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狼姑婆

她,正是此間主人的弟子黃鳳娟。

萬遇春緩緩地回過身去,正容道:“黃姑娘,令師走火入魔,已有多年,雙足經穴,早巳枯痿,老朽實在無能爲力。”

黃鳳娟淡淡一笑道:“老爺子人稱神手華佗,一切疑難雜症,都可着手回春,家師經二十年苦練,已有顯著的起色,只差最後一穴,一時無法打通,本來據家師預測,再有三年時光,縱無外來援助,也可自行突破玄關,只因目前老人家有一件非常重要之事,無法再等,所以只有向老爺子求助,萬老爺子只要能治好家師的病,家師自會重酬……”

“這和重酬無關。”

萬遇春爲難地道:“老朽已經一再說過,老朽雖然略通醫道,但只是一個普通的人,並非真的華佗,令師走火入魔,如是當初立時救治,血脈未痿,老朽適時投以藥石,或可治療復原,只是的隔二十年,憑老朽這點淺薄醫道,實在無能爲力,醫者有割股之心,如能醫治,老朽怎會不盡心力?姑娘如何信不過老朽?”

黃鳳娟嫣然一笑道:“萬老爺子,你可知家師來歷嗎?”

萬遇春心頭一震,笑道:“姑娘不說,老朽如何知道。”

黃鳳娟道:“萬老爺子名滿江湖,見多識廣,你不妨猜猜看?”

萬遇春一手捻鬚,笑道:“老朽年輕的時候,確實在江湖上走過些年,那也只是賣藥行醫,和武林中人,少有往來,近年來年紀老了,體弱多病,在杭州一耽就是十年,可說杜門不出,江湖上的風雲人物,早就忘記乾淨,如何猜得出令師是誰來?”

他似是竭力推託,不願再提江湖之事。

黃鳳娟臉含微笑,望着他,說道:“萬老爺子這是由衷之言?”

萬遇春道:“老朽說的句句是實。”

黃鳳娟依然面帶笑容,說道:“依我看來,萬老爺子至少已知家師是誰了。”

萬遇春心頭暗暗一驚,忙道:“老朽真的不知道。”

黃鳳娟忽然冷笑一聲,道:“萬老爺子既然不知道,那就讓我來告訴你好了……”

“哦,不,不!”

萬遇春連連搖手道:“老朽只憑醫理治病,知不知道令師是誰,並不重要。”

黃鳳娟道:“萬老爺子,我想這很重要,因爲你老知道了家師是誰,也許會改變初衷……”

萬遇春道:“黃姑娘,你誤會了,老朽說過力有未逮,不管任何人都是一樣,老朽根據醫理論斷,並不因人而異。”

黃鳳娟沒有理他,舉手理理髮,說道:“家師姓狼,江湖上稱狼姑婆的便是。”

萬遇春止不住心頭一震,暗道:“果然是這魔頭,自己差幸有先見之明,沒有答應下來,否則這魔頭若是一旦重出江湖,整個武林,又將會掀起一陣血雨腥風!”

他心念轉動之際,口中故意“噢”了兩聲,表示十分驚異。

黃鳳娟續道:“二十年來,家師遭五大門派圍攻,此事純出誤會而起,幸有天台山農範老前輩出面,解釋誤會,但家師還是被百里雨一傘,擊中左肩,破了真氣,家師爲了運氣療傷,終於導致走火入魔,隱跡於此已有二十年了。”

萬遇春不好插口,只是靜靜地聽着。

黃鳳娟看了他一眼,續道:“萬老爺子成名多年,昔年之事,自然聽人說過,家師一生,除了生性暴躁,遇事任性,並無爲惡江湖的事實,江湖上人,只要一提起家師,就會聯想到吃人心,喝人血的事上去,大家把狼姑婆說成了殺人惡魔,其實這是天大的冤枉……”

她口氣微頓,接下去道:“就以當年五大門派派人圍攻家師的那檔事說吧,那是有人假冒家師之名,殘殺了七十幾名孕婦,用胎兒煉藥,使得家師百口莫辯,幸虧天台山農範老前輩遇上妖婦在做案之時,曾以火龍鑽射穿妖婦右掌,但家師右掌並無傷痕,而且當日妖婦是在浙江溫州做案,而家師卻在江西雩山附近,遇上武當派的人,時間地點,都不相同,經由形意門蕭掌門人和天台範龍前輩調查屬實,力證其非,纔算把這場誤會洗刷清楚。”

一口氣說到這裡,換了口氣,又道:“但家師負傷修養,晃眼二十年,始終沒有把那個假冒家師的妖婦查出來,以致江湖上人,還是一直把家師當作是個吃人心的惡魔……”

萬遇春道:“老朽是學醫的,醫者治病,是以病理爲依據,不是以病人的善惡作標準。”

黃鳳娟笑了笑道:“萬老爺子,你聽我把話說完了。”

萬遇春道:“姑娘請說。”

黃鳳娟道:“這是家師最近得到的消息,據說狼姑婆擔任了七星會的副總護法……”

萬遇春口中不覺“哦”了一聲。

黃鳳娟續道:“家師經二十年勤修苦練,本來預計大概再有三年,就可修復玄功,但聽了這個消息,認爲那個假冒狼姑婆之名的妖婦,可能就是二十年前盜取胎兒,殘殺孕婦的那人,因此家師急於親去七星會,找那妖婦算帳,才把萬老爺子請來,希望能夠助家師一臂之力。”

萬遇春依然搖頭道:“黃姑娘,不是老朽不肯相助,實是老朽只有這點本領,無能爲力……”

黃鳳娟忽然面情一冷,哼了一聲道:“難道我方纔這番解釋,萬老爺子還不肯見信麼?”

萬遇春道:“老朽說的乃是實情,黃姑娘又何以不肯見信呢?”

黃鳳娟冷冷一笑,道:“萬老爺子,家師之意,希望你在三天之內,想出個辦法,能助她老人家修復玄功。”

萬遇春苦笑道:“黃姑娘,令師這是強人所難,能替令師治好,老朽怎會不盡力而爲,只是……”

黃鳳娟不待他說下去,忽然展齒一笑:“說道:“哎喲,我只顧說話,忘了告訴萬老爺子一件事兒,萬老爺子不是耽心兩天沒有回去,令孫女會牽掛你老麼,現在你可以放心了。”

萬遇春心神猛然一震,問道:“姑娘此話怎說?”

黃鳳娟嫣然一笑道:“我已經打發人去,把萬姑娘接來了。”

萬遇春凜然道:“巧兒現在何處?”

黃鳳娟笑了笑道:“萬老爺子可要見見她麼?”

她隨着話聲,柳腰輕盈的一轉,走近右首一排書櫥,伸手從櫥中取下一疊書籍,玉指輕輕叩了兩下。

但聽壁間響起“嗒”的一聲,木板移開,露出一個尺許見方的小窗戶來。

窗戶內燭光照射,只見萬巧兒湊着臉孔,朝外叫着:“爺爺!”

