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不得夜璃歌不說,其實她也是有苦難言——雖說她胸有成竹,能夠幫助傅滄泓一統天下,但這天下畢竟還不是他們的,而征伐的過程中出現意外狀況再所難免,是以,縱使有再大的把握,心中也不免惴惴,但如果說出來,非但無濟於事,反而會增添傅滄泓的心理負擔。
但在傅滄泓看來,卻全然不是那麼回事——他不希望她有事瞞着她,更希望他把問題說出來,然後由他去解決。
見他急躁地來回走動,夜璃歌只得道:“到底怎麼,我也說不好,滄泓,你讓我好好想想,再好好想想,行嗎?”
傅滄泓終於冷靜下來。
“我先出去一下。”夜璃歌言罷,從傅滄泓身邊擦過。
“等等。”傅滄泓伸手,將她拽住,加重語氣道,“我在這兒,等你回來,一直一直,等到你回來。”
夜璃歌轉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才輕輕將他的手拿開,再次邁開步伐。
沿着花徑漸行漸遠,很多人、事,像光影般掠過,而她的思緒穿梭有如利刃,想從中捕捉到關鍵。
只要找到了那樣東西,要解決眼前的一切,都不是問題。
是什麼?
是什麼?
夜璃歌焦迫地喊着——或許在這個時候,當她已經站到整個世界之顛的時候,反而也是最迷惘的時候——再沒有人可以幫到她了,每前進一步,都只能依靠自己,傅滄泓幫不了她,這世間沒有一個人能夠幫她。
天命之女。
這是多麼大的榮耀與光華,可這巨大-榮耀的背後,要經歷多少的痛苦與磨礪,大概只有她自己知曉。
如今,整個龐大的計劃,已然進行到最後一步,要怎麼樣,才能確保萬無一失呢?
“啊——”看着頭頂上湛湛的青空,她不由發出聲痛苦的呼喊。
“娘娘。”一道人影從後方閃出。
夜璃歌佇立着不動,愣怔怔地看着前方的湖泊。
火狼從不曾見她如此模樣,心中不由一急,近前兩步,雙手環拱於胸前:“娘娘,需要卑職幫忙嗎?”
“幫……忙?”夜璃歌回過神來,神情恍惚,“火狼,你知不知道,有時候,我也覺得,好累好累,累得想找個地方躺下,永遠都再也不要醒來……你說,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怎麼會這樣累呢?”
“娘娘?”不意她說出這番話來,火狼的眉頭不由往上一挑,“需要卑職告訴皇上嗎?”
“不。”夜璃歌擺擺手,“我只要一個人呆會兒,就好。”
不知道爲什麼,火狼的心突然就揪緊了,他張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良久方道:“那娘娘,屬下替您護法。”
“護法?”夜璃歌悠悠一笑,卻終究接受了他的好意,轉頭朝通往湖心島的小橋走去。
夜風微涼,月光灑下來,湖面上波光粼粼,兩岸的蘆葦叢中,有螢火蟲在飛舞。
盤膝坐在石桌上,夜璃歌微垂雙眸,進入瞑想,她想試着問一下上蒼,到底給了她什麼啓示。
“渺渺蒼茫,泱泱大地,無所始兮無所終,一心止,萬物皆止,一心動,萬物皆動……”
重複着從幽冥中傳來的話語,夜璃歌的心境慢慢變得平和,焦躁皆消,只餘虛空。
無所始,亦無所終。
一切,只是輪迴。
譬如這片大陸上的風雲變幻,始終是——分——合,合——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其實,縱然沒有她夜璃歌,也會有夏璃歌,李璃歌,趙璃歌,而她,不過恰恰成了天地玄妙,運勢輪轉的那個關卡而已。
原來,無所謂天命。
只是選擇。
只是上蒼選擇了她夜璃歌,而她夜璃歌,又選擇了傅滄泓,倘若他們是應天命而生,只要努力,自然能夠水到渠成,倘若他們非因天命而生,縱然拼上性命,也仍然無法達到彼岸。
“哈哈哈哈!”想通這一層,夜璃歌忍不住仰天大笑起來——何必執著呢?何必要執著呢?只要循着內心的渴求,做好分內之事,即可,若她所行合乎天理循環,必定能得着該得的果,若她所爲有悖道法,自然會遭受懲罰。
……
“璃歌,你可回來了。”
傅滄泓一見到她,臉上立即滿是笑容。
“不是說過了嗎,等問題想通了,自然就會回來。”
“這麼說,你已經找到答案了?”
“嗯。”
“怎麼說?”
“順其自然,安分守時。”
“啊?”傅滄泓怔住——這可不像是她說的話。
但夜璃歌卻並不想多作解釋——作爲人世間的帝王,他必須有足夠的悟性,否則便不配掌理天下,而她,也不可能事事都教他。
傅滄泓站在那裡,很有些納悶,他肚子裡有千萬個問題想問她,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更何況,看夜璃歌現在的模樣,似乎很累了,他心中着實疼惜,並不願她爲難,故此吞了口唾沫,轉頭走向一旁。
……
南宮墨整個人都瘋墨了,成天對着那張紙片發呆——他覺得自己看到了什麼,又什麼都沒看到,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團團亂轉。
“叩叩,叩——”
“誰?”南宮墨轉頭,怒發如狂,猛然喝道。
“啓,啓稟皇上,”門縫裡傳進一道發顫的聲音,“百官們在,在元極殿候見……”
“不見!”
