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家。
經過這麼多天的調理,範正平身上的傷已經全然好了,展臂伸腰再無任何的疼痛之感。他身體本就健壯,而那黑衣人也沒有對他下狠手,所以恢復起來還算快速。
本來他是告了一個月的假的,但考慮到衙門裡的事情着實繁忙,本縣的縣尊是一個甩手掌櫃,一心只想着在官場上鑽營,對於實事卻是沒有興趣做的,他覺得自己還是應該早日回到衙門裡去。尤其是上次那“白霧盜”的事情,一直讓他放心不下。雖然這“白霧盜”自從上次的事情之後,再也沒有出現過,但他還是很想把他抓住,以雪自己因爲此人而一直難以升遷的恥辱。
正在此時,忽然外面跑來了一名家丁,稟報道:“老爺,不好了!”
範正平有些不悅。他範家是一個很講規矩的門庭,最講求的就是“氣度”二字。即使是下人,範正平也希望他們能有他祖父范文正公那種從容的氣度。即使不能,至少也要向那種境界看齊。不過,他也是一個和藹的主人,並不會因爲這點事情就責怪家人。所以,他只是略略皺了一下眉頭,道:“何事驚慌?”
那家丁道:“大小姐今日又沒有進食!”
範正平額頭緊蹙,道:“怎麼回事?”
那家丁道:“我們也不知道啊!自從範總管前兩天和大小姐談了一次話之後,每次送飯進去,大小姐都是吃了的。但早上送進去,卻一直沒有動,中午再送進去,還是沒有動。”
範曉璐被關在庭院裡的時候,每天送的飯都是放在她的窗口,然後送飯的就對着裡面喊一聲:“大小姐,吃飯了!”喊完便走,絕不願在這杯灼灼目光鄙夷的院子裡多呆一會。不過,即使是這樣,只要範曉璐還在屋子裡,就絕不會聽不見。所以,這幾天以來,每次送進去的食物基本都是被吃個精光的。
範正平心下不由暗忖:“難道是病了嗎?”想想覺得這是很有可能的,範曉璐的性子是在外面到處逛養出來的,倏忽把她關在屋子裡,憋出病來也不應該算是很稀奇的事情。
正在此時,又有一名家丁闖了進來,這回這一位比前一位更誇張,滿臉都是驚愕之色,由於跑得太急了,嘴巴還還在喘着氣,嘴脣哆哆嗦嗦的,除了“大小姐”三字,就再也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範正平這下真有點怒了,臉色一沉,道:“你到底要說什麼?”
那家丁指着門外,道:“大小姐——大小姐她回來了!”
“回來了?”範正平臉色更加難看了:“什麼叫回來了,從哪裡回來了?”
那家丁臉色也是十分奇怪:“門外,大門外!”
範正平“啊!”的一聲,大驚失色。大門外?這意思其不是說,她出去了?這如何可能!他自己的女兒自己瞭解,絕沒有什麼飛檐走壁的功夫的,要出去只能靠別人的幫助。
他可不相信那些看門的家丁敢把範曉璐放出去,那是他親自挑選的最負責任的家丁,萬萬不會因爲一點小利做出這種事情來。而且他們個個都和範曉璐沒有什麼利害關係,不會因爲人情而放走她。
況且,即使是她逃出來了,範府前後就兩扇大門,後門是常年封鎖的,只有家主,也是就是範正平本人有鑰匙,而前門則有一向信得過的馬家父子看守,也不會有問題。
這——這豈不是見了鬼嗎?
範正平再也顧不上多話,撇下兩位家丁就往大門走去,來到門邊,就看見不少人正在那裡指指點點的,輕聲地議論着。範正平往他們指點的方向看去,頓時心下一涼,左邊那人正是自己的女兒,而右邊的一個男子,他也是認識的,就是上次向自己報案說遭遇“白霧盜”的那個生員!
其實,那生源到底是什麼身份已經不重要了,範正平到了現在早已猜出,他肯定就是女兒一直維護的那個男人了!
完了,本來以爲女兒被關了一陣會明白一些事理,甚至回心轉意,想不到她非但執迷不悟,反而把男人帶回家裡來了。範氏一門的臉面,這一下子是丟光了!