萬遇春神情猛震,急急叫道:“巧兒,你怎麼來的。”

萬巧兒道:“爺爺,你老沒事吧?我是和金相公一起來的。”

萬遇春問道:“金相公是誰?”

萬巧兒朝他爺爺霎萎眼睛,說道:“爺爺怎麼忘了,金相公就是你老在杭州救過他的金相公咯,你記得不,他當時中了七花娘的‘花須透骨針’,昏迷不醒,是爺爺把他抱回來的……”

“哦!”

萬遇春心中明白了,小孫女口中說的“金相公”,原來是君簫!

他只說了個“哦”宇,小窗戶上又是“嗒”的一聲,木板已被闔上!

萬遇春猛地直起腰來,神情激動,朝黃風娟沉聲問道:“你們把我小孫女怎樣了?”

他平日腰背微駝,對人總是和藹可親,一付龍鍾老態,這回敢情動了真火,雙目精光暴射,鬚髮拂拂自動,腰背一挺,高大身軀,就顯得十分威猛,簡直就像換了一個人。

黃鳳娟看得心頭暗暗一驚,但她依然神色自若,舉手掠掠額前劉海,嫣然一笑道:“萬老爺子好精純的內功。”

萬遇春心頭不覺一震,暗道:“好厲害的丫頭。”

他威怒神態,爲之一斂,輕輕嘆息一聲道:“姑娘當有以教我。”

黃鳳娟淡淡一笑道:“萬老爺子客氣了,別說你老爺子是家師請來的上賓,就是萬姑娘花朵般的人兒,我見猶憐,說什麼也不會虧待於她。”

萬遇春道:“有姑娘這句話,老朽就放心了。”

黃鳳娟道:“倒是萬老爺子對家師復玄功之事,可得多費點心。”

萬遇春無可奈何地道:“好吧!老實說,這件事老朽實在毫無把握,這樣吧,姑娘能否再領老朽前去仔細切切令師脈象,再作道理。”

黃鳳娟喜道:“那麼這就去,萬老爺子請隨我來。”

說完,轉身朝外就走。

萬遇春跟着她走出石室,踏上甬道,走了一段路,甬道右拐,進入一間寬敞的石室。

這間石室,不但幽暗如晦,四面石壁也凹凸不平。

黃鳳娟走到中間,腳下一停,回身笑道:“萬老爺子,對不住啦,你老仍得委屈一下,蒙上眼睛,才能進去。”

萬遇春點頭道:“姑娘請動手吧!”

黃鳳娟從身邊取出一方黑布,替萬遇春蒙上了眼睛,隨着只見她右手一擡,從她袖底出現三點寒星,朝正中間大石壁上射去。

那石壁上首,就有品字形三個小孔,黃鳳娟射出的三支袖箭,正好準確無比投入三個小孔之中。

這敢情是知會裡面的人的暗號了,過沒多久,就聽石壁間響起一陣隆隆輕震,裂開一道門戶。

黃鳳娟道:“萬老爺子,請隨我來。”

拉着萬遇春衣袖,往裡行去。

外面這間石室,石壁凹凸不平,光線幽暗,敢情完全是僞裝的,因爲進入這道石壁門戶之後,就燈光明亮,地上一塵不染,兩邊石壁,也打磨得光可鑑人。

這是一條不太長的甬道,黃鳳娟引着萬遇春才走了三步,身後石門就自動闔了起來。

黃鳳娟腳下一停,歉然道:“萬老爺子,現在可以把黑布取下來了。”

說着替他解下黑布,擡手肅客道:“萬老爺子請。”

這甬道不過四五丈遠,就到盡頭,迎面是一道圓洞門,有兩扇硃紅灑金的門,配以獸環。

門關着,靜悄悄的不聞一點聲音。

門前,左右侍立着四名面貌姣好,身穿玄色衣裙,腰插雙刀的女子,她們看到黃鳳娟引萬遇春走入,一齊躬身施禮。

黃鳳娟悄聲問道:“常師妹進去稟報師父了麼?”

其中一名黑衣女子剛應了聲“是”。

只見朱門啓處,走出一個青絹束髮,身穿一襲青衫,玉帶束腰,掛一支赤玉簫的俊美少年,朝黃風娟拱拱手道:“大師姐,師父請萬老爺子進去。”

這人赫然是玉簫唐風,原來她就是埋恨谷常夫人的掌上明珠常鳳君,也就是黃鳳娟的師妹,狼姑婆門下的二弟子。

黃鳳娟立即擡手道:“萬老爺子請。”

兩名黑衣女子迅快打起了內門。

萬遇春也不客氣,舉步進入。

黃鳳娟,常鳳君隨着他身後,跨進圓洞門。

這是狼姑婆修習玄功的靜室,一間寬敞的石室,佈置並不華麗,除了中間一張石榻,鋪着厚厚的虎皮褥子,一邊放一個白石茶几,几上點燃着一盞油燈,一邊放了一把紫檀雕花太師椅,就空無一物。

偌大一間石室,就有空蕩蕩的感覺。

石榻上,盤膝坐着一個一身玄衣,白髮鳩臉的老太婆,此人正是兇名滿江湖的狼姑婆。

黃鳳娟急步走上前去,躬身說道:“啓稟師父,萬老爺子的意思,是想再仔細切切你老人家的脈象,好作如何治療的參考。”

狼姑婆臉尖如狼,一雙冷森的目光擡處,望着萬遇春,含笑道:“爲了老身之事,麻煩萬老爺子,真是不好意思。”

她雖是含笑說話,說的還是客氣話,但聲音又尖又冷,十分刺耳,尤其笑的時候,露出巉巉狼牙,笑得好不詭異,真有想吃人的模樣,使人看得不寒而慄。

萬遇春心中暗暗忖道:“只要見過她的人,如果說她不是吃人心的惡魔,誰都不會相信。”

但口中卻謙遜地道:“老夫人好說,老朽曾向黃姑娘一再解釋,老朽才疏學淺,只怕無能爲力,黃姑娘要老朽勉爲其難,老朽思之再三,老夫人因時間太久,藥石只怕已無法生效,目前只有一個辦法,尚可一試,但老朽必須先切過老夫人的脈,才能決定。”

狼姑婆尖笑道:“萬老爺子盛名久著,是當代的活華佗,老身這枯痿的雙足,全仗你老着手成春了。”

萬遇春道:“老朽自當盡力而爲,只是目前,老朽也還不敢說……”

黃鳳娟早巳替萬遇春把太師椅移到榻前,說道:“萬老爺子,你請坐。”

萬遇春也不客氣,口中說了聲:“多謝黃姑娘。”

就在椅上坐了下來。

常鳳君不待吩咐,取了一個枕頭,放到師父身邊。

狼姑婆伸出左手,仰腕擱到枕頭之上。

萬遇春伸出三個指頭,落到她腕脈之上,緩緩閉起眼睛,用心切起脈來。

從脈象上看來,他不得不佩服這魔頭經二十年潛修苦練,一身修爲,確實已臻上乘境界。

自己數十年勤練“五禽圖”,自以爲內功精純,即使武林著名人物,也不過如此,焉知這魔頭內功之深幾乎還在自己之上!

