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歿了?”
王姮盤膝坐在窗下,面前書案上擺放着一副傲雪紅梅圖。
只是,虯曲的梅枝上,只有零星幾片殷紅的花瓣。
其他的花瓣,徒有其形,卻未塗色。
姜思跪坐在一旁,看着王姮拿起一支筆,沾了硃紅的顏色,輕輕將一片空白的花瓣染紅。
姜思已經在王姮身邊待了半年。
經過最初的驚訝、不安、無措等情緒,慢慢的,她逐漸確定:
琅琊公主對她談不上偏愛,也沒有偏見。
自己那張與琅琊公主、姜貴妃相似的臉,於公主來說,毫無特殊之處。
她對自己,與對鄭十六沒有太大的區別。
但,不知爲何,明明沒有被特殊對待,姜思卻莫名有種安心。
這讓她意識到,自己於公主而言,只是個伴讀。
她和公主隔着的不只是一個身份、一個阿母,還有着太多宛若天塹的差距。
公主高貴、美麗、多才多藝,尤其是那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淡然、從容,讓她有種見到神邸的敬畏。
而她姜思呢,空有一副皮囊,卻無一處特長。
她所學習到的規矩,在真正的世家典範面前,不值一提。
她所掌握的書法、知識等,在真正的飽學之士面前,淺薄得可笑。
就連姜思自以爲見識到了權貴的富貴豪奢,在公主府這個錦繡堆裡,也顯得那麼的寒酸。
這、還是因着琅琊公主在守孝,吃食、服飾、娛樂等,都需要遵從禮法,儘可能的簡樸。
姜思不敢想象,若是公主出了孝,恢復到正常的生活,公主府又該是怎樣的鐘鳴鼎食、紙醉金迷。
姜思自以爲的底氣(也就是容貌),進入公主府後,被擊得粉碎。
不過,被徹底打碎也好,便於她重塑自己,脫胎換骨。
“當日,公主派人來莊子,給了我兩個選擇:”
“一,公主爲我尋一門家境富庶、門第一般的寒門士子,遠遠的嫁了。雖遠離京城,卻能保一世榮華。”
“二,入公主府,給公主做伴讀,陪她度過這兩三年的孝期。若表現好,公主除服、出嫁的時候,會給她尋一個穩妥的親事。”
具體案例,可參考王棉、鄭十三。
那時的姜思,已經被關在了莊子上。
還得了一場病。
她躺在牀上,病弱、絕望。
她更是感受到了何爲強權——
樓彧設計姜思“染病”、被送走的整個過程,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彷彿都只是意外。
但,他又故意給了包括姜思在內的姜家人暗示:姜思的病,就是我的手筆。
姜家必須放逐姜思,姜思必須被關在城外的莊子裡。
如有違逆,那麼被放逐的,將是姜氏滿門。
這種感覺就相當絕望:我知道害我的人是誰,害我的人也囂張的沒有遮掩、狡辯,可我就是沒有證據,不能爲自己鳴冤。
就算自己不管不顧的吵鬧出來,也沒人相信。
不只是沒有證據,更是因爲“兇手”的名聲太好。
那可是樓彧樓含章啊,溫潤君子,光風霽月,他豈會行此齷齪之事。
姜思以及姜家人忍不住懷疑,即便他們有了證據,足以證明是樓彧的手筆,世人也會認爲:
一定是姜家人做了什麼,竟逼得樓學士這般神仙人物不得不“報復”!
可怕!
太可怕了!
包括姜思在內的姜家上下,感受到了強權,更領略到了樓彧的厲害。
姜思能夠乖乖在莊子上養病,並在王姮派人去找她談條件的時候,“明智”的做出選擇,就有這方面的原因——
樓彧太強大了,別說一個姜思,就是整個姜家,都不是樓彧的對手。
當然,同樣的事,換個角度去想,便可以變絕望爲希望。
背靠如此強大的靠山,只要自己聽話、不作妖,那是不是就能真正的過上好日子?
就像王棉、鄭十三?
她們一個是農家女,一個是落魄世家不受寵的庶女。
可就是因爲伺候了王姮,如今一個貴爲侯府世子少夫人,一個成了王府世子妃。
“我順着那些貴人的意思,故意裝扮得像貴妃、像公主,爲的不就是過上富貴體面的日子嘛。”
姜思雖然“飄”過,卻從來都不是傻子。
她很明確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所以,在王姮給出的兩個選擇裡,她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後者。
“……其實,公主還有一個選擇沒有說,如若我不選公主給的兩條路中的任何一條,我就會被徹底放棄。”
“被丟在莊子上,‘自生自滅’。”
“若是想要逃走,那就直接‘意外’、或是‘病逝’!”
王姮沒有給出第三個選擇,更沒有威脅。
可姜思就是知道,她只有兩個選擇。
呵,什麼貴妃侄女?