範曉璐拘謹地站在李唐身邊,相對李唐來說,她更像是這個家裡的客人,一臉上都是怯意。看着這些人嘲諷的目光,她不由自主地向李唐身邊靠了靠,卻立即引來了一陣鬨笑。到了此時,這些下人早已不把自己當作下人,他們有的甚至都不覺得範曉璐的做法有什麼不對的,他們只是見了他人在看熱鬧,就也跟着看熱鬧,看見他人嘲笑,就也跟着嘲笑。
李唐倒是神色坦然,在他過去生活的那個時代,女人帶男朋友回家,只會引來羨慕的目光,而不是嘲諷。雖然他也知道如今這個時代人的心態,但他卻難以強迫自己也和他們一樣看問題,想問題。所以,他此刻就頗有一些“橫眉冷對千夫指”的氣慨了。
而就在此時,他看見了範正平,看見他滿臉怒氣的樣子,心下暗歎,看來今天這場談話很難以和平的方式收攏了。
範正平走到大家跟前,忽然大聲喝道:“都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都給我回去,回去做自己的事,今天若有誰的事情沒有完成,休怪我不客氣!”
衆人見老爺有點歇斯底里了,都有些膽怯,連忙訕訕地退開了去,不一會就走了個精光。
此時門房內負責看門的是馬周的父親馬老院公,老人家平時挺精神的,此時卻有些懶洋洋的,一雙眼睛半睜不睜地坐在那裡,嘴裡不知道在嘟囔些什麼。
李唐見衆人都走光了,便走上前去,唱個諾道:“範伯父!”
範正平冷哼一聲,道:“伯父?當不起啊,我範正平一輩子做人自問都是問心無愧的,實在不敢有官人你這樣的侄子啊!”
李唐正要說話,旁邊的範曉璐在後面扯了扯他的衣襬,李唐知道她是在提醒自己擔待她的父親一些,便笑了笑,繼續向範正平說道:“範縣尉,小可此來不是和您老人家吵架的,所以——可不可以借一步說話呢?”
雖然李唐一向不願意被人冷嘲熱諷,但他此時卻想道:“既然他是你的生父,不要說罵我,就是動手扇我兩個巴掌,我也不會反抗的!不過,我也希望他能知道我的底線。”
範正平依然是黑着臉,道:“不必了,官人有話請直言便是,我範正平一輩子俯仰無愧於天地,事無不可對人言。有什麼話,在這裡說,也是一樣!”說到這裡,他不禁老臉一紅,因爲前不久他找了王婆,就曾經叮囑她不要把話傳出去。一念及此,他心下對範曉璐就越發生氣,若非因這個不肖女,今日說這話豈能這般不理直氣壯!
李唐也有點被範正平這硬梆梆的態度激起了心中的傲氣,範正平站在他的角度考慮問題,覺得自己沒錯,而李唐也站在他自己的角度考慮問題,又何嘗覺得自己錯了呢?
於是,他便說道:“好,既然範縣尉如此說,小可也就乾脆直言了。範縣尉大概沒有聽說過小可,小可先自我介紹一下,小可李唐,略通一些醫術——”
範正平失聲道:“李唐?醫術?聽說過!原來你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連韓家醫館都要請去坐館的李大醫士!嘿嘿,久仰,久仰!我曾經聽說過一句話,叫做‘德藝難以雙馨’,真是一點沒錯!”
李唐眼皮擡了一下,範正平不住的嘲諷讓他有點忍不住怒氣了,但回頭一眼看見範曉璐渲染欲泣的表情,他心下又是一軟,便假裝沒有聽懂範正平的諷刺,繼續說道:“範縣尉,既然您也聽說過小可的薄名,那更好。你應該知道,在醫術上,小可還是有質疑別人的餘地的。我如今就要對你隨便找一個薷母,單憑她的片面之詞來決定你女兒的未來表示質疑!”
範正平冷冷一哂,道:“重要嗎?到了如今,那件事情的結果還重要嗎?就算是她錯你對,能改變你和她之間有了——有了私情的事實嗎?”
李唐今天本來是胸有成竹的,準備了很多例子打算給範正平上一課,讓他知道,處女膜即使破了,也未必就不是處女。這也是一見面,他就要求借一步說話的原因所在。爲了來見範正平,他甚至暫時放棄了對趙明誠和盧芳的報復,任由他們去造謠。
但範正平卻根本不願談及這個話題,而是把問題轉移到私情上來了,這讓他有點始料未及。
“範縣尉,你難道覺得兩情相悅也是錯的嗎?兩個人相互愛慕,就傷天害理,絕天滅地?我們觸犯了誰,陷害了誰?”李唐雖然還是儘量平靜,但對於範正平這樣一個老頑固,他的耐心也在漸漸消散。
範正平毫不經過考慮,脫口而出:“自古以來,婚姻之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無媒苟合,人人唾棄。虧你還是一個讀着聖賢書的生員,連這一點道理都還要我來教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