿來的，靠的是爺們兒自己！”
周圍響起了掌聲。
蒂奇向他們微微頷首致意，隨後繼續開始說書，背誦《科西亞漂流記》的序章。
圍觀的人羣漸漸多了起來。
起初衆人都是抱着看熱鬧的心態，並沒有將他說的東西當一回事兒，可當他們聽到蒂奇繪聲繪色的描述之後，又不由自主地相信了起來。
畢竟不相信的人一開始就不會聽下去，看完熱鬧之後就離開了。而那些留下來的人，天生就適合當他的信徒。
包括朗頓在內，一些人的目光逐漸變得熱切，眼睛也都開始發亮，臉上浮現出渴望的神態。
“那您後來是怎麼認識科林親王的呢？”人羣中有人按捺不住地問道。
蒂奇稍作停頓，賣了個關子，才用略帶神秘的口吻說道：“這就是命運的奇妙之處了。我從蜥蜴人那兒得知，自己並不是迦娜大陸上唯一的人類，北部海岸有一個叫枯木港的地方，有一位人類親王住在那裡，並且他的家族已經在那裡生活了五百年……北部海岸實在是太寬闊了，以至於我們明明生活在同一片海岸線，卻從來沒有遇見。”
“我再一次賣掉了所有的積累，帶着蜥蜴人給我的金子翻山越嶺投奔了那位大人。他真的是一位好人，仁慈，善良，慷慨，仁義……而且重視傳統與榮譽，並對聖西斯虔誠。當他發現我也是如此，立刻重用了我，而我也果然沒有辜負他的期待，將他賜予我的領地經營的有聲有色。”
“我本以爲會這樣平靜而富足的度過一生，卻沒想到聖西斯再一次眷顧了我和枯木港的朋友們。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摧毀了封鎖迦娜大陸的結界，帝國的艦隊出現在了我們的視野，我們才得以帶着榮耀和財富回到我們的故鄉……感謝哈莫爾頓將軍，也感謝科林親王，還有無所不能的帝皇陛下，沒有他們，就沒有今天的蒂奇·科西亞。”
衆人聽到此處，忍不住鼓掌叫好，現場的氣氛再一次推向了高峰。而站在他面前的朗頓·塞格雷也更加的目光熾熱，幾乎無法掩飾內心的激動和嚮往。
如此多人羣聚集在一塊，很快引來了帝國衛兵的注意，但他們並沒有驅趕人羣，而是好奇地也湊起了熱鬧。
蒂奇一邊脫帽致意，一邊說着謝謝，同時心中得意至極……雖然一開始充滿了艱難，但最終他還是完成了魔王大人交給自己的任務。
很快，徘徊在港口附近的記者們也陸續盯上了他，更多的人朝着人羣中間擠了進來。
他們手中捧着羽毛筆和手抄本，眼睛發亮，希望得知更多關於迦娜大陸的細節。
“先生！我是《聖城日報》的記者，請問您有興趣接受我們的採訪嗎？”
“我是《光明週刊》的編輯……您的故事應該被更多人知道，如果您有出版方面的需求，我們可以爲您效勞！”
“先生！請再和我多說說您的領地吧！”
蒂奇微笑着準備迴應他們的採訪，至於那個叫朗頓的小夥子已經被他扔在了一邊。
而就在這時，一道粗魯而熟悉的聲音卻突然穿透了喧鬧，從人羣中擠到了前排。
“蒂奇·科西亞？呵！你這個欠債不還的混蛋居然敢回來了？”
那聲音就像一盆冷水，澆在了狂熱的人羣頭頂。
只見一名略顯富態的男人擠開人羣，臉色陰沉地站到了蒂奇的面前，不懷好意地繼續說道。
“科西亞，好久不見啊……不知道你還認不認得我。”那張堆滿肥肉的臉上擠出一個假惺惺的笑容，露出了一排發黃的牙齒，就像嗅到血腥味的鯊魚。
聽聞科西亞家的小子居然回來了，霸佔了科西亞家族家業的他第一反應是恐懼，第二反應便是貪婪和狠厲，接着馬不停蹄地趕來了港口，打算狠狠地敲這傢伙一筆。
人羣安靜了下來，一雙雙眼睛都落在蒂奇的身上，包括先前那個叫朗頓的小夥子，此刻眼中也寫上了一絲懷疑。
欠債不還？
這可是個很嚴肅的指控……尊敬的科西亞男爵難道其實是個老賴？
若是以前，蒂奇大概會激動地揪住那個人的衣領，用最狠厲的語氣和他辯駁一番。
但現在——
經歷過魔王的洗禮，他已經比曾經的自己成熟太多，甚至連生氣都沒有，只是平靜地打量了那張臉一眼，隨後嘴角翹起一絲玩味的笑容，打趣說道。
“這不是霍恩麼？我怎麼會把你給忘了？不過說起來，十年過去了，你可是一點兒都沒變，以至於我差點兒都沒認出你。”
霍恩的笑容頓時凝滯了下來，眼裡露出一絲狠毒：“少廢話，科西亞！當年你欠下我的帳還剩100金幣，現在也該還了吧？”
安靜的人羣傳開一陣竊竊私語，彼此交換着懷疑的視線。還有人搖着頭，失望的從這兒離開了。
不過比起那些失望離開的人們，卻也有更多看熱鬧的人加入了進來，甚至包括在倉庫區搬運貨箱的碼頭工人。
他們對殖民地的財富故事不感興趣，但對貴族們的家長裡短愛恨情仇卻充滿了興趣。
