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大官人忽然陰陰一笑,把個羅有德這樣從來只有它嚇別人,沒有別人可以下他的人都駭了一跳。沐大官人這才說道:“嘿嘿,要不了多久,我相信趙明誠給你的命令就會下來了。不管他的命令是什麼,恐怕都不會讓你,一不小心還會丟官,甚至——。不過,只要你反戈一擊,把有些關鍵的物事交給趙煦,他自然吃不了,兜着走。只要扳倒了他,你非但可以避免因他日後出事而受到牽連,反而會在趙煦和章惇的心目中留下好印象,爲日後的騰達打好基礎!”
羅有德剛纔聽見沐大官人直呼宰相的名諱,本已十分震驚了,此時再聽他竟又直呼當今的名諱,簡直驚詫莫名,結結巴巴地指着他到:“你,你怎麼敢——”
沐大官人走到羅有德面前,毫不客氣地用他手中的扇子把羅有德指着自己的手指摁了下去,嘴裡發出一聲冷笑道:“爲什麼不敢?我有什麼不敢的?他趙老六除了命好,出生在帝王之家,又運氣好,前面五個哥哥都夭折了,還有其他的什麼過人之處?他的名字爲什麼就不能稱呼?若是我有他那樣的好命好運,今日你們不敢稱呼的便是我的名字了!不要大驚小怪的,你只消聽着正事便是。難道我剛纔所提的,不是一個很妙的辦法嗎?”
羅有德聽着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一雙三角眼猛地眨了幾下,又猛地搖了幾下頭,並沒有接着沐大官人的話題說下去,而是追問道:“你到底是誰?”
沐大官人臉色一冷,忽地坐了下來,淡淡地說道:“你真的要知道嗎?”
羅有德聽着沐大官人的語氣,再看他滿不在乎的神態,心下忽然打了個突,暗道:“他莫非是哪一個被今上奪去了帝位的王公貴族?若非有奪位之仇,量他也不敢出言如此放肆!若真是這樣的話,還是什麼都不知道爲好,宮闈之事,知道得越多,危險也就越大!”
當下,他連忙搖頭擺手,連聲說道:“不想,不想。”
沐大官人露出一個“識相就好”的神情,淡淡地說道:“既然如此,我話就到此爲止,至於你能不能聽進去,就看你自己的了,和我沒有任何關係。告辭!”話音剛落,還未等羅有德反應過來,起身就走。
羅有德連忙在後面追了上來,連聲說道:“官人請留步,關於我那個小童——”
沐大官人腳下並不停步,一邊繼續往前走,一邊淡淡地說道:“羅補闕不必相送了,要是讓你家的下人看見了不好!至於那個小童,他現在很好,我們會一直幫你保證他的安全,你就不必操心了。”
羅有德心下一寒,還待說話,就見前面一個下人腳步匆匆地向這邊奔了過來,他雖然心下怒極,還是不得不連忙擡起頭挺起胸來,臉上重新換上了一幅淡定的樣子,而沐大官人則趁此機會,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下人迎面看見羅有德,連忙稟報道:“老爺,趙舍人那邊又有信送到了。”說着,便將手中一封信遞給羅有德。
羅有德一邊從容地接過那封信,一邊說道:“你很不錯,很勤快,實在是一個很難得的家丁啊!老爺我很欣賞你,這樣吧,等下就去和管家說一聲,你以後不用跑腿了,就去負責清理茅廁吧!”
