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大臣甚至在想:“這莫非是章相公或者陛下要對趙挺之下手的徵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趙挺之今天是難逃此厄了!”
御座上的趙煦輕輕咳嗽了兩聲,說道:“羅愛卿有何事要奏?”
羅有德擡起頭來,掃了一眼班列中的趙明誠,見他一臉淡漠,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心下不由大怒,暗忖道:“你就這麼篤定我要聽你的行事?你就這麼有恃無恐?也好,今天就讓你知道知道什麼叫做‘反戈一擊’!”
他連忙從懷中掏出一本奏章來,高高舉過頭頂,道:“臣要彈劾中書舍人趙挺之,不思報效朝廷,一味攬權,妄圖支使言官,控制言路,混淆聖主視聽。此等行徑,實在是罪大惡極,請陛下明察!”
他話未說完,便有宦官從殿頭走下,取走了他手上的劾章,遞到了趙煦的手中。衆人聽了這話,無不臉色大變,震驚不已,暗道:“好大的罪名!”
趙煦打開劾章一看,臉色一變,立即又重重地咳嗽了幾聲,這才安靜了下來,有氣無力地問道:“趙挺之何在?”
趙挺之連忙出列跪倒:“臣中書舍人趙挺之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趙煦冷冷一笑,道:“萬歲?有你這樣的好臣子,朕恐怕過不了幾天,真的就要羽化爲萬歲,駕鶴而去了!”
趙煦竟然拿自己的生死開玩笑,顯見心中已然怒極。衆臣心下不由都暗暗忖道:“果不其然,皇上是要拿趙挺之開刀了,看來這廝今日是在劫難逃了。”
一時間,羣臣都起了別樣的心思,和趙挺之親近的都不由心下忐忑不已,而和趙挺之疏遠的則暗暗竊喜。不過,大家還算都記得旁邊還有兩名如狼似虎的殿中侍御史在盯着,臉上的表情依舊是十分嚴肅。
趙挺之連忙磕頭道:“臣惶恐,臣冤枉!”
趙煦冷冷地說道:“冤枉?朕來問你,朕聽說自己的妹妹徐國長公主行事十分乖悖,很丟我們皇家的體面,而你作爲朕的股肱重臣,很想替朕分分憂,解解難,管管朕的家事,替朕管教一下這個不成器的妹妹,對吧?”
羣臣一聽這話,冷汗不由都流了下來。
當今天子和簡王趙似、徐國長公主趙婧乃是一母同胞,都是朱太妃所出,所以天子和他們的關係最爲密切。
特別是徐國長公主,乃是神宗皇帝十個女兒中年級最小的,也是至今爲止唯一尚在人世的。天子對她這位唯一的妹妹的寵幸,可以說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幾乎是言聽計從,捧在手心怕丟了,含在嘴裡怕化了。若不是徐國長公主生性對國事沒有興趣的話,她就是想當太平公主那樣的人物,干涉朝政,也根本不是難事。
也就是說,誰若是觸犯了徐國長公主,那絕對是比觸犯了皇上本人後果嚴重得多。所以,儘管羣臣都知道這個公主十分刁蠻任性,行事乖張,而且經常微服出宮,但太后都管不了,皇上也在爲她撐腰,又有誰願意出來觸這個黴頭,提起這件令皇上不快的事情?
趙挺之連連磕頭,奏道:“微臣承蒙陛下厚恩,忝列朝班之上,一心只想着以朝廷的福祉,百姓的安樂爲己任,羅有德此言純粹是污衊臣下,陛下聖聰萬萬不能被此等小人所矇蔽了!”
趙煦冷聲說道:“哦,據朕所知,當年羅有德便是你舉薦的,他有什麼理由要污衊你呢?不過你既然自稱冤枉,朕也不會不審而判。朕向來最講求的就是公平,對每個可能犯事的臣子都給與足夠的解釋機會。如今正好,既然是當庭彈劾,我可以容你和羅有德當庭對質!”
