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春。
黃昏殘陽如血,照着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面,如同撒了無數水晶在裡面,熠熠生輝的讓人眼花。忽而一道明亮的白光晃了眼,仰着頭望天正步走的小女孩兒倏忽回頭,恰見一輛黑色的吉普車從身邊開過去,朝着他們的大院兒開過去了。
彼時滕紹正蹲在前面的石頭上往湖水裡摸魚,約莫也是被光亮晃了眼睛,同樣回頭過來看到那輛吉普車的屁股的時候也看到了剛剛走來的小女孩兒,胖嘟嘟的臉上立刻露出興奮的表情,跳起來跑到小女孩兒面前,“妞兒,看什麼呢!”
小女孩兒回頭過來,同樣是圓圓胖胖的小臉兒,肌膚吹彈可破的被黃昏照的紅彤彤可愛如剛剛熟透的薄皮兒蘋果,黑白分明的眼睛又大又亮,閃爍着比湖水泛起的漣漪更加漂亮的光芒,瞅着滕紹,小臉兒微皺,指了指幾乎看不見的吉普車大屁股,道,“沒看見啊!那車,誰家的?”
“不是我家的,也不是你家的。”滕紹廢話着,溼漉漉的手一把抓住小姑娘的小手嬉笑道,“管他誰家的!過來過來,我剛剛撈兩條大魚。”
“你又撈魚!”女孩兒瞪大眼睛,忙着甩開胳膊叫道,“放開我,冷死了!”
滕紹卻好似沒有聽到,扯着小姑娘的手一路往池塘邊跑着,小姑娘圓滾滾的身子費力的跟在他後面,一邊跑一邊喘息一邊喊,“我告訴你滕紹,你這回要是再讓叔叔打,我可不管你!”
“哎哎,魚給你吃還不行?”滕紹一聽捱打,倏忽站住仰着脖子討價還價。
“切!”小姑娘翻白眼,一巴掌甩開滕紹的手走到湖水邊放着的小桶邊蹲着看裡面遊着的兩條肥肥胖胖的大魚,不禁瞪大原本就圓圓的大眼睛,嘆息,“呀,這麼大!”
“大吧!”滕紹得意的道,“養了一個冬天呢,能不大?全送給你,你別給我告狀啊,季舒安,告狀的可不是爺們兒!”
“我本來就不是爺們兒。”小女孩兒起身,扭着身子朝前面繼續走着,邊走邊吩咐,“別撈了,一會兒我爸爸和叔叔下班兒回來一準兒看着,你送我家裡去。”
“那,那你呢?”滕紹一時腦子慢半拍,跟了兩步問。
小姑娘甩甩胖嘟嘟的手,清亮的聲音在春日的空氣中如同破空而來的鳥兒清越的鳴叫,“我去學琵琶呢!”
“又學琵琶,彈得跟鬼哭似的!”滕紹咕嘟着衝着小姑娘的背影擠眉弄眼。
看看湖水裡遊着的幾條仍然胖乎乎的鯉魚,想了想,終於覺得還是別撈了,真讓逮着少不得被老頭兒打,提起小桶,屁顛兒屁顛兒的往對面的一整排蘇式連棟房子跑去了。
那整排整排的雪白外牆,上世紀蘇聯風格的建築裡,有他和舒安的家,日後,哦不,今天開始,還會住進另外一家,與他們糾纏半生的一家人。
秦家。
魚送到季家的時候,季爺爺正在客廳裡見客。
滕紹打門裡看過去,廳堂裡坐着三個人。
高個兒看着就讓人覺得俊逸非凡的中年男人,正謙恭的與季爺爺說着話;吊梢眉丹鳳眼的中年女人,端的是極其嚴肅高傲的坐姿,正目不斜視的喝着杯中的茶水;中間的少年面容恰恰被女人遮擋住,看不清楚。
滕紹心思一動,算計着估摸就是那大屁股吉普載着進來的。
“想想當初和伯誠插隊的時候,那真是好的穿一條褲子都嫌肥!如今能住一塊兒,可算是我們兄弟的緣分大!”
中年男人正說着,氣息渾厚,雖則話說的通俗,聲音卻出奇的儒雅,看得出是個喝過墨水的人。
“伯誠剛剛聽說,高興的跟個猴兒似的要往回趕,半中間兒聽說是被叫過去開會了。剛小俞回來報信的時候還玩笑說,氣得臉都憋紫了!哈哈哈!”季爺爺說着大笑起來,鬍鬚一抖一抖的,煞是好玩兒。
滕紹猛地就想起舒安揪着季爺爺的鬍子叫他起牀的模樣,跟着站在門口傻呵呵的笑起來。
他這笑聲引來裡屋人的目光,老爺子探頭往這裡看過來。季家是這大院兒裡唯一不用保姆的人家,是以滕紹進來在門口站了許久也沒人發現。季爺爺一眼看到他,故意板着臉呵斥,“臭小子,還不進來,跟門那兒站着吹風等感冒!”
“哎!”滕紹機靈的提着桶進來,一進來就把桶交給季爺爺身邊的警衛員小陳,小陳笑呵呵的接過,笑着打趣兒,“滕少爺又去摸魚了?今兒沒帶着我家小姑娘?”