“可可可可……”
“可什麼可?朕說不見,那就不見!”
門外的聲音終於消失了。
南宮墨將充血的兩眼轉回到手中的紙頁上——“唰唰”,似乎有數條金線,如閃電般劃過,卻依舊被南宮墨敏銳地抓住。
片刻後,殿閣中響起南宮墨張揚至極的笑聲:“得道了!我得道了!”
言罷,他疾步衝到門外,“譁”地一聲拉開殿門,大聲吼道:“來人!朕要上朝!”
剛剛準備離開的內宮總管趕緊顛顛兒跑過來:“皇上——”
“沒聽到嗎?”南宮墨“嗖”地一腳踹過去,“朕要上朝!上朝!”
“是是是。”內宮總管趕緊麻溜地答應着,調頭一溜小跑,很快取來朝服,給南宮墨換上。
元極殿中,衆臣正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道如何是好,猛然聽得一聲長唱:“皇上駕到——!”
衆人不及細想,已然齊齊跪倒在地:“臣等拜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頭頂響起南宮墨中氣十足的喊聲。
衆人站起身來,有膽大的擡頭看去,卻見南宮墨神采奕奕,滿臉笑容,與數日前大不相同。
衆人心中均覺詫異,卻不敢詢問,只由丞相嚴鋌出列道:“啓稟皇上,近日國中輿論大譁,人心浮動,都說北宏軍將很快攻至宋京,不知皇上——”
“哪有那麼快,”南宮墨隨意擺擺手,滿不在乎,“這宋京城固若金湯,北宏軍縱然來了,也只能無功而返。”
“可是——那宋京之外的地方呢?”
南宮墨擺手止住他的疑問:“經過一番仔細思索,朕已謀得數條妙計,但不便在大殿上明言,這樣吧,嚴丞相,你和六部尚書留下,其餘人等退回各衙。”
瞧皇帝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樣,衆人均是鬆了口氣,伏身拜倒:“臣等告退。”
待大殿裡只剩下嚴鋌及六部尚書,南宮墨方站起身來,一步步走下丹墀,先至嚴鋌跟前,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嚴相啊,你不但曾做過太子的老師,而且在朝中德高望重,如今這江山風雨飄搖,就要依靠嚴相多多操勞了。”
“皇上說哪裡話,微臣食朝廷俸祿,自然該爲國盡忠,皇上但有所命,微臣萬死莫辭!”
南宮墨點點頭,又看向其他幾人:“你們呢?”
“微臣願肝腦塗地,誓死追隨皇上!”
“好!很好!你們都是朕的好臣子。”南宮墨說着,面色忽地一沉,“所以,朕要你們,去辦一件極其重要的事。”
嚴鋌等人一聽這話,神情頓時都變得凝重了。
“傅滄泓不仁,就休怪本王不義!”南宮墨眼中浮出絲戾色,“他想吞併朕的金瑞,朕卻要他先付出慘重的代價!你們,不管利用什麼樣的渠道,一定要把消息散佈出去——就說北宏人貪婪殘暴,一旦攻打進來,就會劫擄他們的金銀、女人,並且將他們,統統變成奴隸,讓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這——”嚴鋌臉上卻顯出猶豫躊躇的神情來,“這行得通嗎?”
“行不行得通,先做了再說。”
“臣等遵旨。”
嚴鋌等人告辭離去,南宮墨在大殿上來回走動——他深深相信,人性都是自私的,當有人觸動他們利益的時候,便會現出其本來的面目——那些富商巨賈,自然不願意失去自己擁有的一切,而尋常百姓之家,也得爲立錐之地而戰。
縱然是庸弱得可以任人隨意踐踏的市井流民,當有人想奪走他們生命的剎那,也會遭到他們兇殘的反噬。
人世間之事,從來相同——利益,利益,都是看不到的利益,而他、傅滄泓,和虞琰,不過是這片大陸上幾個利益集中者,他們手裡,操控着無數人的興衰榮辱,而他們自己的興衰榮辱,也與下面的人,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
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他相信,就算不爲他這個君王而戰,那些平頭老百姓們,也會爲自己打拼,也不排除有那麼一些“機變”之人,想趁此機會,大撈一筆“好處”,或者變節投靠,或者隱蹤匿跡,將財富收集或者轉移。
“有意思,真有意思,傅滄泓,你想得這天下,朕便先讓你摸一摸,這塊灼手的鐵塊!要知道,天下可不是你傅滄泓一個人的天下,每個人都要爲自己尋一條活路,倘若前方出現障礙,呵呵……”
他陰邪地笑着,眸中迸射出絲絲冷光。
縱然朕真地敵不過你,也要把這一灘水給攪渾了,讓你來收拾爛攤子。
傅滄泓,你有多少家底,朕可是一清二楚,想吞併金瑞的同時,兼收虞國,只怕你還沒那麼大的胃口!