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付款，後交貨，而且還是在三個月之後？
聖西斯在上……
凱德森願意對着旅者號的桅杆起誓，自己這輩子從來沒有聽過這麼愚蠢的主意。
然而——
他到底是低估了人們的貪婪和不顧一切。
當他宣佈了總督府的決議之後，鬧事兒的人羣和看熱鬧的帝國士兵們立刻散了個乾淨。
更令他驚掉下巴的還是在第二天清晨。
枯木港的天空纔剛矇矇亮起，總督府的門口便已經擠滿了熙熙攘攘的人羣。
望着被堵的水泄不通的總督府大門，凱德森船長的助手艾溫連忙大聲喊道。
“各位！請你們排一下隊！別都擠在一起！不管先到還是後到，價格都是一樣的！仁慈而偉大的科林親王向你們保證，人人都有份！無論是帝國的軍隊還是帝國的子民，他都將一視同仁！”
這句話贏得了無數人的掌聲和口哨，即便直到昨天晚上這些人還在酒館裡咒罵那個至高無上的名字。
他們可以接受六銀幣一袋的麪粉，畢竟風車都被大風暴吹走了，一時的困難他們都是能夠理解的。
他們接受不了的是區別對待。
憑什麼要先把糧食賣給別人？而讓帝國的子民餓肚子？
公平！
他們所求無非這個。
在艾溫的大聲疾呼下，衆人很快按次序排成了長隊。
歪歪扭扭的隊伍蔓延在塵土飛揚的街道上，就像一條蜈蚣，幾乎從總督府的大門一路延伸到了正在施工中的碼頭。
焦躁的商人、忐忑的船長、神情焦急的水手，無不踮着腳尖望向隊伍前方，生怕遲一步就錯過了這場聲勢浩大、前所未有的搶購。
而不只是船長、商人和水手們，一些帝國的士兵在得知消息之後，也湊熱鬧的加入了進來。
帝國軍人的工資並不算很高，但和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水手們不同，他們平時幾乎沒有機會花錢，而且出差還有額外的津貼。
雖然他們大多也不瞭解玉米在其他港口是個什麼行情，但這些水手、船長以及常年做遠洋貿易的商人可是瞭解的。
而看他們都在這裡排隊，顯然三十銀幣的價格是有利可圖的。
他們倒也沒指望着靠這發財，賺個酒錢就滿足了。
由於人實在是太多了，辦公的地點只能臨時改在了總督府的門口。
幾個旅者號的水手搬來了一張堅固的長桌，艾溫坐在桌後，手裡的鵝毛筆忙個不停。
他一邊低頭飛快地記着數字與姓名，然後從身側的一迭厚厚的印刷紙片中抽出一張，認真地填寫信息，然後蓋上公章。
每一張憑證都有對應的編號，登記在冊的同時記錄有最初購買者的交易信息和手印，如此便最大限度的防止了僞造。
即使發生了僞造，也能順着最初購買者的信息，追溯整個交易鏈條，從而確認造假源頭。
這與科林集團在一級市場發行股票的套路幾乎是相同的。
“下一位！”
凱德森親自在門口指揮，汗珠掛滿了額頭，他今天的嗓門格外響亮。
他已經顧不上去思考這些人是不是瘋了，畢竟就算他們瘋了，桌子上的銀幣也是真的！
“拿好你們的錢，在表格上預先填好信息，輪到你們的時候動作快點！”
“科林親王的徽章……玉米交易憑證？”一名肥胖的船長瞪大眼睛，反覆盯着艾溫遞過來的紙片，“三個月後交付？可……可我們交了這麼多錢，真的能拿到糧食嗎？”
“當然！”艾溫板起臉，嚴肅而鄭重地敲着桌面，抽空看了他一眼，“這是科林親王和總督府的承諾！你若不信，大可不買。”
“不，我信！”胖船長慌忙搖頭，小心翼翼地將沉甸甸的銀幣袋子放在桌上，生怕這位辦事員反悔似的說道，“三個月後我一定來！希望我能在港口的倉庫裡看到我的貨！”
艾溫沒有接話，只是機械地將憑證發給他，然後由總督府的工作人員——也就是旅者號的水手們接過錢袋送去身後的庫房。
接過憑證時，那胖船長的臉上閃過一絲喜色，將它仔細迭好，鄭重塞入懷中，像寶貝一樣小心翼翼地護着離開了隊伍。