“她讓老師……她學琵琶去了!”滕紹話溜出來到一半兒趕緊轉彎兒,可不能把舒安今兒讓數學老師罰站的事兒給賣了。
季爺爺精光的眼睛微微一閃,依舊笑呵呵,“小子,一會兒你季伯伯回來,你可得緊着點兒,知道沒?”
“知道知道!”滕紹嘿嘿笑。心裡腹誹說出來也沒事兒,你們才捨不得打她,哪像小爺這命,見天兒捱打!
“魚趕緊拿後廚去。”季爺爺對小陳揮揮手,小陳心領神會提着桶進後廚了。
季家的廚房裡有個炊事班班長的媽媽,叫張媽的,每天過來做飯,照顧舒安的生活起居。
起初這個張媽媽得了重病,班長看不起病急得哭,季爺爺得知後讓人掏錢送進了軍區醫院,做了個手術後張媽媽就好了,養了半年身體壯如牛,就自動自願留下來幫忙。季家考慮舒安畢竟是個女孩子,老太太又不在了,沒個女人照顧總不好,就同意她留下。
滕紹一見魚讓收下了,眼睛一轉蹭到老爺子身邊兒打滾兒,“嘿嘿,爺爺,我這魚可是特特來孝敬您老人家的。人說拿人手短吃人嘴短,您老兒可得保守秘密!”
老爺子哼哼兩聲,擡手拍了下他的頭,故意惡狠狠道,“猴兒,有你的!今兒有客,爺爺懶得和你計較!否則就這麼個天氣你下河摸魚,非得把你提到你家老頭兒面前教訓一頓不可!”
“爺爺,您可別,您要是去我家老頭兒估摸着就把我扔出去不要了!”滕紹一臉討好的擡頭哭訴。
“哼哼!”老爺子哼哼兩聲,拍了下他的屁股罵,“胡說,你家老頭兒要是不要你,我季字兒倒着寫!”隨後呵斥,“還不快起來,沒看到有客人在?這要是你家老頭兒在,又得揍你屁股!”
滕紹忙嘿嘿笑着起身,卻恰恰撞入雙漆黑深沉的眼眸,只覺心中一驚,再看過去,卻只見那一男一女中間夾着的少年已然低垂了眼皮,正漫不經心的喝着茶。那少年十六七歲的模樣,個子高挑倒也還好,偏臉生的十分與衆不同的邪魅,瘦削的近乎蒼白的面龐,涼薄的令人心驚的脣片,上面,便是深深的如同混血兒般的眼窩和濃重的眉宇,只令一般的男孩兒看了都要自卑。
滕紹不服氣的皺皺眉,擡手忍不住拍拍自個兒胖滾滾的臉,丫的,小爺這幾天吃多了!否則比他好看!
不對,這丫一會兒走不?要是讓季舒安那小妞兒看見,豈不是喜新厭舊?不過,貌似這丫不好調戲啊!裝冷酷給誰看呢,真當自個兒是漫畫男主角?嗯,這麼傲慢的,舒安那小妞兒不待見!
“這是滕家的少爺?”那中年男人開口不確定的詢問。
“嗯,滕家的小祖宗!”季爺爺笑呵呵介紹道,“下河摸魚,鬥雞走狗,凡是紈絝做的,這小子都做!”
“沒鬥過雞!現下哪兒找鬥雞去?”滕紹抗議。
中年男人聽了,呵呵大笑,“像,像滕老爺子的後人!”
說着,季爺爺也哈哈大笑起來,滕家老爺子是出了名的好倒騰些古代的玩意兒,最中意的就是紫砂壺。滕紹在這一片笑聲中,卻偏偏覺得有點兒不合羣的氣息,順着那氣息看過去,正見那少年放下茶杯朝自個兒看過來,漆黑眼眸令人心驚,只是看得人毛骨悚然,全不見一絲笑意的臉上,卻帶着幾分意味深長,又帶着幾分刻意的疏離,看的滕紹渾身不舒服。
“前些日子,俞秘書送過去的那隻壺是不錯的,我看了眼,確實像是宮裡的玩意兒……”
那裡,季爺爺正說起前些日子俞秘書送滕家老爺子的紫砂壺的事兒,滕紹沒興趣聽,拿眼睛瞟着門外,算計着,舒安該回來了吧?
正所謂心有靈犀一點通,說的就是此刻滕紹幽幽怨怨的看過去,便見舒安圓滾滾如同只小胖貓兒的身子溜進來,站在門口抽抽鼻子,小臉兒微微一皺朝着廚房竄過去了。滕紹嘿嘿一笑,趁着大人們不注意也跟着溜進去,雖則覺得身後似有道目光跟着也沒在意,推開廚房門靈活的鑽進去。
“我的祖宗呦!”
做飯的張媽端着魚一回頭就看到兩個胖乎乎的小孩兒站在自個兒身後嚇得高聲叫出來,舒安爪子似的小手忙上前扯住張媽的胳膊使勁兒搖頭,張媽瞭然,鬆了口氣把手裡險險灑了的一盆魚放在桌上,忍不住寵愛的訓斥着,“我的兩個小祖宗,你們說說,險不險,這燙壞了你們哪個我賠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