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點了一些點心,這是家江浙館子。爲媽媽點了小籠包和蒸餃,爲自己點了一碗酸辣米粉。柳元楓叫了盤炒年糕。東西送來了,夏媽媽像個大孩子一般,又興奮,又開心,也像個孩子般有極佳的胃口,她大口大口的吃,除了吃,她對周遭的事都漠不關心,對映秋和柳元楓的談話也漠不關心。
“你每天去上班的時候,她怎麼辦?”柳元楓好奇的問,看著夏媽媽那無憂無慮的吃相。
映秋也看了媽媽一眼,眼底卻有股縱容的憐惜:“我早上幫他做好便當,她餓了自然會吃。只是,她常常在上午十點多種,就把便當吃掉了,那她就要一直餓到我下班回來。好在,鄰居們的孩子雖然會欺侮他,大人還是常幫著照顧他的,尤其是附近的幾個老朋友,我們在這一帶住了很多很多年了,房子還是爸爸留給我們的。事實上,她並不經常惹麻煩……像今天這種事,是……完全意料不到的。都怪我,不該加班這麼晚……”
“你很愛她!”
“你不愛自己的母親嗎?”她反問。
“愛。”
“她也愛你嗎?”
“我想是的。”他側著頭想了想。奇怪,他一直沒想過這問題。
她笑了,眼睛溫柔而真摯。
“你瞧,這是本能。你一定會愛你的父母。當然,一般家庭裡,都是父母照顧子女,這種愛可能就潛伏著不易表現出來。我對媽媽……”她再看看她,聽到叫自己,夏媽媽警覺的擡起頭來,大睜著眼睛,含著一口食物,口齒不清的問:“我做錯事了?”
“沒有,沒有,沒有。”映秋慌忙說,拍了拍她的膝,受到撫慰的夏媽媽,心思立刻又回到自己的食物上去了。
她嘆了口氣,眉端浮起了一抹自責的輕愁:“你看到了,她總擔心我在罵她,這證明我對她並不好。她每次讓我煩心的時候,我就忍不住要責備她……我對她……我想,我對她仍然是太苛求了!她畢竟已不是從前的她。”她深思的望著面前的碗筷。
柳元楓注視著映秋,心底除了感動,還有更多的驚奇。
他望著面前這個女孩,不太高,小巧的個子,玲瓏的身材,長得也並不算很美,和江依白比起來,依白要比她現代化而實在得多。但是,她那纖柔的線條,深沉的眼睛,和眉端嘴角,那份淡淡的哀愁,卻使她顯出一股頗不平凡的美來
。
美!與其用這個字,不如用“動人”兩個字。美麗的女孩很多,動人的女孩卻少!使他驚奇的,並不在於她那種動人的韻味,而在她身上所壓負的那層無形的重擔!她纔多大?二十?二十一?不會超過二十二歲!這樣一個正在青春年華中的少女,要肩負如此沉重的擔子——尤其,這沉沉重擔,何時能卸?
上帝對人類,未免太不公平了!
“你在想什麼?”她問,在他敏銳而專注的注視下有些不安了,她微微的紅了臉,用手指拉了拉衣領——她穿著件白色雪紡連衣裙,剪裁簡單而大方。她懂得自己適合穿什麼。他想著。自幼在女孩子堆中長大,使他對女孩的服裝相當熟悉——這件衣服和她的人一樣,純白而雅緻。
他坦白的說:“我在想——你不是對她太苛求,你是對自己太苛求了!”
“是嗎?爲什麼?”她微微的震動了一下。她凝視他,彷彿想看進他內心深處去。
“我不用問你,我也知道你爲她犧牲了很多東西,包括歡樂和自由,她——拴住了你。身爲一個女兒,你已經做得太多了!”
他的真誠觸到了她的心底,“請你不要這樣說,我沒有逃避責任的理由,也許我會想不通,我心裡也曾有股潛在的壞力量,讓我像一隻蠶蛹一般,想從這繭殼裡衝出去……”她很快的住口。
然後又張了嘴,垂下睫毛,聲音變低了,低而沮喪:“我不該說這些!三年前,父親和媽媽出事的時候,我就告訴自己,從今以後,我就是家裡的頂樑柱!”
她揚起睫毛,注視著他,句子的尾音降低而嚥住了。半晌,她搖了搖頭,說:“呵呵,我說得如此矯情,實在失禮了。”
是的,他不瞭解,他不能完全瞭解,一個弱小的女孩子,是怎樣扛起了家庭的重擔,又是怎樣去照顧一個有着精神障礙的母親!這份“愛”是不是有些殘忍?他忽然困惑了,迷糊了,事實上,這整晚的遭遇都讓他困惑和迷糊。他分析不出來,只覺得面前有個“問題”,而這“問題”卻吸引他去找答案。
他深思的、研究的看著映秋那對“欲語還休”的眸子,忽然想,人生的許多“問題”,可能根本沒有“答案”!這世界不像他一向面臨的那麼簡單!二十四年來,他是在“溫室”中長大的,何嘗費心去研究過其他的人?
他迎視著她的目
光。“是的,我承認,我並不太瞭解,但是,過一段時間,我會了解的!”
過一段時間!這幾個字頗使她有種驚悸的感覺,於是,她心底就又震動了!睜大眼睛,她看著面前這個陌生的男孩子,那對灼灼逼人的眼睛裡似乎藏著無盡的深意,那富輪廓的嘴角和下巴,卻是相當倔強和自負的!
不行!她本能地警告自己。他和你不是同類,躲開他!躲得遠遠的!他和你屬於兩個世界,甚至兩個星球,那距離一定好長好長!何況,他的話可能並沒有意義,他可以“每次”都對新認識的女孩子說:“過一段時間,我會了解你的!”
她的背脊挺直了,問道:“你在讀書嗎?”
“我像個學生嗎?”他反問。
“有點像。”
“我很傷心,我以爲我已經很成熟了。”他笑了笑。
“學生並不是不成熟。很多人活到很老還不成熟,也有很多人很小就成熟了。還有的人,越活越不成熟!”她說。
他再一次銳利的盯著她。近乎驚愕的體會到她那遠超過外表年齡的思想和智慧。他那探索的慾望更重了,這女孩每分鐘都給他嶄新的感覺。
“你很驚奇嗎?如果你是我,你就會懂了,或許我媽媽終有一天會‘成熟’回來,或許她永遠是這個樣子了。”她微笑的說。
夏媽媽吃驚的轉過頭來:“你叫我?”
“沒有。你吃吧!”映秋溫和的。
夏媽媽已經吃得差不多了,食慾既已滿足,她的好奇心就發作了。她不斷看看柳元楓又看看女兒,忽然說:“秋兒,他不是鐘聲!”
“當然不是,他是柳元楓。”映秋說。
夏媽媽瞪著柳元楓看,似乎直到這一刻,她纔開始注意到柳元楓這個忽然而闖入她生活的人:“這個他,到底什麼背景?又是懷着什麼心思來請她們母女吃飯?”
映秋輕聲阻止她:“媽,你吃東西,不問問題,好不好?”夏媽媽順從的點點頭,就縮到椅子裡,繼續去對付一盤新叫來的拔絲紅薯。夏媽媽一向沒吃相。夏映秋也慈愛地看着自己的母親。心底一角她知道追問柳元楓是好人與壞人的問題很傻氣,若是懷了壞心思又怎麼自己說出來?在她的生活裡,判別“好人”與“壞人”是一件極重要的事,因爲在她以前的生活裡,從不曾遇過什麼美好的童話故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