他一面切脈,一面只是盤算着如何才能應付得過去?

他當然並不想真的助狼姑婆修復玄功,因爲這魔頭一旦修復玄功,江湖上勢必又會掀起一場殺劫。

狼姑婆自己估計,再有三年,她自己也可以修練恢復玄功,但自己從她脈象上看,以她的內功修爲,已經不需要三年時光,也差不多了。

她自己修復玄功,是她的事,自己縱然無能消敉江湖殺劫,但也決不能助紂爲虐,幫她提前出世,早一年去作惡。

但難就難在不僅自己和巧兒,落到人家手中,而且還連累了君簫,一個武林中難得一見的後起之秀。

“這該如何是好?”

這句話在他心中,盤旋了不知幾十百遍,但依然想不出一個妥善的辦法來。

他雙目微睜,右手三個指頭輕輕擡起,狼姑婆收回左手,又換了右手,萬遇春三個指頭又按了下去,閉目切脈。

辦法想不出來,脈可不能一直切下去。

萬遇春緩緩收起三指,吁了口氣,才緩緩睜開眼來。

狼姑婆森冷的目光,望着萬遇春,還沒開口,黃風娟已經忍不住搶着問道:“萬老爺子,你看我師父脈象如何?”

萬遇春臉容一正,說道:“老朽從脈象上診察所得,老夫人內功修爲,已臻上乘,老夫人預料,再有三年,自己可以修復玄功,但老朽可以斷言,保證老夫人只須一年時光,即可修復玄功。”

黃鳳娟喜形於色,說道:“真的!”

狼姑婆微微一笑,說道:“老身自己心裡有數,也許在一,二年之間,可以提前修復,但即使一年,也太長了,這一年之中,那假冒老身妖婦,不知又要殘殺多少無辜的人……”

目光一擡,朝萬遇春問道:“萬老爺子可有什麼辦法,使老身提前修復?”

萬遇春微微搖頭道:“老朽方纔已經說過,老夫人經穴萎縮,時間太久了,如用藥石,也非一年以上,不易奏功,但以老夫人的內功修爲,即使不用藥石,一年之後,也同樣可以修復了。”

狼姑婆顯然有些不耐,尖聲問道:“沒有旁的法子了?”

萬遇春只是沉吟,沒有作聲。

黃鳳娟在旁道:“萬老爺子不是說,還有一個辦法,可以一試麼?”

經過一陣考慮:萬遇春終於微微點頭,又搖着頭道:“辦法是有,只是……”

黃鳳娟追問道:“只是什麼?”

萬遇春一手捻鬚,口中說道:“難……難……”

黃鳳娟道:“只要有辦法,總可以辦得到,萬老爺子,你倒說出來聽聽看?”

萬遇春目光一擡,徐徐說道:“老夫人本身內功精純,所以還要一年時間,才能修復玄功,那是因爲老夫人僅憑一己之力,沒有外人相助,一時之間,不易把經脈打通,故而必須日以繼夜,緩緩攻入,才能奏功,但如有和老夫人同等功力之人,以本身真氣相助,大概有三晝夜,即可助老夫人修復玄功了。”

黃鳳娟喜道:“師父,這辦法倒是可以一試。”

說到這裡,又回頭問道:“萬老爺子,不知要幾個人才能替師父打通經穴?”

萬遇春伸出三個指頭,徐徐說道:“三個,而且這三人的內功修爲,不能低於老夫人。”

這是他考慮了很久才說出來的。

這話從神手華佗口中說出來,自然不能有假,但也無異給她們出了難題,這也是無法辦到的事兒。

武林之中,雖不乏和狼姑婆內功不相上下的高手,但有誰肯以本身真氣助她修復玄功?

別說三個了,就是一個只怕也很難找得出來。

君簫一個人在寧靜,雅潔而寬敞的客廳裡,已經枯坐了很久。

放在几上的一盞香茗,也被他喝乾了。

萬巧兒進去,算來已經足足過了半個時辰,依然不見她出來。

這間石室,實在太寧靜了,簡直使人有死寂之感。

君簫漸漸感到枯坐的無聊,心中也不期而然的升起了一絲陰影,覺得他們把萬巧兒騙來,說不定其中有什麼預謀。

自己是保護萬巧兒來的,如今被人家很巧妙的分隔開來,萬一巧兒出了事,自己該當如何呢?

就算巧兒不出事,他們只把她軟禁起來,不讓她出來,自己又該如何?

就在他思索之際,書屏後面,傳來一陣細碎而輕快的腳步聲!

君簫耳朵何等敏銳,一聽就知這人並不是萬巧兒。

萬巧兒是天真無邪的少女,走起路來,還是連蹦帶跳,這人不是,她走得很輕盈,很細碎,至少比萬巧兒成熟多了。

人還未到,空氣中已經來了一陣淡淡的幽香,但見黃影一閃,黃鳳娟翩然從屏後走出!

她真像一隻金黃的鳳凰,美豔照人!

黃鳳娟一雙黑白分明,清澈如水的大眼睛中,含着深深的歉意,未言先笑,輕啓朱脣,嬌婉地道:“金相公,你久等了。”

只此一語,就可把你枯坐半天的疲勞,消除殆盡。

君簫起身道:“沒關係,萬姑娘她……”

黃鳳娟朝他神秘一笑道:“金相公好像很關心她!”

君簫臉上一熱,說道:“萬老爺子對在下有救命之恩,在下既然陪同萬姑娘前來,在下就有責任保護她,黃姑娘,你說對麼?”

黃鳳娟道:“小女子只是說說罷了,金相公不要放在心上,說真的,萬姑娘祖孫見面,總有些話要說,我怕金相公一個人枯坐無聊,心裡會惦記不安,特地前來奉陪。”

君簫忙道:“黃姑娘言重,奉陪不敢當。”

黃鳳娟用手攏一攏披肩秀髮,幽幽地道:“金相公遠來是客,賤妾不該奉陪麼?”

君簫聽得一怔,這種幽幽的口氣,他曾聽萬巧兒、李如雲,都對自己這樣說過,他聽得出來,用這種口氣說話,含有極深的情意。

黃鳳娟不待開口,接着說道:“金相公怎麼站着說話,快請坐下。”

她綽約的走近兩步,陪着在下首一張椅子上坐下,美眸一擡,說道:“小女子還未請教金相公的臺甫呢!”

