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坐在李鑄棺槨之前的季嵩，整個人驀然驚醒。
隨即，他艱難地用手撐着地面站起，渾濁的目光環視四周，嘶啞道：
“是誰？”
靈堂之中清風吹蕩，素白的縞布不時飄揚，那道縹緲的聲音隨之緩緩升起，道：
“季大人不必管我是誰？只需回答我的話即可。”
聞言，季嵩不再四處搜尋對方的身影，他佝僂的身軀微微挺直，隨即望向靈堂之外，道：
“閣下也跟那位八皇子有仇？”
“我跟他沒仇。”
那道聲音淡淡開口，隨即幽幽道：
“不過，跟他立場不同的人，那可就太多了，多到數不勝數。”
聽聞此話，滿面枯槁的右相季嵩，那原本流露的一抹悲慼之色逐漸變得平靜下去。
過了片刻，他晦暗的眼中忽然爆發出一抹精芒，似是一下子醒悟過來，喃喃道：
“這些時日老夫悲傷過度，連腦子都不靈光了。”
旋即，他彷彿對着空氣自言自語問道：
“你想找老夫做什麼？”
“自然是扳倒那位八皇子，如果有可能的話，最好是能殺了他。”
縹緲的聲音極爲平淡，彷彿是在說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季嵩沉默了片刻，旋即卻是冷哼一聲，蒼老身軀之中一時爆發出一朝宰相所擁有的上位者威嚴。
“儲君之爭，其他六位皇子皆站在那李慕生的對立面，江湖朝堂之爭，大黎江湖宗派也與他勢不兩立，而五國之爭，其餘四國同樣也視他爲眼中釘、肉中刺。”
季嵩嘶啞的聲音緩緩響起，問道：
“而你又是屬於哪一方？”
聞言，整個靈堂之中沉默了一會，那道縹緲的聲音纔再次傳來：
“季大人不必探尋我的身份，只需要知曉我們有共同的目的便可，另外，如果季大人想報仇的話，接下來便有一個機會。”
“什麼機會？”季嵩眯眼望着靈堂之外問道。
“到時候季大人自會知曉。”
縹緲的聲音隨風飄蕩，繼而又是說道：
“季大人在大黎朝中權勢極盛，可是對付那位八皇子的一大助力，不如多多療養身體，如果人沒了，可就看不到報仇的那一天了。”
說着，那縹緲的聲音卻是漸漸遠去，只餘一道若有若無的話語傳來：
“日後有事，定會再來見季大人。”
整個靈堂之中一時安靜下去，季嵩站在原地沉默片刻，隨即緩緩轉身望向身後的那具棺槨。
過了片刻，他慢慢深吸口氣，道：
“是的，鑄兒，我們還有機會。”
……
帝都，二皇子府。
一身錦衣華袍的李闕坐在殿中首位，下首便是坐着身穿灰袍的謫老。
除此之外，殿中還坐着數位李闕的心腹，以及備受他看重的江湖奇士高人。
此時的李闕眉頭緊皺，臉色肉眼可見的凝重，隨即環視殿中衆人一圈，道：
“方纔得到消息，老八已經回到帝都，如今就在天錦衛總府之中。”
此話一出，整個大殿中的衆人頓時面露驚色，也是當即明白，爲什麼二皇子殿下如此着急召集他們前來？
這時，一位身形頎長的青衫男子站起身來，拱手行禮道：
“殿下，那八皇子歸來確實乃是大事，但我們也不必過於憂慮，畢竟我們與他之間並無仇怨。”
聞言，坐在其身邊的另外幾名江湖高手則是搖頭，道：
“青玉蠍王，你前幾日才閉關出來，不知此中內情。”
隨即，有人便是將李闕曾派人對李慕生出手的事情告知對方。
“那無相老人主動前往暗殺那位八皇子，但到如今卻仍是了無音訊。”
一名面相普通、額間紋着黑色篆文的中年漢子，眼眸之中流露出一絲絲黑氣，道：
“如果無相老人真的有出手的話，只怕此時早已成了一具屍體。”
聞言，殿中衆位江湖奇人高手一時皆是默然無聲。
無相老人在江湖之上兇名赫赫，武道實力深不可測，初來二皇子府時，隨意出手更是震懾一衆府中江湖高手。