趙挺之再次磕頭道:“多謝陛下!”擡起頭來,轉向在他旁邊跪着的羅有德道:“羅有德,我趙挺之自認素來待你不薄,你爲何要污衊於我?”
他形象素來威嚴,此時連續磕頭,額頭上已然是血跡斑斑,配以他那咬牙切齒的神態,看起來便如厲鬼一般,着實有些嚇人。
羅有德在趙挺之手下做事多年,雖然如今決意和他決裂,但對他長期以來形成的忌憚還不是一瞬間就能完全消失的,聞言渾身不由顫了一下,擡頭一眼望見御座上的趙煦正冷冷地看着自己二人,心下不由一定,暗道:“過了今日,看你還能有什麼威風!”
“污衊?我羅有德被陛下委以言官重任,職責就是爲陛下諫正不當言行、糾劾不法情狀,你雖是我的上司,卻也是朝廷的重臣,爲什麼我糾劾別人就是對的,糾劾你就成了污衊了呢?要知道,天日昭昭,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爲!”
羅有德本就有着一副金嗓子,口才十分了得,此刻慷慨陳詞,更是激昂已極,令那些本不怎麼相信此事的人聽了不由都生動搖,而那些本就有些相信此事的聽了,更是堅定了自己的判斷。
趙挺之聽了,臉上的厲色就更加明顯了,怒喝道:“你這麼說,有什麼證據?”
那名站在大殿東邊的殿中侍御史此時還一直在爲剛纔被章惇訓斥之事鬱悶不已。因爲當今御史臺的長官安惇從來就是對宰相章惇言聽計從的,既然自己被章惇訓斥,回到本部之後,自己所受的處罰絕對不會輕了。罰俸倒還沒有什麼,關鍵是安惇會覺得自己不合章惇的眼緣,受到提攜的機會就會大大減少。想一想自己的仕途就這樣因爲一次朝會而大受影響,他心中豈能不鬱悶不已!
忽然,他聽見趙挺之高聲咆哮,頓時眼前一亮,覺得表現的機會來了。如今眼看着趙挺之就是落水之犬,不打豈不是太可惜了!
於是,他連忙出列奏道:“啓奏陛下,臣也要彈劾趙挺之當庭咆哮,有藐視君上之嫌,此等有違朝廷法度之行,不懲處又何以正視聽,規言行!請陛下發落。”
西面的那名殿中侍御史一見這哥們居然就這麼抓住了一次轉瞬即逝的機會,心下不由懊悔不已,暗暗感嘆機會真的是專門留給那些有準備的人的!他不由下定決心,自力更生,艱苦奮鬥,一定要打足十二分的精神,從羣臣中找出一個可以作爲墊腳石的倒黴蛋來!
羅有德見有人拔刀相助,自然是振奮不已,斜眼乜了趙挺之一眼,滿臉都是挑釁之色。而趙煦聽了那殿中侍御史的彈劾,知道衆目睽睽之下,是不可能抵賴的,於是不敢出言抗辯,連忙轉過身來,磕頭不已。
趙煦沉默了半晌,淡淡地說道;“趙挺之,你就不必再磕頭了,還是繼續對質吧,這君前失儀的罪責,若是你能證明自己真是無辜的,那不究也罷,若卻有支使言官之事,那就兩罪並罰,去嶺南和蘇軾做伴去吧!”