君簫事前沒有準備,不覺一愣,說道:“在下……單名……”

他迅快由簫聯想到笛,才接口道:“一個笛字。”

金笛,這名字也不錯。

黃鳳娟道:“金相公這名字很瀟灑!”

說完,嫣然一笑,露出來一口整齊潔白的玉齒,更增加了幾分嬌媚。

君簫逭:“見笑得很。”

正說之間,但見一名青衣使女手中捧着一個朱漆木盤,走了出來,木盤上放着六式精緻菜餚和一把銀壺,兩隻細瓷小酒瓶,兩雙牙箸,在中間一張小圓桌上擺好,就悄然退了出去。

黃鳳娟起身道:“萬姑娘已在裡面和萬老爺子一同進餐,金相公不嫌簡慢,粗餚淡酒,就請將就着用吧!”

君簫道:“在下怎好打擾?”

黃鳳娟擡手說了個“請”,這時已是晚餐時光,君簫不好客氣,只得隨着走近小圓桌。

黃鳳娟陪他坐下,伸手取過銀壺,替君簫前面斟滿了酒,然後又給自己斟了一杯,蠑首微擡,問道:“金相公酒量如何?”

君簫從沒和女孩子一起喝過酒,而且心中也有着極深的戒心,就含笑道:“在下酒量很窄。”

黃鳳娟道:“這酒是我們山中猴兒釀的百花露,入口清香,後勁也不大,因爲數量不多,平日我們都很少飲用,因爲金相公是我們稀有的貴客,才用此酒饗客,金相公不用怕喝醉了。”

君簫心想:“這把銀壺裡,一共也不到半斤,就算我不會飲酒,全喝下去,也醉不倒我。”

這就笑道:“這麼說,在下自然要嚐嚐了。”

黃鳳娟端起酒杯,說道:“小女子敬金相公。”

君簫忙道:“在下先向主人致謝。”

舉手端起酒杯,就聞到一股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喝了一口,果然氣味清芬,甘而不烈。

黃鳳娟陪着他喝了一口,含情脈脈地道:“金相公覺得如何?”

君簫道:“果然是好酒,在下從未嘗過。”

黃鳳娟嫣然一笑道:“金相公那就多喝幾杯。”

兩人對飲了幾杯,黃鳳娟已是玉顏微酡,星眸如水,只聽她低低地呼了聲:“金相公……”

聲音美妙,使人聽得迴腸蕩氣。

君簫心頭微微一蕩,問道:“姑娘有什麼事?”

黃鳳娟眼波流動,瞟了他一眼,憨笑着問道:“你真叫金笛麼?”

君簫道:“姑娘說笑了,在下姓金名笛。”

黃鳳娟口中“嗯”了一聲?笑道:“小女子聽說江湖上出了一個叫君簫的少年英雄,在黃山風雲莊,以一支竹簫,力敵七星會五大高手,還是被他突圍而出,金相公也一定聽人說過了?”

君簫暗暗一震,忖道:“她無故和我提起君簫之事,莫非她已經知道自己身份了?”

心念一動,點頭道:“在下在路上,確曾聽人說過。”

黃鳳娟又看了他一眼,嫣然笑道:“根據外面的傳說,金相公的模樣,和君簫十分相似,如果你再有一支竹簫,不就是君少俠了麼?”

君簫舉起酒杯,說道:“咱們喝酒。”

黃鳳娟淺笑道:“金相公好像不願提起君簫,對麼?”

君簫喝了一口酒,接着笑道:“在下和黃姑娘低斟淺酌,對酒談心,本是人生一大快事,黃姑娘當着在下,誇獎另外一個男子,未免使在下心生嫉妒……”

黃鳳娟格的一聲嬌笑,說道:“不瞞金相公說,自從江湖上把君簫的名字,傳揚開來之後,不知有多少武林中的女兒,爲之傾心,小女子自然也暗暗傾慕他的人了。”

她不待君簫答話,接着說道:“就拿萬姑娘來說吧,她方纔還和我說了不少有關君簫的事呢!”

君簫心頭一震,急忙問道:“萬姑娘和你說了些什麼?”

黃鳳娟眼珠一溜,輕笑道:“金相公急什麼呢?其實萬姑娘早就全告訴我了。”

君簫道:“她告訴了你什麼?”

黃鳳娟笑得更甜,用絹帕纏着玉指,說道:“自然有關你的事了。”

君簫笑了笑道:“在下有什麼事,值得姑娘一提?”

“多着呢!”

黃鳳娟似笑非笑,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瞟了他一眼,才道:“金相公,真人面前,不用說假,就算萬姑娘不說,我師妹也早已認出你來了。”

君簫答道:“令師妹是誰?”

黃鳳娟故作神秘,笑笑道:“我師妹還和相公交過手,她心裡很恨你,但也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

剛說到這裡,但聽“嗤”的一聲,一點白影,直向黃鳳娟面門射來。

黃鳳娟舉手一招,接到手中,原來只是個小小紙團,口中靜笑道:“小妮子,你也出來好啦,幹麼躲躲藏藏的?”

君簫耳中聽到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迅快往後逸去,不覺笑道:“這人大概是令師妹了。”

黃鳳娟掠掠鬢髮,回眸笑道:“她已經逃進去了,君相公,現在你大概不用假裝下去了吧?”

說着,攤開手掌,把一張小紙條,朝君簫面前遞了過去。

君簫目光一注,只見小紙條上,用眉筆寫着四個小字,那是:“他是君簫。”

君簫淡淡一笑道:“不錯,在下正是君簫,在下本也無意作假,那是你們派去的人,硬要把在下說成姓金……”

黃鳳娟不待他說下去,笑道:“你就將錯就錯,姓了金。”

君簫也笑着道:“在下如能不露身份,自然是最好之事。”

“是啊!”

黃鳳娟道:“現在小女子既已知君相公就是近日轟動江湖,大名鼎鼎的君簫,小女子確實有一件事,想請相公賜助。”

君簫道:“姑娘有什麼事,但請明示。”

黃鳳娟道:“君相公答應了?”

君簫道:“姑娘請明說內情,在下才可考慮。”

黃鳳娟道:“此事關係極爲重大,不但對我們十分重要,而且也關係着許多生命……”

君簫道:“和在下有關麼?”

黃鳳娟道:“自然也有關連了。”

君簫道:“姑娘可否說說和在下有什麼關連之處?”

黃鳳娟有些遲疑,說道:“這話小女子很難啓齒。”

君簫道:“姑娘爲什麼不能說呢?”

黃鳳娟道:“小女子覺得說出來了,似乎對君相公跡近脅迫。”

君簫心頭暗暗一動,但依然從容地道:“沒關係,姑娘只管請說。”

“還是不說的好。”

黃鳳娟俏皮地輕笑一聲道:“這件事,君相公不過舉手之勞,對咱們雙方有益,助人總是快樂之事,你說是麼?”