那下人本來一聽老爺難得心情好,誇獎自己,真是喜出望外,待聽得後半句,頓時便“啊!”了一聲呆立在那裡。
“怎麼?對於我的安排,你有什麼不滿嗎?”羅有德一張黑炭頭一般的醜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森森的白牙泛出刺眼的光芒。
“不——不敢!奴才很滿意!謝謝老爺讚賞!”那下人在羅有德長期的積威之下哪敢承認,只有打碎鋼牙往心裡咽。
羅有德遣走那名下人之後,便一邊拆開信封,一邊重新往書房走去。到了書房門口,他已經打開了信箋,一看,他頓時定在那裡。
良久,他嘴裡才長長吸出一口氣,道:“趙挺之,你果然夠狠,明明知道皇上對這人如此寵幸,你居然讓我去彈劾她!你這哪裡是給我分派任務,簡直就是把我往絕路上逼啊。也好,這也是你親自幫我堅定的決心。既然你不仁在先,就不要怪我不義在後了!”
說着,他一咬嘴脣,腳下猛地使力,“蓬”的一聲,便踢開了房門。
紫宸殿,朝會的時間已經到了。
大宋的朝會分爲大朝會和常朝兩種。
大朝會一年只有三次,分別是正月初一、五月初一和冬至日。小朝會又分三種,每日宰執和侍從官都要在垂拱殿覲見;每五日京中的百司朝官都要在崇德殿或者垂拱殿覲見,這一次朝見的官員又稱爲“六參官”;每月的初一、十五,所有在京的朝官都要在紫宸殿覲見,這一日朝見的官員又稱爲“朔朝官”和“望朝官”。
而今日,就是五日一次的六參官朝見的日子。
今天的朝會開始之前的氣氛就和平日有些不一樣。原因就在於,皇上已經連續好幾天設在文德殿的正衙常參都沒有去了,大家心裡都沒有底,不知道皇上今天會不會露面。
說起來,自有大宋以來,除了英宗皇帝因爲自身身體的原因以外,皇帝上朝一向都是很勤的,除非有國喪罷朝或者皇帝自己生病,幾乎就沒有出現過皇帝不臨朝的事情。而先帝神宗皇帝更是大宋以來公認最爲勤政的皇帝。
但年輕的當今就開了這麼個很不好的先例,自從太皇太后駕崩,他自己親政以來,行爲日漸乖張,而對待朝會的隨意性也越來越強,根本就和他父親的所作所爲大相徑庭。雖然他至今還沒有缺席過一次大朝會和六參官朝見這樣規模較大的常朝,但今天大家都心裡沒有底了。
這時候,東西兩班的文武百官都已經依次站好。由於宋太宗淳化三年(公元992年),曾經有不少官員因爲在朝堂上行私禮、跪拜行禮時站立失序、談笑喧譁甚至只是持笏不正或者是出閤門後入列不及時就被御史彈劾,導致貶官。所以,今天雖然大家心中各有所思,但除了兩班的幾位德高望重的重臣之後,大家都凝神屏息而立,那笏板都很正很直地樹在他們面前。
紫宸殿旁邊的幾個香爐在嫋嫋地冒着白煙,大廳一邊的沙漏正在“沙沙”地漏着沙子,眼看時間在一點一滴的流逝,趙煦的蹤跡始終沒有出現。
朝班上所站立的畢竟大多都是老年人,而且平日都是養尊處優慣了的。這樣子以極其呆板的姿勢站在那裡的時間一長,身上就難免出現一些必然的生理反應。有些腿腳麻木了,有些腰痠背痛了,有些甚至老眼昏花了。而這些毛病的出現,漸漸就導致一些細細的抱怨之聲出現。
然後,也不知道是誰先開始的大家就開始不顧形象地搓*揉膝蓋、伸懶腰、扭脖子。反正,大家打的是一個主意:法不責衆。儘管今上是一個極爲注重禮儀形象的皇帝,但他也不能把滿朝文武盡皆貶謫,自己當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吧。
忽然,就見東班押班處走出一個人來,沉着臉向大家說道:“諸位袍澤!請大家都靜下來,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儀態。大家都是主上的臣子,爲主上所器重的國之柱石,在這天子內朝之地如此不顧形象地喧譁,未免說不過去吧?”聲音雖然並不大,但中氣十足,立即就把衆人喧譁的聲音壓了下去。
這人頭上戴着一頂*進賢五樑冠:塗金銀花額,犀、玳瑁簪導,立筆,上面繡着籠巾貂蟬。身上穿的是緋色的羅袍,白花羅中單,緋色的羅裙,緋色的羅蔽膝,配以皁色的縹襈,白羅大帶,白羅方心曲領,玉劍、佩,腰繫銀革帶,暈錦綬,上掛着兩個玉環,白綾襪,皁皮履。
他看起來約莫六十歲上下的年紀,國字臉,鬍子頗長,鷹目如電,雙眉如劍,身材修長挺拔,站在那裡就如一青松一般。此時他雖然向着羣臣而立,手上所捧的笏板卻十分端正。
這,便是當朝唯一的宰相章惇了。
衆人被章惇兩句話一訓斥,都不敢繼續喧譁,立即便都靜了下來,各自整理衣冠,依次站好。
章惇卻並不罷休,面無表情地叫道;“我知道諸位心中未必服氣,我也不想要諸位服氣,只要求諸位守好自己的本身,做好自己的事情。殿中侍御史何在?”