說到“蘇軾”二字的時候,趙煦聲色俱厲。若要說他平生最不喜歡的人,就莫過於這位蘇大鬍子了,因爲他自己就極爲喜愛這位蘇大鬍子的詩詞,偏偏這蘇大鬍子又是反對變法的,和自己在政治上不是一路人。所謂“愛之深,恨之切”大抵就是這個意思了。
而最近他還聽說汴京城裡有些附庸風雅的富戶,居然專門備好了往返於嶺南的快馬,不爲其他,就專爲傳送蘇大鬍子的新作。只等蘇大鬍子的新作一出,立即便有加急快馬如鋪馬一般日夜不住地馳往東京。那最先得到稿子的人家立即便廣發賞詩會,登臺鑑賞。
其實,這些有錢人自身未必就喜歡詩詞,或者甚至未必懂得欣賞。但是,手中握有蘇東坡的新作,就能把他們的檔次提高很多。不僅那些真正關注蘇東坡新作的太學生、士子、文人們會爲了一睹爲快,趕上門來拜見,其他富戶雖然心中不服,也只有稱羨不已。
正因爲如此,趙煦心中對蘇軾的恨意就越發明顯了。久而久之,羣臣們心下就形成了一個統一的認知,那就是皇上要是把誰和蘇大鬍子聯繫在一起,那個人恐怕就完了。
趙挺之一聽此言,心下自然也是大急,道了聲:“謝陛下!”便回過頭來,繼續向羅有德道:“羅有德,你既然說我有這等罪行,可有證據?若是你能拿出證據來,我趙挺之便不復多言!”
羅有德此時見形勢大衛有利,心下對那個沐大官人更是信心大增,眉毛一挑,說道:“也好,當着陛下和這麼多同仁的面,我便讓你心服口服!”
說着,他便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來,在趙挺之面前晃了晃,道:“趙挺之,你看好了!”也不待趙挺之有什麼反應,他回過頭去,將手中的信高高舉過頭頂。殿頭的宦官會意,便下來將之取走,遞到了趙煦面前。
趙煦見羅有德取出實證來,心下自然對他的話又相信了幾分,狠狠地瞪了一眼正趴跪在下面的趙挺之一眼,便打開了信封。
只看了一眼,趙煦便勃然大怒,他手上一拍御座,“騰”的站起身來,又是一陣咳嗽,直等了半天,才緩過氣來,他一邊有軟軟地坐了下去,一邊有氣無力地指着趙挺之,道:“趙,趙挺之,這是你寫給羅有德的私信,上面明確地吩咐羅有德的行徑,你還敢抵賴嗎?”
趙挺之連聲大呼“冤枉!”,一邊磕頭,一邊說道:“陛下,這定是羅有德這個無恥小人爲了污衊下臣,故意捏造出來的!”
趙煦此時也沒用力氣發怒了,便揮揮手道:“既然你不死心,便讓你自己看看這封信吧!”宦官便從他手中接過那封信,走下陛階,交給趙趙挺之。
趙挺之雙手接過,一看這封信,立即便喝道:“冤枉,臣冤枉!這封信實在不是下臣的手跡,而且這上面有一個‘赫’字,乃是先父的尊諱,臣平日若寫到這個字,要麼會迴避,要麼會拆筆,絕不會如此完整地寫下這個字的!”
羅有德見趙挺之矢口否認,心下非但不怒,反而激起一種把對手逼得走投無路的快感。他微微一笑,奏道:“陛下,趙挺之矇蔽聖聰,恣意妄爲,是爲典型的不忠之行。不忠之人談何孝道,有些人非但不避亡父的諱,就是陛下和先皇的尊諱也未必就避呢!還請陛下明察!”
趙煦這時也氣急無力了,便向章惇道:“章相,你且說說,此事該當如何?”
章惇面無表情地答道:“陛下,其實,辨別此信是否僞造,不能憑藉信上所寫的內容,而要看筆跡。臣想,只要命趙明誠當場把這封信抄寫一遍,再來比較字跡——”
忽聽一個聲音喝道:“陛下,不可!”便見東班中走出一名六十歲上下,長身玉立的大臣來,奏道:“陛下,當庭寫字,寫出來的字跡就全然由寫字之人決定了。況且,臣看趙挺之如今的情形,寫出來的字也不大可能和往日一樣了!”