君簫看她言詞閃爍,心頭暗暗生疑,但依然含笑道:“姑娘所說之事,只要在下能力所及,自然極願效勞。”

黃鳳娟喜形於色道:“君相公那是答應了?”

君簫微微搖頭道:“姑娘說的,如是不違天理人情之事,在下自然極願效勞,但如果是要我去助紂爲虐,做傷天害理之事,在下礙難從命。”

黃風娟嫣然一笑道:“如是去做爲非作歹之事,咱們這裡也有不少幹練高手,可供差遣,我也用不着來麻煩你君相公,君相公應該相信小女子,決不會陷你於不義。”

君簫道:“黃姑娘如是不肯說明內情,很抱歉,在下無法接受。”

黃鳳娟本來還是花般嬌柔的臉上,微微變了顏色,冷然道:“君相公如果不肯俯允的話,你會後悔的……”

“姑娘這是在威脅在下了!”

君簫大笑一聲,接着道:“黃姑娘既知君某之名,就該聽說過在下從不受人威脅。”

“唉!”

黃鳳娟輕輕嘆息一聲,才道:“君相公誤會了,小女子說的句句出自肺腑之言,並無威脅之意。”

君簫道:“既是如此,姑娘又爲什麼不肯和在下說明內情呢?何況在下早已答應姑娘,只要不違天理人情,在下決不推辭。”

黃鳳娟道:“不是小女子不肯說,因爲這是一件十分機密之事,出我之口,入君之耳,相公如果答應了,那也沒有什麼,萬一你一口拒絕,小女子就很難處置。”

她口氣微頓,接着說道:“還有,這件事,一旦說出來了,君相公從前聽人說過,就不會相信小女子之言,小女子縱然說破喉嚨,也很難取信於你,但事實又並非如此,這就是小女子爲難之處。”

君簫道:“因此姑娘準備用人質脅迫在下了?”

人質,當然是指萬巧兒而言。

黃鳳娟粉臉微酡,坦然道:“君相公可只說猜對了一半,小女子原先也確有此意,但和君相公一席長談,深感君相公是性情中人,豪爽明理,因此小女子想以利害說服你,放棄了原先的打算。”

君簫道:“姑娘說得夠坦爽,好吧,姑娘不必過慮,但說無妨,不論在下從前有沒有聽人說過,只要姑娘說明內情,在下相信姑娘的話就是了。”

黃鳳娟柳眉挑動,臉上神情,似喜似憂,望了君簫一眼,說道:“小女子先想請問你一個人,不知君相公知不知道?”

君簫道:“什麼人?”

黃鳳娟道:“狼姑婆。”

君簫道:“狼姑婆,在下並未聽人說過,不知是好人還是壞人?”

黃鳳娟咬着下脣,徐徐說道:“小女子也不知她是好人?還是壞人?小女子只有把她過去的爲人說出來,好與壞,還是由君相公自己去判斷吧!”

君簫心知其中必有文章,因此點頭道:“好,姑娘請說吧!”

黃鳳娟道:“狼姑婆武功極高,成名在四十年之前,她一生唯一的缺點,就是性如烈火,在她面前,不論善惡,一切都以她的喜怒爲準……”

君簫點頭道:“異派中人,大抵都是如此。”

“君相公且聽小女子說下去。”

黃鳳娟續道:“這自然是她的缺點,但她很少在江湖上走動,就算脾氣不好,可說與人無爭,不料二十年前,在江南一帶,忽然傳出狼姑婆殘殺孕婦,剖腹盜取胎兒練藥,當時被殺害的孕婦,據說就有七十幾名之多……”

君簫劍眉剔動,沉聲道:“她狼姑婆之名,大概因此得來,果然是個傷天害理,心毒如狼的人!”

黃鳳娟道:“人家狼姑婆本來就姓狼,你別打岔好不好?”

君簫沒有再說。

黃鳳娟續道:“五大門派得到消息,立即邀集了許多白道高手,分頭搜索,予以圍捕,不久武當派的人,在江西雩山發現了她的蹤跡,一路跟蹤,一直跟到金溪附近,各路人馬,均已會合,纔出面叫陣,雙方一言不合,動上了手。”

君簫不住問道:“後來如何?”

黃鳳娟道:“動手的原因,是狼姑婆矢口否認她有盜取孕婦胎兒之事,說她也是聽到有人假冒她的名號,作出傷天害理之事,特地趕來江南作證。五大門派自然不會聽她片面之言,這一戰,五大門派死傷了不少高手,狼姑婆也被鐵傘天王百里雨鐵傘擊中左肩。這時幸虧天台山農範老前輩趕到,說出他在溫州遇上狼姑婆作案,盜取胎兒,曾以火龍鑽射穿妖婦右掌,他說的那一天,也正是武當門人在雩山遇到狼姑婆的日子,而且狼姑婆右掌,也並無傷痕……”

君簫聽她提到範師叔之名,已有幾分相信,一面問道:“這麼說,狼姑婆有兩個了?”

黃鳳娟道:“狼姑婆只有一個,一個自然是假冒的了。”

君簫道:“後來如何呢?”

黃鳳娟道:“此事雙方各執一詞,頗難分真僞,於是經雙方同意,公推天台山農範老前輩和不在五大門派之內的形意門蕭掌門二位,進行調查……”

君簫心中又是一震,忖道:“爹很少在江湖走動,自然是十分公正的人了。”

心念轉動,不覺追問道:“他們調查的結果如何呢?”

黃鳳娟道:“經二位前輩查證的結果,狼姑婆隱居狼山,確實不是盜取胎兒的狼姑婆,那妖婦只是冒狼姑婆之名而已,這場誤會,總算因此洗刷清楚了。”

君簫問道:“那盜取胎兒的狼姑婆,究竟是誰,有沒有查出來呢?”

黃鳳娟道:“沒有,因爲狼姑婆被百里雨鐵傘破了真氣,急於迴轉狼山,不料在運氣療傷之時,不慎走火入魔,因此始終沒有把那個假冒的人查出來。”

君簫道:“五大門派也沒再追查麼?”

黃鳳娟道:“好像沒有,因爲五大門派在金溪一役,死傷了二十幾名高手,同樣元氣大傷,那妖婦也聽到風聲,隱匿了起來,沒有再在江湖露面,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君簫忽然想起那晚在埋恨谷,曾聽羊角老妖說過陰山四醜的“老主人”,當上了七星會副總護法。

後來自己問師叔磨刀老人,陰山四醜的“老主人”是誰?

師叔說:“她們老主人是狼山狼姑婆。”

他一念及此,不覺口中“哦”了一聲。

黃鳳娟道:“君相公,你現在說說看,狼姑婆是好人?還是壞人?”

君簫道:“狼姑婆沒有做傷天害理之事,自然不能算她壞人了。”

黃鳳娟柳眉一挑,問道:“你相信盜取胎兒之事,不是狼姑婆做的麼?”