南北兩名侍立在那裡的殿中侍御史立即同聲應了一句:“下官在!”
章惇臉色一冷,寒聲問道:“你二人身爲殿中侍御史,本有責任爲主上糾察朝堂之上這些失儀之事,方纔都亂成那樣子了,你們卻充耳不聞,這失職之罪是再也無法避過的,今日下朝之後,你們自行找到你們的安中丞,如何處置就因律而行吧!”
兩位殿中侍御史不敢辯駁,只好沮喪地點頭應道:“是!”
御史中丞安惇見說到自己,連忙出列道:“啓稟相公,這失職之罪,按照宋律,嚴重的是要罰俸一年的,若是情節較輕就要罰俸三月,不知——”
他是章惇一手提拔出來的,市井中把他和章惇兩人合稱爲“兩惇”。他聽說這種叫法後,雖然口出穢言,心下卻受用無比,因爲這正反應了自己和宰相走得十分近。此時,他不顧這麼多人當面,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就是想告訴大家:我安惇和相公是一路的!
章惇卻臉色一沉,道:“安惇,你御史臺是直接對主上負責的,三省六部都管不了你,老夫更加管不了你!這樣的問題你以後還是莫要再問了,這樣會讓大家誤會你御史臺也在我門下省的控制之下,或者甚至是被我章惇個人所左右了!”
安惇討了個大沒趣,有些灰頭土臉地連連稱“是!”回到班中。
不得不說,章惇的這一招“殺雞儆猴”十分見效大家見不但兩個殿中侍御史受罰,就連御史中丞這樣的重臣也被訓斥,哪裡還敢出聲。大家雖然腿上、腰上、胳膊肘的痠痛越發厲害了,卻再也不敢口出一言,只有低頭苦忍。
而那兩個殿中侍御史更是又驚又悔,再也不敢怠慢,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用目光在羣臣之中掃來掃去,以期發現一個儀態不正的來墊背,好收戴罪立功的效果。
於是,一場無言的拼鬥就此展開了。
又過了一陣子,正當大家以爲大宋歷史上無故罷第一次六參官朝的事情就要出現的時候,忽見兩名數名宦官細部而入,其中一名徑直來到殿頭,沉聲喝道:“皇上駕到!”
羣臣雖然沒有見到趙煦的人影,卻異乎尋常地整齊的跪拜下去,口中山呼萬歲。要說這跪着雖然不舒服,但對於眼前這些站了好久的老臣們來說,卻感覺比站着舒服多了。所以,一時間,大家的精神又重新回來了。
這時候,就聽前面又是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然後就是一陣咳嗽聲。接着,便聽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道:“平身!”
殿頭官立即喝道:“皇上口諭:平身!”