一旁的圍觀羣衆眼裡紛紛流露出豔羨之色，低聲議論着。
“你瞧瞧老亨利，那可是五百枚銀幣啊，他居然眼睛都不眨一下！”
“呵，那可是三十銀幣一噸的玉米，這樣的好事兒，換我也眼睛不眨一下……只可惜老子沒有那麼多錢。”
“這叫什麼好事，三個月呢！萬一玉米到時候沒來，這不全賠光了嗎？”
“怕什麼？有親王的徽章，這玩意兒就是錢！實在不行，到時候還能賣給別人！”
人羣中議論紛紛，隊伍裡一陣騷動。
剛拿到交易憑證的人欣喜若狂，而排隊的人則愈發焦躁不安，不斷伸長脖子朝前看，生怕排到自己時早已售罄。
很快，又一名穿着華麗綢緞外套的商人來到了桌前，隨從手中拎着沉甸甸的錢箱，在桌面上“砰”地一聲打開，裡面滿是閃亮的金幣。
這一幕頓時驚呆了周圍所有人。
艾溫和凱德森也怔了一下，好半天才回過了神來。
後者向前者使了個眼色，前者立刻擠出笑容，結結巴巴地說道。
“先生，您……要買多少？”
“全部五百枚金幣，你數一下。”商人輕描淡寫地說道，跟在他身後的隨從則垂手而立，彷彿這不是什麼大數目。
隊伍後面頓時傳開一片驚呼的聲音。
“天哪，這傢伙瘋了嗎？”
“沒見識，這叫投資！我就算新大陸的玉米地現在開始播種，收穫也是六個月以後的事情了！他只需要在收到貨之後的三個月內將其拉到有巨大需求的港口，立刻就能賺上一倍！”
“聽說在克拉爾港，一噸玉米的價格已經飆漲到了五十銀幣！而且只接受銀幣和金幣，拒絕銅幣購買！”
“媽的，這個奸商要發財了！”
“可是……萬一到時候總督府拿不出來呢？”
“那我們就得質疑紫月紋章的成色了，但我想科林親王是個重視榮譽的人，應該不會發生這種事情！而且……帝國的海軍爲什麼費這麼大力氣在這裡修港口？好好用你的腦子想想！”
“原來是這樣……”
“我得想辦法從安可頓殖民州調一些資金過來！”
“該死！這鬼地方連個郵局都沒有！”
焦慮的情緒就像瘟疫一樣在人羣中迅速傳播開來，有些沒帶夠錢的人急得滿頭大汗，開始四處找人借錢，現場一片混亂。
而此時此刻，總督府外的不遠處，蒂奇正站在那裡。
他雙臂抱在胸前，注視着如螞蟻般忙碌的人羣，嘴角帶着一絲得意的微笑，目光深邃而滿意。
六銀幣一袋的麪粉榨不干他們，但這下他們應該被徹底榨乾了。
明天工地上大概會人滿爲患。
甚至不只是工地！
正在建設中的港口也是一樣！
雖然枯木港沒有郵局，但那些神通廣大的商人們總能想辦法把消息傳到新大陸的其他港口，無論是通過信鴿還是通過買通帝國的士兵。
很快，這裡什麼都會有。
就在蒂奇暢想着這座領地的美好未來的時候，凱德森船長小跑到了他的旁邊，聲音緊張的說道。
“男爵大人，我們已經賣出去五萬噸了……您確定科林殿下有這麼多玉米嗎？”
那可是五萬噸玉米！
總價值一百五十萬銀幣！
一般帝國工人的收入也只有兩三千銅幣，相當於二十到三十枚銀幣而已！
想到堆在總督府庫房裡的銀幣，和那個不知道能不能兌現的諾言，他身上每一塊肉都在顫抖。
尤其是這其中可不只是有水手、船長、商人們的錢，還有一些是聖伊爾堡的帝國士兵！
哈莫爾頓將軍只禁止了他們在工作期間賭博，卻沒有禁止他們在工作期間投資……
他可不想走在大街上背後挨槍子！
“淡定，只是一百五十萬銀幣而已，”說到這兒的時候，蒂奇停頓了片刻，繼續說道，“至於玉米你不必擔心，科林殿下和我兜過底，十萬噸以內不必擔心，他們想買就給他們。”
凱德森船長嚥了口唾沫。
“要是……超過了十萬噸呢？”
蒂奇聳了聳肩。 “三個月賣完了，那就賣四個月後的唄……依此類推。”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凱德森整個人都懵了。