蒂奇彷彿絲毫不在意一般，淡淡地看着霍恩那張醜陋的臉龐。
他當然記得這個人——當年正是這個所謂的“老朋友”聲稱要帶他做一筆大買賣，結果卻夥同另一個瞧上科西亞家族家業的貴族給他暗地裡設下圈套，眼看着自己一步步地把家族地產都輸個精光，最後連頭銜都不得不賠掉。不過，蒂奇對這傢伙倒也談不上有多恨。
當海盜的那十年他經歷了太多事情，已經清醒的明白，這隻胖禿鷲其實就是站在海盜肩膀上的雕，不過是個給貴族打理買賣的白手套。
而這傢伙之所以火急火燎地找上門來，其實也正是因爲恐懼……他擔心自己復仇，所以必須用最無賴的方式給自己製造麻煩。
無論是僞造債務，還是栽贓陷害。
不過——
這傢伙的出現倒也正中了他的下懷。
“好吧，霍恩先生，難爲你還記得我這個老朋友……100金幣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兒我早就不記得了，我就當是真的好了。”
蒂奇微微一笑，也沒找他要什麼借條，慢條斯理地從懷中掏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在手中輕輕顛了顛，發出悅耳的金屬聲響，隨後一揚手，將錢袋扔在了他的胸口。
“這裡有兩百金幣，多出來的一百，就當是我科西亞家族感謝你十年來幫我們保管錢財的利息吧。在場的朋友們都見證了，希望你事後將欠條送到我的府上。”
“另外從今天起，我們兩清了。”
所有圍觀者都驚呆了，他們難以置信地望着蒂奇，尤其難以置信地望着霍恩胸口的錢袋。
那可是兩百金幣！
對於絕大多數收入不到4000銅幣的碼頭工人來說，200萬銅幣已經是個天文數字了！
霍恩先是一愣，驚得臉色煞白，下意識地抓住了錢袋，也顧不上拆開仔細數。
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他的心中非但沒有一丁點兒喜悅，反而微微顫抖了起來。
這是……
怎麼回事兒？！
這個衰到“連普照世人的聖西斯都拋棄了他”的傢伙，怎麼突然這麼有錢了？！
這時，他的耳邊傳來了低聲議論。
“天啊，他居然隨手就能拿出兩百金幣？！”
“你是剛來的吧？沒聽人說嗎，他可是枯木港的男爵……”
“我聽說他如今跟隨科林親王……”
“錯不了……他是從紫月號上下來的，我親眼看見他在甲板上和科林殿下談笑風生，真的！”
科林？！
枯木港男爵？！
霍恩猛地擡頭，臉上的表情瞬間變了，再也無法壓抑心中生出的恐懼與彷徨。
他怎麼也沒想到，當年那個任他欺辱嘲弄的落魄貴族，如今居然攀上了科林親王這棵參天大樹，更是成了新大陸枯木港的男爵！
而自己的船隊，正打算開拓迦娜大陸的生意，因爲據說那兒能買到三十銀幣一噸的玉米……
“誤會……誤會啊！”
霍恩臉上的表情急速變化着，如同一張劣質的戲劇面具。由於面部肌肉跟不上左右腦的節奏，以至於他一邊眼睛笑着，一邊眼睛在哭着——明顯都還沒商量好。
“科西亞，我的好兄弟，我怎麼可能跟您討債？這……這只是個玩笑？對了，我剛剛想起來，我其實記錯了，您的債早就還清了！我，我就是怕您把我給忘了而已！”
如果這兩百金幣是蒂奇的全部家當，他當然會毫不猶豫地笑納，並挖苦這傢伙一句傻叉。反正就算告到法院，他也能讓律師做一張借條出來，然後再把這個連律師費都付不起的傢伙羞辱一番。
然而很明顯，這並不是科西亞男爵的全部，甚至不過是後者身上的一根腿毛而已。
他可以肯定，如果自己真收下了這筆錢，對方有一萬種合法或者不合法的方法能玩死他！
帝國的法院是很現實的，如果兩人都無權無勢，那當然是法官和律師說了算。但如果兩人背後都站着一個貴族，或者其中一方是貴族，那就是法律之外的鬥法了。
這官司根本不用打——
他和他的家人會在開庭之前，就被他的老爺當政治禮物送給科林親王和解，包括他當年坑了蒂奇的那些錢！
無論科西亞男爵答應與否，他都死定了……
冰涼的金幣滾燙的就像烙鐵，從霍恩的手上掉了下來，“鐺”的一聲砸在了地上！
一同“鐺”在地上的還有他根本不值錢的膝蓋，這一幕把身爲貴族卻根本不瞭解這個圈子的小朗頓都給驚訝到了。
這個人是怎麼了？
他不是債主嗎？
怎麼……像條狗一樣。
霍恩恨不得自己是一條狗，從屁股縫長出尾巴，好讓他的搖尾乞憐顯得更有說服力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