君簫道:“如果真是天台山農範老前輩和形意門蕭掌門人證實此事不是狼姑婆所爲,在下自然相信了。”

黃鳳娟突然一笑道:“謝謝你,君相公,實不相瞞,狼姑婆就是家師。”

君簫驚“啊”一聲,旋即問道:“那麼姑娘要在下相助,究竟又是什麼事呢?”

黃鳳娟道:“家師二十年前,走火入魔,雙腳成殘,無法行動,據萬老爺子診斷,須得有三位功力極高的人,方可替家師打通經脈,算來算去,只得二位,還差一人,一時無處可找適合之人,正好君相公俠駕,據敝師叔說:君相公一身所學,功臻上乘,故而懇求君相公賜助。”

君簫驚奇地道:“令師真的走火入魔,不能行動麼?”

黃鳳娟道:“家師如能行動,小女子還來懇求君相公賜助麼?”

君簫問道:“在下也有一件事向黃姑娘請教,希望黃姑娘實言見告。”

黃鳳娟道:“君相公要問什麼?”

君簫道:“令師是否應聘擔任七星會副總護法的職務?”

黃鳳娟奇道:“君相公也聽說了?”

君簫道:“黃姑娘請答我所問。”

黃鳳娟道:“那不是家師。”

君簫罌然道:“這麼說,那是假冒令師之人了?”

黃鳳娟道:“不瞞君相公,家師近年靜參玄功,走火入魔之軀,據家師估計再有三年,即可修復,但萬老爺子切了家師之脈,卻說家師再有一年,就可修復玄功。如果不是爲了有人假冒家師之名,出任七星會副總護法,二十年已經過去,又何在乎一年時間?但家師聽到了這個消息,認爲此人可能就是昔年盜取胎兒的妖婦,家師非親自前往七星會查明此事不可……”

君簫道:“好,在下答應了。”

黃鳳娟喜道:“當真麼?”

君簫道:“在下既然答應,自然是真的了。”

口氣微頓,擡目問道:“只不知要如何才能替令師打通經脈?”

黃鳳娟道:“這個我也不知道,這是萬老爺子說的,君相公既然答應了,我們快進去吧!”

君簫道:“黃姑娘請。”

黃鳳娟轉身道:“我替君相公領路。”

說完,舉步朝畫屏後面走去。

轉過屏風,走沒幾步,就有一條橫弄,黃鳳娟領着他朝右轉去。

這條甬道,雖然並不寬敞,但卻甚是平坦,壁上每隔一丈,或是轉彎角上,都點着琉璃燈,燈光柔和,似是經常有人走動。

黃鳳娟走在前面,腳下極快,忽然舍了光亮平整的甬道,朝一個黝黑的石窟中閃入,口中叫道:“君相公,朝這裡來。”

君簫隨着跨入,只覺這石窟相當寬敞,黝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他當然不在乎黑暗,掄目四顧,四周石壁,也凹凸不平,這和甬道上光滑平整,燈光明亮,差得極多。

君簫心中暗道:“這間石室,和外面如此不調和,必有緣故。”

心念方動,只見黃鳳娟腳下一停,回過身來,嫣然笑道:“君相公,有一件事,可要委屈你了。”

君簫問道:“什麼事,姑娘只管請說。”

黃鳳娟嬌聲道:“因爲從這裡進去,必須蒙上眼睛。”

君簫道:“好吧,姑娘要如何蒙法?”

黃鳳娟從懷中抽出一方黑布,柔聲道:“君相公,你蹲下來一些,我替你蒙上了。”

君簫依言蹲下身子,黃鳳娟替他在跟睛上縛好黑布,說道:“好啦,你等一等。”

她右手擡處,從袖底射出三點寒星,朝右壁上三個小孔投去。

這是開啓石室門戶的暗號,因爲這道石門,必須由裡面才能開啓。

君簫內功何等精純,他眼睛雖被蒙上黑布,但黃鳳娟的舉動,自可所得清楚。

就在此時,只聽迎面石壁上,傳出一陣隆隆輕震。

君簫可以猜想得到,她要縛上自己眼睛,敢情是不讓自己看到他們啓閉石室的機關,因此只是站着不動。

只聽黃鳳娟嬌柔的聲音,在耳邊說道:“君相公,稱隨我來。”

隨着話聲,一雙溫軟如玉的柔荑,輕輕握住了自己的手掌,拉着往前走。

君簫只好任由她拉着手,一起行走了不過十幾步路,身後響起石門闔上之後,才放開君簫的手,嬌聲叫道:“君相公,到了。”

說着,替他解下了矇眼黑布。

君簫睜目瞧去,自己已站在一條寬闊的甬道上,兩邊石壁如鏡,四盞銅燈,吐出柔和的燈光,迎面一道圓洞門,低垂着紫絨簾幕。

門口站着六名面貌姣好的少女,四個一身玄色衣裙,腰插雙刀。

另外兩個,則是一身青衣。

這兩人君簫一眼就認出她們是埋恨谷常夫人的貼身使女,一個不知名字,另一個赫然就是小青!

小青看到進來的是君簫,不覺怔得一怔,躬身道:“小婢見過君爺。”

君簫也意外地道:“是小青姑娘,你怎麼也在這裡?”

小青道:“小婢是隨夫人來的。”

她口中的“夫人”,自然是常夫人了,君簫覺得奇怪,常夫人怎麼也在這裡?

但這話他不好問。

黃鳳娟眼看兩人說話口氣,似是十分熟悉,不覺多看了小青一眼,才走到門口,躬身道:

“啓稟師父,君相公來了。”

她話聲甫落,就見門簾掀處,走出一個丰神瀟灑的青衫少年,拱拱手道:“師父請君相公入內。”

君簫目光一注,這青衫少年也不陌生,他就是玉簫唐風,這就拱手笑道:“原來是唐兄也在這裡,久違了。”

玉簫唐風,只是常鳳君的化名,但她一時之間,也不好解釋,不覺臉上一紅,說了聲:

“君相公請。”

黃風娟抿抿嘴,也沒有多說。

君簫舉步走入,只見石室中間一張石榻上,盤膝坐着一身玄衣白髮鳩臉的老太婆。

只要看她嘴尖如狼,雙目炯炯逼人,不用說,自然是黃風娟的師父狼姑婆了!