但縱使如此，對方跟那落神峰掌教相比那可還是差了好幾個檔次，武道實力在對方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然而，就是那樣一位執掌江湖四大宗門之一，屹立於大黎江湖的頂尖武道高手，卻仍是被那位八皇子一人獨自鎮殺。
而且，據說對方還是和另外幾位尊者聯手的情況下，由此可見，那位八皇子的武道實力究竟有多恐怖。
在如今整個大黎江湖，恐怕也只有兩位武聖以及那天下盟的總盟主餘雄霸天，才能跟對方掰掰手腕。
不對，如今大黎江湖已經只剩下一位武聖了。
……
這時，端坐首位的二皇子李闕忽然出聲打破殿中的安靜，神色極爲嚴肅道：
“諸位賢士，關於暗殺老八之事此後莫要再提，以免傳入對方的耳中，爲我等召來殺身之禍。”
聞言，之前說話的衆人頓時反應過來，一時皆是後背發寒，當即齊齊告罪一聲，發誓此後再不敢多言此事。
二皇子李闕緩緩點頭，繼而望向下首座位上的謫老，兩人悄然對視一眼，目光之中閃過一抹殺意。
但最終，二皇子李闕還是什麼都沒做。
他聚集如此一批實力高強的江湖高手，不知花費了多少心血，不到迫不得已，他不想讓這一切付諸東流。
而且，這些人如今說到底跟他也是同一根繩上的螞蚱，諒他們也不敢多嘴生事，惹上那李慕生。
“謫老覺得我們接下來該如何面對老八？”
這時，二皇子李闕暗中以武道真氣凝線傳聲問道。
其實這個問題，他們已經討論過很多次，李闕也徵詢過府中幾位謀士的意見。
但如今聽聞李慕生歸來，事到臨頭，他卻依然是心中忍不住忐忑。
畢竟，他之前可是有派無相老人想要去殺了對方。
雖然那無相老人大概已經死了，但他心中卻是害怕，對方萬一已經將自己給供出來……“殿下不必心憂，如今那位八皇子名震天下、如日中天，我等自然應是避其鋒芒，暗中蟄伏退讓。”
謫老倒是還算鎮靜，傳音安慰一句。
聞言，二皇子李闕嘆息一聲，隨即卻是神色黯然地感慨道：
“我知曉這是我們如今唯一的選擇，但我害怕的是，這一退很可能就是一輩子，往後我再無可能去爭那帝王之位。”
謫老看了對方一眼，卻是搖了搖頭，緩緩道：
“如今乾坤未定，殿下切不可氣餒，只要事情還未發生，就一切皆有可能。”
“俗話有云，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如今那位八皇子就是林中秀木，他站得越高、越引人矚目，那麼這天下的風，就都想將其吹倒。”
聞言，二皇子李闕神色一動，思忖片刻之後，眸光中似是又生出一抹鬥志。
見狀，謫老緩緩點頭，道：
“一時強不是真的強，待時而動，隱忍厚積薄發纔是正道。”
……
大黎皇宮。
王后端坐金玉鳳座之上，一名老太監從殿外飄蕩而入，於玉階之前站定行禮道：
“啓稟王后娘娘，八皇子已經歸來。”
聞言，一身明黃常服的王后擡眸看了對方一眼，手中端起的茶杯微微一滯，隨即便是神色如常，問道：
“他如今在哪？”
“八皇子一入帝都，便是回了天錦衛總府。”
“那天錦衛總府可有向皇宮通報其歸來的消息？”
“到目前爲止，應該沒有。”老太監低首道。
王后喝了口茶水，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道：
“一人帶領天錦衛滅了落神峰，如此大的功勞，卻是這般無聲無息歸來，這位八殿下倒是低調。”
聞言，老太監微微擡眸，看了金玉之座上的王后一眼，道：
“王后娘娘所言極是，那八皇子流落民間偏遠小城，雖然不知如何練就一身這般恐怖的武道修爲，但似乎自從他來到上陽城之始，便是一直低調。”
“在此次對落神峰出手之前，整個帝都乃至天下江湖都認爲他天資不堪，哪怕如今名震天下，那八皇子看起來也依然是毫無鋒芒。”
王后看了老太監一眼，眯眼道：