聖西斯在上……
這也行？！
凱德森感覺自己的三觀受到了衝擊。
不過沒過多久，他便發現自己懵逼的還是太早了，更讓他不可思議的事情還在後面。
傍晚時分，隨着入夜的鐘聲敲響，排在總督府門口的長隊終於散去，只剩下胳膊痠痛的艾溫蹲坐在門前的木質臺階上，由一名殷勤的水手幫他按摩着快寫斷了的右手。
其實他是想找個姑娘的。
但無奈眼下的枯木港人類姑娘就和母蜥蜴一樣稀有。
“嘶……輕點兒！你當我是蒸汽鍋爐上的螺栓嗎？我特麼的手都快被你扭斷了！”
“抱歉艾溫大人。”那水手小夥子緊張地回了這麼一句。
艾溫大人。
真是個美妙的稱呼。
看着低眉順眼伺候着自己的水手，艾溫的眉毛不由翹起，原本垮着的嘴角也不自覺的捋平了，哼哼一聲便不再言語。
這大概是頭一回。
他從手下們的目光中看到了發自內心的尊敬……
與此同時另一邊，大門緊閉的總督府內，寬敞的大廳已經被層層迭迭的木箱填滿。
這些木箱裡盛滿了銀幣和金幣，在燭火的映照下，散發着猶如海浪一般迷人的光影。
看着這堆積如山的財富，凱德森船長臉頰漲紅，興奮得手都有些發抖。
他抓起一把金幣，任由它們從指縫間叮叮噹噹地滑落，激動地轉向旁邊的蒂奇男爵。
“聖西斯在上……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錢！”
別說凱德森沒見過，蒂奇一樣沒見過。
正是因爲幻想着一夜暴富，他纔會變賣家產買一艘出海的船，然後在殖民地把家底賠個精光。
要是有這麼多錢，他還出個屁的海……
用力咳嗽了一聲，蒂奇剋制住了那幾乎要從臉上溢出的激動，走上前去拍了拍凱德森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
“淡定……我的朋友，這才只是個開始。”
“只是個開始？！”凱德森愣住了，不解地擡起頭看着蒂奇：“男爵大人，我不明白……難道還有什麼比這更值得高興的事嗎？”
兩百萬銀幣外加將近七千枚金幣，他們已經把明年這時候的玉米都給一次賣完了！
說真的，如果不是那些傢伙主動把錢拿出來，他都不知道這些看似落魄的“可憐人”們身上居然藏着這麼豐厚的家底！
不過這基本上也是極限了。
就算枯木港的總督府還可賣後年的玉米，這些被榨乾了的水手和商人們也沒有錢繼續買了。
而且——
那時候的情況誰說的好？
大風暴的影響再怎麼深遠，也不至於影響到後年去，說不準那時候玉米的價格早就恢復正常了！
說不準比正常的時候還便宜！
凱德森能明顯的感覺到，在賣到明年交付的‘憑證’的時候，那些還在觀望的人們明顯猶豫了。
看着一臉困惑的凱德森，深得科林親王真傳的蒂奇卻是神秘一笑，慢條斯理地說道。
“格局小了，你只看到了眼前的金錢，卻忽略了藏在這堆金幣下面的金礦！我們是爲了什麼賣這些憑證？難道是收割枯木港的居民？他們兜裡的錢本來就是我們的！”
本來就是我們的……
這話要是傳出去了怕是得被人打死！
凱德森嚥了口唾沫，緊張地繼續說道。
“您的意思是……”
“很簡單，”蒂奇不慌不忙地解釋，“……我要你立刻成立一家期貨交易所，就開在總督府的正對面！”
雖然魔王大人告訴他，事情發展到了這份上，就算他們什麼也不做，這個交易所最終還是會出現。
但……
既然提前看到了劇本，他又何必把這座金礦讓給別人呢？
那當然得抓在自己的手上！
“期貨……交易所？”凱德森一臉茫然地重複着這個陌生的詞彙，“抱歉，男爵大人，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蒂奇似乎早料到了他的反應，耐心解釋了起來。