羣臣又是一陣山呼萬歲,這才整整齊齊地站起身來。
殿頭官立即又用他那尖細綿長的聲音喝道:“有事啓奏,無事退朝!”
東班的後面便有一個小官出列奏道:“臣太史局丞賈言啓奏陛下,昔者曾經出現客星犯主之事,幸得陛下宅心仁厚,當機立斷,及時大赦天下,此天災之相如今已經煙消雲散。臣要在此恭喜陛下,賀喜陛下,這是陛下仁心感動天地,致使天降異人爲助的結果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個叫賈言的馬屁拍得“啪啪”直響,羣臣聽了,個個雞皮疙瘩都長滿了全身,齊齊皺眉不已。倒是殿頭龍座上的趙煦卻高興不已,一張蒼白的臉上泛出一絲血色,有些急切地說道:“愛卿這般說,朕心甚慰。只是朕還想問一下,愛卿可看得出這異人是從何處而來,如今又身在何方?”
賈言道:“微臣昨夜夜觀天象,見彗星被東南面的一處金光蓋住,想來這異人必是出自江南或者嶺南之地,而且如今已經微露鋒芒,和那彗星已經有了初次交鋒!”
趙煦聞言,微微一愣,口中輕輕地低吟一聲:“莫非是那人?”他連忙溫言嘉勉了一下賈言,令其退回本班。
這時候,章惇親自出列道:“臣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章惇啓奏陛下:春闈將近,因前一段時間被他事所羈絆,這枝貢舉的人選至今還沒有定下來,此事還望陛下儘快聖裁,以免耽誤今年的春闈。”
趙煦對此事顯然並不在意,便問道:“章相可有人選推薦?”
章惇愕然,他根本沒有想到趙煦就連主持科考的人選竟然還沒有定好。要知道,科考是大宋朝取士的一個基本途徑,幾乎大宋所有的棟樑之材都來自科舉。所以歷朝歷代的皇帝都對科考極爲慎重,主考官的人選都是聖心獨裁,並不和包括宰相在內的所有羣臣相議的。
也正因爲如此,章惇被趙煦這麼一反問,頓時就無言以對了。半晌,他才小心翼翼地說道:“陛下,國朝歷次科考,知貢舉人選都是在侍從官、中書舍人和知制詔中選拔的選定的,還請陛下聖裁!”
其實,他這話說了等於沒說,知貢舉的人選從那些大臣中產生,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根本就不需要章惇再來強調一遍。
趙煦卻點點頭,章惇一向是他最爲倚重也最爲信任的大臣,雖然有時候古板一些,(就像現在,推薦知貢舉的人選不在宰相的職權範圍之內,他就絕不攬權)但總體上來說,還是忠心耿耿的。
他的目光在東班的諸位侍從官身上掃過。最後,終於把目光定在兩個人身上:中書舍人趙挺之和戶部尚書蔡京。
這兩個人選各有自己優缺點。
趙挺之這人文采不足,因爲行事狠辣,在士林之中名聲不怎麼好。不過,他行事果決,面對突發事件的時候,決斷能力強。
蔡京此人性格溫吞隨和,特別是文采斐然,在書法上造詣非同一般,可謂開一代之先河。但這人因爲過於喜歡察顏觀色,做事魄力未免不足。但是趙煦對他卻並不怎麼喜歡,因爲他弟弟蔡卞乃是當今尚書右丞,是當今副相,但是他兄弟二人同爲當朝重臣,互相之間卻並不友悌,聽說兄弟二人之間矛盾不少。
只是章惇一向對蔡京頗爲欣賞,屢向趙煦推薦,趙煦看在章惇的面上,對蔡京也算重用。
想了想,趙煦的私人感情還是戰勝了理智,他選擇了自己更爲欣賞的趙挺之。於是,他說道;“那就命趙挺之——”
他話音未落,就聽朝班中一個人喝道:“陛下且慢,臣右補闕羅有德有本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