榻前左手放了三張椅幾,坐着的兩人,此時因君簫的走入,也都站了起來。

這兩人一個是神手華佗萬遇春。

另一個身穿竹布衣裙的中年婦人,看去約莫四十出頭,依然眉目如畫,如在年輕的時候,準是一個大美人無疑。只是她臉上有一股冷肅之氣,使人有端莊肅穆之感。

君簫心中突然一動,暗道:“小青曾說:她是隨夫人來的,這夫人雖然沒戴面紗,但舉止神情,一望而知即是常夫人了。”

黃鳳娟領着君簫走近榻前,就側身退開,一面低低地道:“君相公,這就是家師。”

狼姑婆沒待君簫開口,她炯炯雙目,早巳在這少年人身上,仔細地打量了幾跟,這時呷呷笑道:“君相公請恕老身傷殘之軀,未能遠迓,多有簡慢。”

狼姑婆成名在四十年前,她能對一個二十郎當歲的小夥子,說出這樣的客套話來,真還是破題兒第一遭。

君簫連忙抱拳一揖,說道:“老前輩言重,晚輩如何敢當?”

狼姑婆先前還覺得師妹(常夫人)言過其實,這會她目光和君簫一對,發覺這少年人不但目蘊奇光,就是眉宇之間,也隱泛異采,果然是功參上乘,內瑩神儀,外宣寶相之侯,一時不覺呷呷讚歎道:“君少俠果然是人間祥麟,武林中難得一見的奇才!”

她這話似是朝常夫人和神手華佗二人說的,但也像只是自己在讚歎,話聲甫落,接着擡擡手,說道:“君少俠,請坐。”

君簫朝萬遇春拱拱手道:“萬老前輩杭城一別,不想又在這裡見面了。”

萬遇春呵呵一笑道:“君老弟,睽違不到三月,你老弟居然一舉成名,轟動江湖,真是可喜可賀。”

君簫忙道:“萬龍前輩誇獎,在下微末之技,算得什麼?”

說到這裡,又朝常夫人作了個揖,說道:“這位大概就是常夫人了,在下不別而行,還望夫人恕罪。”

常夫人含笑還禮道:“君少俠好說,說來慚愧,像君少俠這等青年雋才,到了埋恨谷,依然失之交臂,直到君少俠走後,老身才聽人傳說,你是新近崛起江湖,數得上年輕一輩中的第一高手……”

君簫俊臉一紅,說道:“這是夫人過獎。”

玉簫唐風朝他抿嘴一笑。

狼姑婆道:“大家都請坐下,不用客氣。”

常夫人,萬遇春各自回到椅上落坐。

君簫也隨着坐下,但看到黃鳳娟和玉簫唐風依然站着,不覺又站了起來,說道:“黃姑娘,唐兄……”

他這一站起,才發現室中只有三張椅幾,另外一把紫檀雕花太師椅,放在石榻右首,敢情那是狼姑婆日常坐的,此外就沒有椅子了。

玉簫唐風只是朝他笑了笑,沒有作聲。

黃鳳娟接口道:“君相公,你是家師的貴賓,快請坐下,不可和愚姐妹客氣了。”

狼姑婆也道:“君相公請坐,不用和她們客氣。”

君簫只得依然回身坐下。

常夫人道:“君相公,鳳娟她大概已經和你說了?”

君簫慌忙欠身道:“是的,黃姑娘已和在下說過,只是在下不知要如何才能替狼老前輩打通經脈?”

常夫人道:“大師姐昔年左肩被百里雨鐵傘所傷,百里雨鐵傘上的鐵葫蘆,乃是寒鐵所制,專破氣功,大師姐爲了療傷,不慎運氣入岔,雙足成殘,無法行動,經二十年苦修勤練,左臂早已復元,雙足雖僵,但如果再一,二年時光,也可修復玄功了,只是目前情勢迫人,非及早修復不可……”

她說來不徐不疾,極爲得體,口氣微微一頓,接下又道:“方纔經萬老爺子診斷,因雙足經穴僵痿的時間太久了,不是藥石所能奏效,唯一的辦法,就是有三個功力和大師姐差不多的人,以本身真氣,助大師姐打通經絡,方可有效。”

君簫道:“只怕在下初學乍練,功力不足,誤了狼老前輩的事。”

常夫人淡淡一笑道:“君少俠不用客氣了,獨臀易姥素來自負掌力,聽說還被你震退了兩步,羊角老妖一身功力,已入化境,也敗在你手下,這還不夠?”

說到這裡,回頭朝神手華佗萬遇春道:“萬老爺子,現在人手已經夠了,咱們該當如何着手,替大師姐打通經脈?”

萬遇春道:“這叫‘衝穴療法’,連同令師姐,咱們四個人,各據一方,分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席地而坐,各人以手掌相抵,以上乘內功,把真氣輸入令師姐掌心穴。”

擡目朝狼姑婆道:“老夫人必須摒除雜念,把咱們三人輸入真氣,導引衝穴……”

狼姑婆點頭道:“這個老身省得。”

萬遇春道:“但有一點,老朽必須鄭重奉告。”

狼姑婆道:“萬老爺子請說。”

萬遇春道:“老夫人二十年修復玄功,所憑藉的只是一己之力,如今咱們合三人之力相助,也就是說這份內力,比老夫人平日運行的,強了三倍……”

他口氣微頓,立即補充說道:“也許咱們三人的功力,都不如老夫人修爲功深,但合三人之力,少說也有老夫人本身功力的兩倍,這股力道,就十分強大了。”

狼姑婆笑道:“萬老爺子不用客氣,直說無妨。”

萬遇春重重咳了一聲,才道:“因此老夫人在運行這份強大內力之時,必須十分審慎,進行的愈緩愈好,而且必須竭力控制,因爲四股力道之中,老夫人本身只有四份之一,一個控制不住,稍有岔氣的現象,就可能引起極大的傷害,後果就不堪設想,老夫人多年修爲,箇中情況,老朽不說,自然也明白的了。”

狼姑婆連連點頭道:“萬老爺子說的極是,老身自當小心謹記。”

萬遇春又道:“還有一點,也十分重要,那就是在施術之中,不能有人驚動。”

常夫人道:“這點萬老爺子只管放心,外面有易總管(埋恨谷總管獨臂婆婆易姥)照顧,這裡再有黃鳳娟姊妹把守,應該萬無一失,只不知這‘衝穴療法’,需要多少時間?”

萬遇春道:“這個目前還很難斷言,不過據老朽推想,一般衝穴療法,大概需要三晝夜時間,但老夫人本身功力深厚,這二十年來,一直潛心修練,已有極大成就,如果經過情形良好,很可能在十二個時辰之內,就可以打通經脈,修復玄功。”

常夫人點頭道:“鳳娟,那就這樣好了,你們去準備一下,就以三晝夜的時間爲準,如能提早,那就更好。”

黃鳳娟躬身道:“啓稟師叔,弟子方纔已聽方老爺子說過,因此咱們所有準備,就是以三晝夜爲準,各處戒備的人手,也都分配好了。”

常夫人道:“如此就好。”

接着朝萬遇春道:“萬老爺子,咱們那就早動手吧!”