“記得我們賣出去的那些交易憑證吧？那東西現在得有個正式的名字，就叫做‘期貨’。它們雖然不是玉米，但也算是一種貨物，在特定時間交付的貨物……而既然是貨物，自然也可以轉賣給其他人。”
到底是能當上船長的人，聽到這裡的凱德森立刻懂了，眼中漸漸亮起了興奮的光芒。
“您是說，他們不需要等到三個月之後拿着玉米離開這裡，可以現在就把手上的紙片賣給其他有需要的人？”
蒂奇微笑着點頭。
“沒錯，三個月之後的事情誰說的好呢？就算我們一定會將玉米運到倉庫，也難保我們的客戶無法在約定的時間將貨船開到港口。這時候，我們得允許他們將手中的憑證出手給其他正好需要的人……與此同時，試圖倒賣憑證賺取差價的投機客也會參與進來推高這些期貨的價格。”
凱德森已經徹底聽明白了，只是其中還有一些細節不太瞭解。
“可是……這對我們有什麼好處？您說的那些‘期貨’我們已經賣給那些商人們了。”
蒂奇呵呵笑了聲，似乎聽到了一句很蠢的話。
“好處？那可太大了！包括交易的手續費，包括預存交易資金，甚至……我們的自己人也可以下場交易，在較高的價位賣出，在較低的價位接回。”
這還只是第一步！
偌大的迦娜大陸不可能只生產玉米，很快踏上枯木港的韭菜——哦不，殖民者們就會發現萬物皆可交易！
再然後他們還會創辦報社，並通過消息操縱市場，最終撬動整個浩瀚洋的貿易版圖，並聯合帝國的既得利益者們收割整個新大陸的財富！
而這一切都將以帝國的名義！
當然。
無論是枯木港的期貨交易所還是科林集團的股票，都只是魔王陛下龐大計劃中的一環。
而這整張藍圖的面貌，就沒必要像凱德森總督這樣的“小人物”展開了……況且他自己知道的也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看着面帶笑容的蒂奇，凱德森的臉上只剩下徹底的歎服，許久之後由衷地感慨了一句。
“聖西斯在上……這真是個天才般的主意！”
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感覺面前這位男爵的影子裡面住着一隻魔鬼——而那燭臺上忽明忽暗的燭火便是它的眼睛。
“看來你已經悟了，我很欣慰。”看着終於理解一切的‘星期六’，蒂奇滿意地點了下頭，微笑着繼續說道。
“現在，我還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去做。”
佩服的五體投地的凱德森恭敬頷首。
“您請吩咐！”
蒂奇環視了周圍的錢箱一眼，慢條斯理地開口說道。
“這麼多錢放在總督府不安全，而且……把它們放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除了看着它們發黴之外沒有任何意義，我們得把它們花出去，才能讓它們變成更多的錢回來找我們。”
頓了頓，他看着凱德森繼續吩咐道。
“一會兒你安排幾個信得過的水手，等到凌晨三點多的時候，配合我的親信，將這些錢全都運到停在港口的紫月號貨船上。記住，提前在箱子上面蓋幾條臭魚，別弄得整個港口的人都知道他們的錢已經不在這棟屋子裡了。”
那是一艘載貨量九百噸的混合動力帆船。
半個月前，他從一位破產的船長手中將這艘船便宜買了下來，總共只花了不到九千銀幣。
魔王陛下的僕人很快更換了帆船的蒸汽鍋爐，並在重新裝上桅杆的同時翻新了破損的甲板和船艙。
整艘帆船立刻煥然一新，看起來甚至比遭遇海難之前還要好。
等到哈莫爾頓將軍返回聖伊爾堡，他們也將乘坐這艘紫月號蒸汽帆船出海，陪同“科林親王”殿下出訪帝國的聖城！
踏上聖城的魔王……
這大概是魔王這個身份存在以來的頭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