“本宮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說，老八或許就是這樣一種性格，跟其武道修爲高深與否無關。”
老太監輕輕點了點頭，行禮道：
“王后娘娘明察秋毫。”
然而，王后卻是放下手中的茶杯，幽幽道：
“靜妃倒是生了個好兒子。”
隨即，她又是嘆息一聲，道：
“不過，有時看似不爭卻是最大的爭，如今天下五國稱雄、江湖勢大，掌控着絕對的武力，便是最大的籌碼。”
“以陛下的心思，等他出關之後，這位八殿下只怕就得做上那太子之位了。”
此話一出，老太監當即低下頭去，不敢妄言分毫。
涉及皇位之事，任何一句言論，都有可能要了他的性命。
“罷了，此事本宮已經知曉，你先退下繼續盯着天錦衛那邊，有任何情況即刻來報。”
這時，王后擺了擺手，示意讓老太監退下。
對方當即答應一聲，躬身退後幾步，身影便是消失在了大殿之中。
而沒過多久，司禮監秉筆兼御前大太監李天一便來到宮殿之外。
其一身金絲蟒服、滿頭銀髮，但面容卻顯得白淨不見蒼老，來到殿中面見王后之時，低首行禮道：
“奴才參見王后娘娘，不知娘娘召見奴才有何事吩咐？”
在得知李慕生歸來的消息之前，王后其實便已派人去尋李天一，只是對方比消息後到。
不過，王后顯然並沒有提及李慕生歸來之事的意思，而是端坐在鳳椅上居高臨下望着下方的李天一，忽然開口道：
“還是我之前問你的問題，有沒有證據證明，季貴妃便是死於老八之手。”
此話一出，李天一擡起頭來，神色如常，顯然是對於王后的問話並不意外。
接着，他輕輕拱手，搖頭道：
“啓稟王后娘娘，奴才之前便說過，入宮殺害貴妃娘娘之人武道修爲極高，下手幹淨利落，並無留下任何足以證明其身份的證據。”
這時，王后忽然一拍手邊的案桌，目光嚴厲道：
“之前我們或許沒有線索，但如今老八的實力已然是天下皆知，以對方的武道修爲，完全符合能自由出入大黎皇宮之人的身份。”
“而且，他跟那蒼遠侯之女關係匪淺，在蒼遠侯府案中也有出手的動機，如此種種，你莫非要對此當作視而不見？”
聞言，大殿之中的李天一低着頭，卻是沉默不語。
直到眼前的王后情緒稍稍平靜下來之後，他才躬身行禮道：
“恕奴才斗膽相問，王后娘娘是否當真有想清楚，要奴才將一人獨自鎮殺落神峰掌教和四大尊者的八殿下當作殺人兇手？”
說着，他微微擡頭望向鳳座上的王后，眼中的目光卻是不言而喻。
“放肆！”
王后沉喝一聲，漠然注視着眼前的大太監李天一，道：
“本宮只是希望爾等能秉公辦案，還季貴妃和蒼遠侯府一個公道，與兇手身份是誰又有何關係？”
聞言，李天一看了眼前的王后一眼，卻是搖了搖頭：
“還請王后娘娘體諒，此事並非奴才能夠做主，單憑奴才也無法承擔此事的風險。”
說着，他似是嘆了口氣，低頭行禮道：
“恕奴才直言，對於此事，王后娘娘還是得多想想陛下，一切待陛下出關之後再說。”
端坐金玉之座的王后，面對李天一這番話，原本慍怒的神色一時卻是突兀地平靜下去。
接着，她什麼也沒有多說，只是擺了擺手，淡淡道：
“退下吧。”
聞言，李天一擡頭望向王后，卻是眸光微動。
不過，他同樣不再多說什麼，只是行禮告退。
出了大殿後，李天一忽然站住，回頭深深地看了一眼，自語道：
“這皇宮之中就沒有一個簡單之輩。”
說罷，便是搖搖頭直接離開。
與此同時，王后端坐鳳座之上，面對着空蕩的大殿卻是緩緩開口道：
“司禮監的太監永遠都站在陛下的一邊，這一點毋庸置疑，而他們的態度，很大程度上便代表了陛下的態度。”
她的聲音在大殿之中輕飄飄響起，不知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故意說給誰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