萬遇春道:“此刻大概只有亥初,咱們最好從子正開始。”

接着朝黃鳳娟問道:“黃姑娘,你最好着人出去看看,一到子時,就好施行。”

玉簫唐風(常鳳君)道:“我去。”

不待吩咐,轉身往外行去。

萬遇春道:“黃姑娘,老朽小孫女……”

黃鳳娟含笑道:“萬老爺子只管放心,萬姑娘很好。”

狼姑婆道:“鳳娟,時間還早,你去把萬姑娘請來,他們祖孫也好談淡。”

黃鳳娟心中暗道:“師父也真是的,我要不是拿萬巧兒的生命威脅他,這萬老頭肯替你老人家治療?”

但這話可不好說出來,只得應了聲“是”,轉身朝外走去。

狼姑婆含笑問道:“君少俠,老身聽說你藝出終南碧眼真人,不知令師可好?”

聽她口氣,似乎和碧眼真人很熟!

君簫忙道:“老前輩可能傳聞失實,在下並非碧眼真人門下。”

狼姑婆一怔道:“那麼少俠令師又是哪一位高人?”

君簫道:“家師天台南山上元觀王道士,道號白山,他老人家一直在天台修行,從未在江湖走動過。”

狼姑婆微感失望,接着問道:“君少俠今年貴庚多少了?”

君簫道:“二十。”

狼姑婆又問道:“府上還有些什麼人?”

君簫道:“在下出生天台,先父去世多年,家中只有家母一人。”

“唔!”

狼姑婆有意無意地望了常夫人一眼,鳩臉上不禁有了笑意。

就在此時,只見門簾啓處,黃鳳娟已領着萬巧兒走了進來,一面含笑道:“萬老爺子,小妹子來啦!”

萬巧兒看到爺爺,口中叫了聲:“爺爺。”

三腳兩步地奔了過來。

萬遇春忙道:“巧兒,快來見過這裡的老夫人。”

萬巧兒目光一擡,看到君簫也在這裡,不禁粉臉微微一紅,才朝榻上的狼姑婆福了福,口中叫着:“老夫人。”

狼姑婆目光炯炯,盯着萬巧兒,上上下下一陣打量,不覺呷呷笑道:“萬老爺子,你真是好福氣,有這麼一個標緻的小孫女!”

說到這裡,伸出鳥爪般的手爪,招招手道:“來,小姑娘,你過來給我瞧瞧。”

萬巧兒有些怕羞,依言走了過去。

狼姑婆拉着她纖手,尖笑道:“這孩子真不錯,老身收你做個記名弟子,你說好不好?”

萬遇春聽得直是暗暗皺眉,但表面上不得不說:“老夫人收她做記名弟子,這是她的造化。”

這當然是敷衍話,不然,他早就叫萬巧兒磕頭了,但他沒有說。

萬巧兒可不知道爺爺心意,只當爺爺已經同意了,這就點了點頭。

狼姑婆大喜道:“好,好,你既然答應了,還不叫我師父?”

萬巧兒果然跪了下去,口中叫了聲:“師父,巧兒給你叩頭。”

狼姑婆十分歡喜,伸手把她拉起,指指常夫人,又道:“這是你常師叔。”

萬巧兒又朝常夫人拜了下去,叫了聲:“師叔。”

常夫人還半禮。

君簫拱拱手道:“恭喜老前輩,又收了一位高弟。”

黃鳳娟走過來拉着萬巧兒的手,笑道:“小妹子,現在你是我的小師妹了。”

萬巧兒也乖巧地叫了聲:“師姐。”

狼姑婆叫道:“鳳娟,你把爲師的那隻小鐵箱拿來。”

黃鳳娟答應一聲,從石室壁角上,取出一隻小鐵箱,雙手捧上。

狼姑婆接到手中,放到膝上,打開箱蓋,一陣翻動,取出一本薄薄的手抄冊子,遞給萬巧兒,一面含笑道:“巧兒,這是佛門‘拈花指功,出自百年前一代俠尼妙華師太的手抄,上面有她的詳註,是武林中失傳了將近百年的武學,壓在爲師箱中,也已有二十餘年之久,你快收好,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問你爺爺就好。”

“佛門拈花指”,這幾個字,聽得萬遇春驀地一愣!

“佛門拈花指”,是百年前一代俠尼妙華師太的成名絕技,據說武林中無人能擋得她一指,這位俠尼,並無傳人,“拈花指”也因此失傳,不想這秘笈會落在狼姑婆手裡,她居然以這等稀奇絕學,作見面禮,送給自己小孫女。

她一見到巧兒,就說要收她作記名弟子,當然,她收巧兒作記名弟子的目的,就是要送這冊秘笈給巧兒了。

她要送巧兒秘笈的原因,自然是作爲自己替她治療走火入魔的酬庸,只是她沒有說出來罷了。

這份禮,實在太重了,但她是師父送給記名弟子的,自己自然不好叫巧兒不收。

萬巧兒也不知道“拈花指功”在武林中,有多少人夢寐難求?

她拿着手抄本,不由朝爺爺望來。

萬遇春道:“老夫人這是厚賜,孩子,‘拈花指’,武林絕藝,你這造化,真是不淺,還不快謝過師父?”

萬巧兒聽爺爺這麼說了,這就喜孜孜地道:“多謝師父厚賜。”

狼姑婆一陣得意地呷呷尖笑道:“對師父還用說謝麼?你快收好了。”

她雖是存心對萬遇春的酬庸,但日後萬巧兒就是以“拈花指”,救了她的性命,此是後話。

黃鳳娟忙着指揮兩名玄衣少女,捧來了厚厚的棉絮,鋪在榻前地上,然後又在上面加鋪了一層羊皮褥子,以供四人運氣衝穴時,席地而坐之用。

因爲運功施術的時間,可能要三晝夜之久,這樣就不會有寒氣侵襲之虞。(因運行功之時,最忌寒氣侵襲也)另外又命使女送來了一壺開水,和準備好乾糧。

她爲人能幹,做事面面俱到,顧慮得極爲周詳。

時間漸漸接近子時!

玉簫唐風(君簫不知玉簫唐風即是常鳳君)匆匆從外走入。

黃鳳娟立即迎了上去,問道:“時間到了麼?”

(常鳳君是到洞外看時光去的)常鳳君道:“大概還有一刻時光。”

她說話之時,暗暗朝黃鳳娟使了一個眼色,轉身朝外行去。

黃鳳娟不知她有什麼事,跟着走出圓洞門,悄聲問道:“師妹,你有什麼事?”

常鳳君壓低着聲音說道:“我聽顧長根方纔從山外聽來的消息,江湖上正在盛傳着師父應七星會之聘,擔任副總護法……”

黃鳳娟不待她說下去,就埋怨着道:“你也真是的,這消息咱們不早就知道了?”

常鳳君氣道:“你聽我說完了再說也不遲。”

黃鳳娟笑了笑道:“好妹子,你說。”

常鳳君續道:“江湖上已經知道師父走火入魔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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