羣臣見此人竟敢當衆跳出來削章惇的面子,心下不由很是詫異。要知道,章惇如今的權勢,可說是大宋以來宰相之中最重的,朝中絕無一人可攖其鋒。倒是章惇聽了,臉色絲毫不變,反而默默地點了點頭。
趙煦也點了點頭,問道:“那依許愛卿的看法,該當如何呢?”
原來,這出列之人正是禮部尚書許將。他經過一番分析,覺得若要拜相,就必須和章惇壁壘分明,站在章惇的對立面。所以,方纔他抓住章惇一句話的漏洞,立即便出言反對,爲的就是博得大家心中自己和章惇不是一路人的看法。
聽得趙煦相問,章惇灑然一笑,道:“臣以爲,可拿出趙挺之以往的手跡來,直接和這封信作比較,並請陛下和朝中擅長書法之人來品評方爲上策。”他相貌堂堂,言語從容,神色動作之間,有一種天然的魅力,讓人見了,不等聽到內容,就對他的話產生了幾分信任。
所謂擅長書法之人,大家覺得他當然是指的他自己。要知道,他許將乃是狀元出身,詩文了得,一筆書法也是寫得騰蛟起鳳,頗爲了得。
趙煦點了點頭,道:“你這話說得也有道理,那依你看來,誰最適合和朕一起品評這筆跡呢?”
許將從容應道:“戶部尚書蔡京的書法不僅在當世乃是一絕,就是放眼千百年來,也是罕有能和他相提並論的。臣覺得,他來品評,最爲合適!”
趙煦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又向章惇道:“章相怎麼看?”其實,他也不是不知道蔡京是書法乃是當朝除了那個討厭的蘇大鬍子以外,絕無人可以相較的,但他心中着實不太喜歡蔡京,便把球又踢回給了章惇。
遇上決定不了的事情,便交給章惇來解決,這已經是他這幾年來形成的習慣。而每一次章惇也都沒有令他失望,總是把事情解決得頗合他的心意。
章惇點點頭,道:“臣以爲許將所言,也有些道理。不過,寫書法和品鑑書法並不是一回事,字寫得好的人,品鑑的水平未必高。所以,臣以爲,爲了以防走眼,還是要在蔡京之外,再選一人和蔡京共同品鑑爲好。而這個人選,臣願意舉薦許將。”
羣臣一聽此言,都暗暗感嘆章惇又勝了一陣。儘管許將鼓起勇氣來主動挑釁,他卻非但不以爲意,反而予以舉薦,這纔是真正的強者風範。
趙煦也對章惇頗具宰相風度的表現十分滿意,點點頭道:“准奏!”便轉向身邊那名白淨的中年宦官道:“郝隨,你去御書房隨便取一份趙挺之的奏摺過來!”
那名叫做郝隨宦官年紀約莫私事多歲,臉色有些蒼白,聞言連忙應了一聲,又轉頭望了一眼陛階之下的羣臣,轉身出了紫宸殿而去。
過不多久,就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起,郝隨手上捧着一份奏摺,邁着小碎步急匆匆地跑了進來。來到趙煦的面前,他立即便把那奏摺交給了趙煦。
趙煦拿着那份奏摺看了一下,又拿起那封信比較了一番,臉色忽然變了變,眉頭一皺,說道:“拿下去吧!”
郝隨便把那兩件物事交到了戶部尚書蔡京的面前,蔡京連忙雙手接過,仔細地看了一遍便又交還給了郝隨。郝隨便又把這兩件物事交給了許將,許將看了兩眼,便目無表情地交還給了郝隨。
而羅有德和趙挺之對這一過程簡直是看得目不轉睛,每個人臉上的細微表情變化都逃不開他們的眼睛。
羅有德曾經收到過很多次趙挺之的信,自然是認得趙挺之的字跡的。也正因爲如此,他心中十分篤定自己會勝,但這就像賭博開獎之前的那一刻,雖然他這個賭客有很大的把握,心中的緊張卻是不可避免的。
而趙挺之則更不用說,若是他敗了,立即萬劫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