在真正的權貴面前,她就是螻蟻、草芥。不過,等姜思做出選擇,進入公主府,來到王姮身邊後,心態便開始轉變。
最初心底的那一絲憤懣與不甘,很快就被公主的平等對待而撫平。
她有太多太多的東西要學習,讓她沒有時間去胡思亂想。
而當她讀的書越多,學習到的才藝越高端,她的眼界、心胸等全部被打開。
這個時候,都無需旁人提醒、訓誡,她就能夠自己辨明是非、明白對錯。
半年的時間,不長也不短,足以讓姜思有了近乎脫胎換骨的改變。
她不再刻意模仿旁人,她已經發現了自己的長處,髮型、妝容、服飾等等方面,都會根據她自身的情況進行調配。
揚長避短,盡顯個性。
然後,姜思以及身邊的人,就驚奇的發現,蛻變之後的姜思,綻放出了屬於她自己的美。
她與姜貴妃、與琅琊公主似乎也沒有那麼的像了。
或許還是會有某個瞬間讓人失神:咦,她長得好像XXX啊。
但,這種相似,卻不會讓人把她當成某某人的替身,而是一個擁有獨自魅力的個體。
她,只是姜思,而不是粗製濫造、被人輕鄙的山寨貨。
即便是站在王姮身邊,旁人意外於兩人相似的同時,也能精準的辨別出彼此。
姜思嘴上不說,卻已經默默的在感念王姮——
公主這樣做纔是真的爲她好。
不是把她當成某個人的替身,而是讓她做自己。
公主對她,恩同再造!
公主更是她的信仰,姜思不知不覺中,已經開始追逐公主,並想要成爲她。
這種“成爲”,不是簡單的模仿,而是學習其內核,成爲她的追隨者。
“嗯,今早傳出來的消息。就在昨夜,周駙馬意外亡故。”
王姮的對面,樓彧隨意的坐着。
他一邊看着王姮畫着九九消寒圖,一邊說着外頭的新聞。
嘴裡說着話,手也沒有閒着。
姜思瞥了樓彧一眼,只見他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正在剝橘子。
姜思發現,樓郎君在公主面前十分有耐心,還特別喜歡親力親爲。
明明身邊就有奴婢,再不濟,也有她這個伴讀。
樓郎君卻還是喜歡自己動手。
剝開橘皮,輕輕的撕去白色的橘絡,然後,樓彧擡手,身子微微前傾,長長的胳膊,橫過書案,將一瓣橘子喂到了王姮嘴裡。
王姮沒有擡頭,卻熟稔的張開嘴。
“好甜!今年莊子送來的橘子,似乎比以往都甜。”
王姮輕輕一咬,果汁在口腔中爆開。
她禁不住眯起眼睛,絕美的小臉上寫滿饜足。
“甜嗎?我嚐嚐!”
看到王姮如此享受,樓彧勾了勾脣角。
他用那兩根手指,捏起一瓣,送到自己的嘴邊。
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吃橘子的時候,樓彧輕舔了一下手指。
王姮似是沒有察覺到樓彧的小動作,繼續咀嚼着,將橘子嚥下去後,才又拉回剛纔的話題:“意外?周駙馬死於意外?莫非又是炭毒?”
雖然覺得平安公主不會這麼蠢(或是囂張!),但,大冬天的,中炭毒確實更便宜些。
“不是!她還有腦子。”也有顧忌。
一年的時間,“意外”死了兩個駙馬,若都是同一個原因,那就是太明目張膽了。
平安公主只是不受寵的庶出公主,她還沒有這般囂張的底氣。
敢草菅人命,是她篤定自己只要不是造反,聖人就不會弒殺親女。
但,她也不敢太過分,畢竟聖人不是昏君,而是功勳彪炳、政治清明的聖君。
即便要袒護女兒,也需得有遮掩。
平安公主很清楚聖人的底線,所以,她即便殺人,也沒有明火執仗,而是用了詭計。
既然有心遮掩,就不會故意留下破綻。
“中毒!更確切的說辭,是過敏。”
樓彧在王棉那兒知道了何爲過敏,便開始蒐羅京中的相關案例。
他蒐集了許多家族府醫的脈案,還有太醫院的存檔。
雖然過敏屬於極少數,卻還真讓他發現了幾例。
有王府貴人,不喜鮮花,嗅到花香,或是沾染上花粉,就會呼吸困難,嚴重的還會昏厥。
有世家閨女,不能食用牛乳,哪怕只是摻雜了牛乳的食物,也會腹瀉,甚至生病。
而周賀,亦在那極少數的範圍之中。
“他不能吃杏仁,吃了就會起紅疹,還會發高熱。”
“就在昨日,他食用的糕點裡,被新來的庖廚不小心加了杏仁粉,然後——”
公主府就又有喪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